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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滩

2016-07-06周玲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师傅湖水单车

周玲,江西都昌人,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检察官文联文学协会理事。诗歌入选《诗江西》《创作评谭》《2014年中国诗歌精选》《2015年中国新诗排行榜》《2016天天诗历》等多种选本。

入秋后,湖水隐退的速度异常惊人。几天不见,湖床又裸露了许多,弯曲的水声绕着石块、沙砾、土堆分流成沟渠,草儿油翠清亮,生长的速度有拔节之势,它们沿着水流似乎要重塑整个春天。几艘渔船泊在比旧时更远的地方,暮色从水面笼罩进舱头,听不到人语声,仲夏的腥湿味已日渐淡去。

对于秋天,总觉得我的热爱来得缓慢寂然,像体内生长的一株植物,它需要恰当的光照、雨水、霜露,才会有最终的极致爱恋。那欢喜的过程像是在幽暗里和时空进行着一次隐密的恋爱。

准确地说,我热爱的是深秋的湖滩。心情不好时,我会去湖滩。快乐时也会去湖滩。一辆单车,一副耳机成了我在风里游走穿梭的全部快乐。偶尔有好友小城来访,又会迫切地询问:带你们去湖滩吧!不知什么时候起,湖滩已成为我捧给友人们最珍贵的礼物。

热衷于寻找偏僻荒芜的无人区,这几乎成了我的陋习。秋天之后的湖滩有着更为空荡的寂寥。渔家多半停止了捕鱼,木制渔船横七竖八地搁在沙砾之上。湖水瘦小干瘪,河床光秃丑陋,塑料袋、空瓶子、破球鞋、布片、破渔网等等,那些色彩斑斓的物品被泥沙半掩着,从很远处就开始跳跃着视线,这些都是湖水留给湖滩的最后礼物。

对于寂寞的感知与欢喜,一直以来我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乐于将自己置身不被打扰的境地,这让我觉得身上每个细胞都有着在呼吸的满足与惬意。太多的时候我是舍不得与他人共享这种独处时光的。鸥鸟从水面低低掠过,那时候天地寂静,只有风饱满自由,它一次次抱住我的眼睛与耳朵,它带来更为空旷深邃的辽阔,让我常常有想奔跑与呐喊的冲动。

在鄱湖大道的一个山壁之下,有一片湖滩隐蔽得很好,沿拐弯的山坡往下走,在那里我常常可以消磨掉整个下午。下坡的入口处,有很多从山上滚落的大小石块,路变得高低不平。废弃的变质食物与死鱼在石块间散发着腐败的腥臭味,风带着灼热感来回游荡,一切没有任何美感。但我深悉湖滩的秘密,只有穿过乱石堆,往深处走,沙地才会越来越细腻,空气才会越来越潮湿。

把单车弃在一旁,面水而坐,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让风把所有的声音吹进耳朵。曾经有个夏天,我痴迷黑夜在湖边听水浪拍岸的声音,那时候感觉像被施了蛊,总会神思游离。可是在白天看水浪拍岸竟然有入定之感。水浪拍打湖岸的节奏随着风声规律有序,时而轻柔,时而激烈。闭上眼睛我偶尔会想到幼时的摇篮,如果能随着那声音再次晃动人间,该有多好。

湖水刚刚退去的地方不能行走,那里有太深的淤泥,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会在干爽洁净的地方逗留。蹲在泥沙地上写字,在半干的湖滩上踩出长长的脚印,浪费很长的时间去寻找一只大蚌壳,这些都是我乐于做的事。在临近湖水的地方有一个高高的鹅卵石堆,卵石有经过水流冲刷后的光洁。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是谁刻意打造了这处“风景”。每次途经它时,总会忍不住要翻越,偶尔会脱掉鞋,光着脚板往石顶行走,但是石块很硌脚,不到一分钟脚板就会痛得受不了。卵石堆的顶呈方形,像乡间的大晒场。站在上面可轻揽四周风声,也可四脚朝天在心里反复描摹头顶那一小块天空。有一次爬卵石堆的时候,发现上面竟然被渔家晾满了小鱼。

秋阳高照,一个人的行走充满着盲目的随意性。在湖水退去草木还未来得及萌动之时,大片大片的河床就已经龟裂,那干渴的喘息声令人触目惊心,几行踏过泥里的脚印已被太阳烘干,醒目地陈列着。偶尔在裂开的泥块里,你会发现一条瞪大眼睛的小鱼,它弯曲着身子,好像拼尽全力挣扎过。湖滩的伤口向世人裸露着,谁也无能为力。

有时候久久地蹲在水边,看一只螺蛳往湿地上缓缓蠕动。它在寻找什么呢?是失去的同伴?还是一个更为隐秘的安全角落?每到夏天,利用吸螺船非法捕螺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时作业一天可捕捞到一两吨螺蛳,然后卖给在此等候的外地买主,每天都有几辆装载几十吨螺蛳的大型货车扬尘而去。渔民们在抱怨,湖里的鱼一年不如一年,湖水的生态环境已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走过光秃秃的河床,还是有令人欢喜的事物。比如那趴在旧时地段生长的草本,与它再次相遇,仿若故人重逢。粉紫的细碎的小花一簇一簇,把脸凑过去时,只嗅到清新的草叶味。对于成片的细碎小花我一直有着无法解释的偏爱,或许就是因为它们那种不管不顾的热烈与肆意。那时候叫不出它的名字,曾一度以“红花草”将它错位,更不知道它曾享有“半年粮”的盛名,在特殊年代帮助过无数人度过饥荒。除此之外,它还是一味中药,有止血、消积、散痛之功效,它的医学名是“小莲蓬”。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夏天是鄱阳湖的丰水期,湖面宽阔平坦似一面没有边际的镜子,阳光落进来,碎银般的波纹在轻轻晃动。深秋时,鄱阳湖已成为一条窄窄的银色长带,将对岸的空旷与苍凉圈进冬眠式的孤绝。但是那一年,谁都没有料到,在湖对岸,那些粉紫色的蓼子花沸腾成了花海。

一直相信,我算是发现湖对面秘密较早的那个人。那时候,土褐色的湖岸一望无际地蜿蜒着湖水,湖岸的上方飘浮着两道彩虹般的粉雾,一道淡绿,一道淡粉,它们并列着湖岸线,一起拉近着云层。

最初时我只是满心疑惑。问及偶尔路过的船家,船家说那里什么也没有。再问他可不可以渡我去对岸,船家脱口而出:可以,八十块钱包你来回。

隔几天再去另一个滩口,发现蓼子花在潮湿地段已大片盛开,似有蔓延迹象。而我已经不用再猜疑对岸那粉雾状的色彩了。在一个宽敞的渡口,早有精明的船家摆好了渡船,对着湖边闲散的行人大声叫唤:“看不看花啊,五块钱带你去对面。”

想都没想,我扛着单车跳了上去。

我想对于湖滩近似于疯狂的追逐与痴迷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是一种瞬间被引爆的惊喜。它让你幸福得颤栗。该如何去形容那片让人心惊的辽阔与壮观呢?这才是真正的湖滩呀!从湖对面眺望到的那片绿是及膝湖草,它们像宽阔的栅栏一样蜿蜒着长长的湖岸,空气清新潮湿,像刚从草叶间挤出来的,那波动的绿,那磅礴的绿,已经浓得再也化不开的绿,它灼伤了我的眼睛与心智。

有一种奔跑叫寂静,有一种寂静叫沸腾。沿着长长的湖岸线,单车在迎风,我在飞。

穿过几百米的绿浪,便是湿地的腹部,远远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粉紫,密密匝匝的粉紫,悄悄燃烧成花海的粉紫。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分不清南北之向,除了连到天际连到云层明亮如火焰的那些紫,我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所充盈包裹着。我想我快要窒息了。

我幸运我在这里活着。我还能够呼吸,还能把脸深深埋进繁茂的草茎花叶间,听从一种极致而又盛大的召唤。俯身大地,我的感激如同草木一样卑微,每踏出一小步,都觉得是极致的奢华。

仿若与爱情相恋,我的欢喜就只剩下叹息了。用手指触碰,用呼吸聆听,用嘴唇封缄住一片最真实的梦境。是哪一朵最先喊出声呢?那小小的角号声带来的歌声是如此嘹亮,如此炽烈,如此肆意。谁也无法否认相邀的盟约与誓言里有着它们万里春风的豪情。小小的花骨朵在青翠的叶间骄傲地挺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成簇成团地抱拥着,连绵着,它们就像一片完美的波浪,在湖滩上起伏出了女人的曲线。

有长长的辗痕清晰入目,时而并列,时而交错。细窄的是单车印,宽阔的是机动车轮胎印,它们向着更远的远方延伸而去。辗痕之下,细碎的小花依旧枝茎繁茂、生机盎然地挺立着,仿佛那只是一道从它们身上轻轻滑过去的划痕。细微的虫鸣声拨动草叶,花朵轻晃,一颗露珠顺着叶片滚了下去。

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就是一枚被风吹散的种子,或许我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真想就此顺势睡下,永远不再醒来。

在信息快捷如光速的时代,一两天的时间足够让花海的秘密传播全省乃至全国。在小城,没有人会想到因蓼子花开湖滩成了一个天然的旅游景点。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全国各地的游客每天都在奔涌而来。他们带走了湖滩最为绚烂的记忆,当然也留下了大量的人为垃圾。

一些渔民常常驻守在沿湖路的每一个岔口,看见路人或是车辆经过时就举起牌子揽客:“看花这边走,三十块钱一人。”有一次被一个壮年男子从单车上拦下时,我又气又恼地瞪住他:“我都昌人!”

此后那个渡口我很少去了。并不是所有的船家都像他们那样赚昧心钱。比如在另一个渡口,我遇见的刘师傅。其实之前并不认识他,因为单位曾包他的渔船去过湖对面的松门山,那次我也在,所以聊起此事他仍记得我。

刘师傅皮肤黝黑,约莫五十岁。他言语不多,常常是你问他答,笑起来牙齿闪亮。刘师傅有四个儿子,小儿子正在清华大学读书,他一生以湖养家,算得上是地道的渔民。听刘师傅说,在湖岸摆渡的所有船只都是他村里人,到对岸就几分钟路程,他是做不到漫天要价的。见他执意不肯收钱,我偶尔会塞给他一瓶水或是一包香烟,我致谢的方式让刘师傅总是惴惴不安。有一次我想带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去湖心转转,与刘师傅也讲好了价钱,只因在船上与他熟稔相谈,结果下船时他竟然不肯收钱。若接受这般的善意只会让我愧疚,耽误他的工夫不说,哪能还让他白白浪费两个多小时的燃油钱呢?

霜冻来时,蓼子花已全部凋谢。没有了花海,很少有人再去光顾了,而那里仍是我向往的地方。

有天下午,天空低沉阴郁,空中像布满了雾霾,我骑着单车去找刘师傅,他看着我断然拒绝。他说:“今天还没有一个人过去。你看那里雾气重,待会儿可能会下雨,会刮风,这样的天气特别容易迷路。”

我没理会他拒绝的理由,继续央求着保证着。后来刘师傅被我磨得没法,只好同意了。那一刻我兴奋得几乎想尖叫。刘师傅站在船头,马达声在风中“突突”地唤醒着寂寥的湖面,偌大的渔船中我是唯一的渡者。临别时,刘师傅仔细地确认着我们互留的手机号码,他叮嘱随时打他电话,四点半之前一定要往回走,他会在渡口等我。他说:“你只能向前走,向前走!不然迷了路,这样的大雾天特别危险。”

忽然有点负疚与语塞,为自己孩子般的任性。刘师傅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让他无端多一份担心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一个糟糕的天气会发疯般想要去湖滩。或许真的是想念入骨了。

我第一次在我熟悉的地方变得极为谨慎起来。

冬日的湖滩荒芜寂寥,远远看去,有一种蓼子花凋零之后的暗红色。衰败稀疏的草甸上,三五步就会看到一些零散的羽毛。白色的,灰色的,长的,短的,羽毛上面总会有几颗极小的露珠儿在闪着光。鄱湖湿地,每年冬天都有大量的候鸟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湿地是它们栖息的天堂。

四面远眺,果真看不到一个人影。按照刘师傅的指向,这一次我只朝着正前方迈着大步,一个多小时后我竟然很顺利地走到了湖滩的边缘。湖滩的下方又是一条宽敞的湖汊,砂砾之上布满了白色的小贝壳,密集的地方竟然有一段贝壳路,这让我又惊又喜。

蹲下来细看时,才发现除了贝壳,路上还铺满了密密匝匝的螺蛳壳,黑色的螺蛳壳小到你俯下身时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踩上去,有破碎之感。

因为约好的时间,我无法逗留太久,更不想让刘师傅为我担心。回程走到一半路时,看见迎面斜斜走来一个男人,他穿着高筒套鞋,肩上背着一个装满塑料瓶的大网袋。

应是个拾荒的渔民吧,我想。谁也没有招呼谁,我们在各自的方向里兀自前行着。

十多分钟后突然发现那个人也在身后跟了过来。我突然开始慌张起来,莫名的恐惧感让我觉得全身发冷,在这样的荒凉之地有很多事情是我无法估料的。心一慌脚下也乱了,我几乎在躲避着他奔走。

“你不能再横着走啦,你往那边只会越走越远!”一个声音在背后大声喊道。

我忽然停了下来。我发现此时走的方向与渡口的位置已经偏离了一个大弯道。

身后的声音忽然充满了磁性的暖意:“这样的天气上这里来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会迷路,果真如此。”他接着絮叨:“前些日子有位外地游客也是在湖滩迷了路,他走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后来我们全村人都出来找他,半夜两点才找到,若在这里冻上一夜,肯定会没命的。”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在荒凉得只听到自己呼吸的湖滩上,一个陌生人留给我最为珍贵的警示。若以一声谢来相酬,真的是太轻太浅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顺利地找到了刘师傅的船。看着我安全归来,那个头发麻白的男人,咧开了嘴,笑声憨厚温暖:“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这里,再过几天,我们的渔船都要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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