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者的迟缓
2016-07-06闫文盛
闫文盛,一九七八年生。一九九六年开始发表诗歌,迄今在《诗刊》《大家》《作家》《天涯》《钟山》《山花》《芙蓉》《散文》《当代》《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三百万字。著有《你往哪里去》《失踪者的旅行》《主观书》《在危崖上》《天脊上的祖先》《为燃烧的烈火》等个人专著多部。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就这样,我撕开了我的灵魂。”
——作者题记
睡前功课
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每一次回家,我都任由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随着这件事情的推进,我原以为,一切讲述都行将结束。但我错了。我原以为我们的生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人,我了解她的一切过往,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波折,但我发现我真是错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才发现,她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就在我觉得需要深入了解她的一切过往——现在我发觉我对于她的一切过往,呈现完全无知的状态,一种从未产生的慌乱之感令我心神震颤——的时候,她忽然睡意袭来,然后她睡着了。在冬季里,热乎乎的北方炕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声。然后,在一个即将窃取秘密的儿子的心中,母亲变成了一个她从未意识到的理解力的大师。她是我永恒的灵感的源头。直到今天,我才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从一个视若无睹的幻梦中醒来——是的,我从此以后可以告诉任何人,我从来没有虚构,也不用虚构。我从她那里继承的还远远不够。她的一切,不只构成了我叙述的所有基点,她更以自己的敏感和身受的艰困,为我的写作人生提供一切养分。而我只是母亲身世和理解力的一个拙劣的摹仿者。我无法写下她宽阔而逼仄的心灵所经历和体验过的一切,然而,仅仅是这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已经足以使我超越许多人。我总是鄙夷那些对自己的心灵尚且有所保留的写作者,甚至鄙夷我自己。在母亲的讲述中,我已经完全可以感受到世界上一切伟大心灵所应该具备的特殊禀赋,当然,有母亲的讲述,我已经再不用去寻找任何标本。我几乎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复杂幽微的世界更甚于母亲。我更加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我还有更多的兴趣和耐心去了解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一颗心灵。整整二十一年,我跋涉在自己寻根般的旅途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整整二十一年,我们彼此分离,相互猜忌,双方既有亲情,又各怀憎恨。也许,这所有的过程都是我真正抵达母亲的必不可少的步骤,我清楚它的每一个褶皱。是的,我必然清楚我们之间那一份血缘相系背后的深重背景。我清楚我对家族的每一次质疑,我清楚自己的离去,那些苦日子,我们的泪水与悲伤。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清楚。在我得益于睡前讲述的时光中,是母亲一个人的奋斗和坚持。她慢慢地完成了自己的传承。我仔细地聆听着她的鼾声,而事实上,由于整日的奔波,我已经早于她感觉到睡意昏沉——可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启使我突有颖悟:我终将不断地回到这里——我本已走远了,而路途却刚刚开始——多日睡眠不足的母亲终于睡得踏实,而讲述才刚刚开始——的确,我无比真切地知道:除去故事和奇迹以及诱惑力,一切才刚刚开始。
无与伦比
那时我觉得自己完全胜任另外的那些工作,譬如,做个辞典编撰者。
我这样定义灵感:它是无与伦比的思维在场。一切都不复杂,只要思维在场。
世事:我们无数次经过的路途,故事,云海苍茫,人物消散。我们曾经无比贴近那些身历之地,在所有那些时辰,都留有我们的生命之痕。直至岁月止歇,一切在个人的内在之思中成为虚无。连同那些他曾经拥有的,都成为虚无。但世界浪潮涌动,万物磅礴而陈旧。
虚无:万物之本初。
复杂性:人间的一种隐喻。
宇宙:虚实相生的一种物质,我所推崇的某女散文家笔下的所谓“空壳”。
性别:人之为人的界限划分法之一种。
爱情:无法栽种的种子,无法收获的果实,无法谈论的诱惑,无法言语的高潮,无法捕捉的激情,无以传檄的仇恨。
乡村:原野,风浪,浪漫诗情以及无法容纳的想象力之原型——人间的隐秘洞窟。
背叛:心灵的大幅度悸动,最原始的恶。
恶:地狱灵魂书。
灵魂:被虚构的,被湮没的,被侮辱与损害的,仓皇的,焦躁的,安定的,时光性的,无法超越的,最本质性的不存在物。
本质:不可视的,时时被歪曲却又不可歪曲的。
性欲:最狂暴的人类与兽类冲动。
暴力: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报复或无我之疯狂。
疯狂:人类先天性的,不自足的,兽性的力。
神话:祖先出没的场所。
飞翔:灵与肉的对抗。
恶心:对自我的敌意。
高潮:身体与思想的回归。
辞典:对事物或语言的肆意妄为的诠解。一切演绎家与掌握秩序者的合谋。指鹿为马的无聊行径。转述与引用者的误入歧途。严肃,正规,略显拘谨的意义之汇总。对敞开物的背离……
诸如此类。
但这种感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在那个时候,连我仅仅只上了两年半初中的表哥都可以充任我的导师,我信任他的博学更甚于对他无知的鄙夷。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盲区。在那个时候,一如我们同学中的大多数,我也已经进入老闫的行列。我不清楚我们为什么那么急不可待地想要提前长大成人。而事实上,直到数年之后,我才离开故土,从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坐上一路南下的列车,我开始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沉默。直到二十余年后,我才真正地掌握了语言的路径并返回故土,但昔年的校园已被无情地拆除了。只有铁路(定义:我们命运的起点与延伸)仍在,铁轨明亮,在阳光之下,那一切污浊之物仍在;只有村庄(定义:没有原野;麦浪绝迹;没有诗情;只有土地更黑,秩序混乱;人心叵测,互不容情;颇类天地荒疏,此村已非彼村)仍在,屋宇高大,在阳光之下,我却再也找不到我昔年生活在这里的一切感受。我心里满是憎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乡村,我的兴趣早已消失殆尽。对于这创世的乡村,我遍生疑虑。我曾经相信过我所经历的,耳闻目睹的一切都无与伦比。我曾经相信我就是那个最独特的,世所罕见的诗人,一切都无与伦比。我创造了世界上最庞大的词汇,我很小心,然而他们相信我这个魔鬼。一切都不容置疑。一切都无与伦比……直到一点点破碎,直到最后的破碎。我不仅离开了那片土地,而且撕毁了我的辞典。我不仅忘却,而且提前写好了预言。我所创造的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它们本不存在。它们更早于我离开。而我只是出于寻找爱的宗旨才返回来的,天空那么明亮,蓝得耀眼,而我只是看到了人心的破碎。一切都类如拒绝。直到有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听任他人在讨论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孩子们在奔跑,他们的身影在天地间一点点缩小,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另一个我在缩小。我已经逃无可逃……这是我们最奇妙的高潮。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一切爱与恨都来得太早了……直到睡意来临,我看到了那繁星,鸟巢,北方乡村公路,冬日斜阳,一切都如此直白。而时间仍在重复,那种渐趋麻木的爱与恨,真是无与伦比……我们的任何追索,终将融入混沌。
在一切苛求精确者的眼中,这世界予以他满目惊恐。
那灵魂的悬崖之上,有枯树被风吹过后的二次平衡。
写诗与谈爱都多么奢侈啊,灵魂成了我们的毒瘤。
我一步步走过,慢慢回头,义无返顾。我刚刚离开的这个乡村,有我的根。
在“乡下的深处”,一切都被围困而陌生,我想说点什么,但始终找不到切口。
我们已然变形,难以被理解。那一切乡村仍在培植新人种。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切都无与伦比。
叙事
在太过熟识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写作。就像在相爱过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爱情。就像在曾经默契合作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隔阂。就像在辗转徘徊过的路途中没有必要谈论分手。就像在没落的岁月里没有必要谈论振作。就像在无记忆的日子里没有必要谈论昨日。就像在独自冷却的时光中没有必要谈论热忱的火焰。就像在灰烬中没有必要谈论燃烧。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中没有必要谈论荣耀。就像在空白的稿纸上没有必要谈论虚无。就像在宇宙中没有必要谈论灵魂。就像在灵魂中没有必要叙事。就像在静止中没有必要谈论静止。就像在静止之中,没有必要谈论相关的事物,包括水泥地,寒冷,无风之树,空荡荡的屋子,午夜的坟茔。就像在衰朽之中没有必要谈论光阴。就像在无畏之中没有必要谈论勇气。就像在辩论之中没有必要谈论语词。就像在辩论之中没有必要抒情。就像在情感的流动之中没有必要谈论过失。就像在聚光灯下没有必要思考。就像在思考展开的时候没有必要谈论灵感。就像在外星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文明。就像在历史之中没有必要谈论骨节。就像在亲情之中没有必要谈论源头。就像在夜晚之中没有必要谈论黑暗。在太过熟识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写作,做一个喧闹而活力四射的人最好。不,在熟识的人面前,似乎一切都没有必要。我无法把握的只是沉默和叙述的基调。
三个词
理解方式:没错,怒火总在传递着不安。很多时候,我们信赖自身超越了任何人。我们建立的那种自认为不错的生活方式包含着一种无赖本质。一种不只为我们所独有的,对人类而言,可谓普遍的,已经过时的本质,其中暗含的那种秩序全无之时,也就是我们的生命开始全面沦落之始。而理解力,在更多时候是一些秘密的能量转换。它并不提供让我们可以引以为傲的全部奇迹,甚至不提供最基础的生活元素。尽管,我们不会承认一个正常人和一个十足的傻子在对于某些事物的理解方面全无二致,但事实确实如此。譬如,此刻,在匆匆往还之中,在一成不变的恶意与大而化之的悲悯之交错中,我们度过了又一个完整年头,并且看着自身的衰老如同咒语一般无法挽救和解脱,那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动机就无关智识。完全没有思想,但是生命存在,与一种焦灼之人生的对比全无作用,因为起点与终点相隔一线,而且最终将归于彻底泯灭。是的,这是一切理解方式发誓要规约的那种事物和误区,比如生死和虚无,比如冲动与恶祈。但是没用,因为在万物拒绝的假设之中,就本无艺术,就本无逻辑,就本无美与丑之分。
思想方式:我总想对你们讲经,这并非遗书,但是,的确难以自圆其说。因为,在“一切文字都有遗书特性”的圣人训诫中,我们所承载的事物已经重如磐石。那些被压碎的齑粉就是被藏匿不及的部分。那些飘荡到宇宙中的事物就是天地原始的花簇。那些芬芳的暗物质就是无处不在的灵魂。那些呓语就是抑郁症患者的诗经。那些经卷就是情欲散除后的惩戒。那些泅渡无法的河道就是埋葬你们的墓穴。那些土地或水流就是我们的柜橱。那些道路就是我们的讲述。那些人就是你们的鬼神。那些树木就是我们的情仇爱恨。那些乡村城镇就是你们的噩梦。那些黑色就是梦的出入口。那些无极之地就是荣耀和光束。我总想对你们讲经,那已经降临的并非不朽。那已经腐烂的不会重生。那焕然一新的天宇即一切内幕。那遭人忌的并非最可悯的。那已经完成的并非艺术。那敞开的并不存在。那被封锁的无关人心。那逻辑是无路可走者的自我辩护词。那最高贵的事物并不存在。道德只是泥垢。那崇尚某种理解力重生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在空茫茫大地,我们只看到棉花团与白云之轻如须臾。不错,一切须臾都事关怒火和无处不在的生活。
生活方式:没错,我从前一直认为,爱是理解力的顶点。爱是思想的顶点。爱是普适性的生活方式。爱是滋润花朵芬芳的水分。爱是使我们无忧愁的元素。爱是永动机。爱是羞辱之后的卫冕。爱是良种与劣质基因的中和药剂。爱是科学发明。爱是本能。爱是长篇记忆和长达一千零一夜的讲述。爱是故事中的高危动作与高潮后的静止。爱是优雅。爱是荒谬之中的存在。爱是龟息功和事物长度。爱是泉源之中的可再生物质。爱是诗人与幻想家建立的特别阵地并被无限推广至人间。爱是可笑之人的故土。骨突。爱是筋肉,血液之交融。爱是电解质。爱是阳光和月色中的柔情。爱是星宿。爱是宇宙繁衍的基数。但如今,我只认为爱是险径。爱是不合理与人生戒律。爱是谬误与不合时宜的思想。如今,我还认为爱是荒唐和不公。对于世人,爱是那最不可解的。爱是惶然之书。爱并非生活方式,而只是思想的残渣。爱是最无效的,一如哲学和宗教。爱是矛盾学说的姊妹篇章。有时,我觉得说出这些也毫无意义。爱只是星辰与星辰间的罗网,一如生活与命运只是虚无的泡沫中的填充物,一如黄土只是流逝光阴的见证,一如那坏死的枯禾只是事物的见证……那爱之沦落,也只是哲学和宗教诞生的见证。
睡眠之思
莫非,我是完全借助记忆想事情?不,在狭窄的爱的床榻上,我是凭借本能,在自由的入睡中,我是凭借虚无,在虚无的完全无我的梦中,我只凭借与死亡的一纸间隔。不错,我是凭借尚且存活的事实去抵达,遥望,咀嚼往日的荣光。在短暂或漫长得无边际的梦中,我为何感觉如此沉重?在整日间的昏睡中,我失去了那一切最值得珍视的。在坠落中,我暴躁如一群嗜杀的君臣。他们挥动血淋淋的刀光。我们的气息竟如此相通?不,有时我并无爱恨。
我希望自己如坦荡之神。
莫非,是睡眠改造我的内在肌理?我特别憎恶困倦。我特别憎恶梦境。我并无丝毫去追踪或书写它的冲动。我相信自身已经拥有的一切可以塑造江山,不,我并非狂妄之岁月的囚徒。我只应心灵的约期。
但常常有新的人类到来,他们带着醉人之酒,教我走向迷恋或失足之途。
但常常有死亡的气息到来,他们带着宿命之刻意与薄情,教我走向断然与新春之悸。我并非一个恋生之人,只是事情未完,那固有的秩序使我感到压力。我从未梦到自己朽坏的尸体,但我看到春天的墓穴,在黄土与铁路交错构成的人间喧嚣的地下,埋藏我们可能的终途。荒草萎地,似无片刻悬疑。那日,我已经走过了一生,以三十年一步的跨度。
是的,我的睡眠沉重,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市的鄙陋宅邸。我有心构建自己的庞大别墅,只是出于好奇之心。我有心回归自己的青春,只是觉得过于乖张。在那人生无规则的设计中,我憎恶那污浊的空气和水。我憎恶那切断记忆的水流。我憎恶那记忆与思想的连通。我憎恶亲情和一切悔恨。在我的虚无之书中,并没有丝毫确定的世相构成我写作的根基。我是那杂乱梦之章的源头。我并无责己之动机,我并无丝毫护卫羽翼的诚心。
有一天,我会看着我们向衰老和毁灭而去。这遥想的对人间的敌意,是我们秘密的黯黑之心所塑造的。我决定用一生来告别沉重。但我无法决定梦境及其归宿。
是的,睡眠自有它的本意,与爱情或欲望等同,它是我们的元日之神。
我并无通透之知觉。在宗教及其背面,一定有上帝及我们全体所点染的火焰,云霓,宇宙和枯竭的水流。我曾经亦步亦趋地接近故土,然后才决绝地离去,抛弃我们所有的不洁与劣顽。是的,那火焰用大石头铸成,既非泥胎,又非苗木,却自带梦境般的诅咒。我们是那最繁密的星辰。
不错,在所有的内心之叹中,梦境如同上帝。上帝是已死的星宿。
不言而喻
我们活着,且要从事艺术,自然需要敏感性与个性。
当然,因病而逝的人与我们远不是一回事。虽然同样敏于世事,但我们毕竟没有真正经历那些病痛,我们毕竟难以深入,更无法看到地狱入口的景象。我们没有体验便不该妄自尊大,更不能妄加评说。尽管我们多数人都毫不含糊,自我封神,但除了那真正洞彻生死的人,其余一切都不作数。除了那真正洞彻精神疾患的人,其余一切全不作数。除了可恶的尖刻的广大的卑微的灵魂所庇护的,其余一切都不作数。
不言而喻,从事艺术需要体验痛苦,需要经历生死,需要突破人心的禁区,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勇气。我见过临阵退缩者但并无鄙夷之心。
只是每逢此时,我会憎恶自己的记忆,我会憎恶自己的强烈的内心。
我会憎恶自己的敏感性。
我不是趋同的人,但我并未建立自己真正的个性。只是假如我不去写作,我会觉得人生更加荒芜。我自身或有一些病痛,只是假如我不去写作,它们或许消失,或许便长进骨头缝中。我并不能确定是写作使我变得更好,还是它将彻底毁灭我的肉身。
尽管屡屡写下灵魂,但我并不尽信。我深信人死如灯灭。我深信虚无乃万物本质。
假如我于途中撒手,我想真正令我遗憾的,可能便是我的写作仍未完成。可是,我的写作将永难完成。随着时光的递进,我觉得自己正逐步走向纵深。那来不及写下的,将越来越超越于已经完成的部分。
令我伤感的是,我的确无法洞悉所有人的内心。
我的确无法洞悉他们的真正个性。
有时我会为自己的领悟并不充分而憎恶自己。
除了死亡和精神疾患,我还对喜怒无常的生活感到愁苦,那些不可遏止的郁闷来自于艺术对于思想者的惩戒。我相信善行只是人类不可忍受的托词。
我深信焦躁之感便是宇宙的奴仆幻化。
那些永恒的感光事件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眼前驻扎,它们只是被想象的宇宙,被想象的逻辑,秩序和宗教。它们只是被想象的贪得无厌者的旧巢。
不言而喻,一切绝望者最终将回归宗教,一切敏感性最终将被上帝取消。
一切个性将不复存在。
一切无法自我平衡的人都将进入死亡,谈不上比长寿者走得更快或者更慢,但无疑,一切无法自我平衡的人都比身边人活得更苦。一切艺术都是安定心灵的墓穴。
一切艺术都可能是生活的反面,一种基于对立的统一学说可勉强被称之为逻辑。
读几位最后疯掉的艺术家的传记:这可能是最高的奖赏;因为除了死亡,人间最剧烈而美好的景象便是疯狂。
但艺术只是一个仆人,它自身并无突出个性,并无丝毫敏感。它的一切荣宠,都来自于艺术家的灵魂及其假象。它的一切灵魂,都非诚恳的自诉,而只是来自于一种虚无。
人间总多病疾。
但艺术家并不总是愤怒。
他更多时候,是在为留驻时光用力,但时光同是虚无。
就像灵魂,同是虚无。
“活着毫无可能。”
勇敢的心
(二重唱)
所有美好的艺术中都包含了矛盾和纠结,所有勇敢的事物都来自于众神降临时的失误。
我并不赞同一切“现实主义”,我视我们的生活为“虚无之顶点”。
所有歌吟都未必及得上那自然界的荣光,所有尊崇道德的人都喜欢板着面孔。
我只想随心所愿,我视那些过往的客商为我们敌视的仇人。
所有陌生性都导致了爱与良善的重新切分,所有孤寂都孕育着重生。
我只在那些悲哀的境遇里过好日子,没有人不会对那最想做的事犯愁。
所有艺术都无法完整地复制人类心灵,那些庸俗的判断者手中并无武器。
我并不喜欢渐渐老去,但时间并未使我独立于人丛,我是我之衰亡的最好见证。
所有爱都来自于对秩序感的破坏,所有既定规则都拘禁我们的身心。
我似乎并非我之自身,有时我觉得勇敢者便是无面目的人。
所有飞鸟都敌视并俯瞰人类?所有兽类都穿行并完善着丛林。
我喜欢飞翔但从未升腾,有时我觉得艺术便只是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所有疯狂的写作爱好者都有勇气去划裂自己的肌肤,所有被暴露的血肉都将腐朽。
我曾经喜欢缝合伤口,我并非天生残酷的艺术分子。我非刽子手。
所有为艺术而生的说法皆是谎言,所有人都仇恨痛苦但多陷身其中。
我一直在匍匐前进,及时更改,但本性难除,我似乎只是“我之自身”。
所有矛盾的事物中都蕴涵着真理,所有的寓言讲述者都聪慧过人。
我总在拨除迷雾。我确实只想写自白书。我何苦只来针砭,而无享受?
所有的人间假日都未被取缔。所有的岁月都指向无。我们只是不存在的万事,万物。
我只通向自己的宇宙,屏除那最不可靠的部分,我万念皆空。
所有人都是被自己讽喻的一物。所有迟滞的思想都将万分可怖。
我毫无渴求。我只是天才的复制品。我只是疯人之子。
所有神都将中魔咒。所有神山上都种桑麻树。
我未知死后是否归故土。我视一切破败为艺术之元素。
所有屏息者都沉睡如婴儿。所有敏感者都将视彼此为仇寇。
我只是想写作,不,我并非自虐狂,只是天高如宇宙……
我只是“无我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