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的抉择
——读张承志的《冰山之父》
2016-07-06孟繁华
孟繁华
风景的抉择
——读张承志的《冰山之父》
孟繁华
文章写于1995年10月。那个时节,中国知识分子正在经历着一场空前大裂变,激烈的论争旷日持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是那时张承志心境的一个缩影。作为争论一方的代表性人物,张承志对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和日下的世风,作了没有商量的批判,当然他也满身箭羽。然后,他踏上长途向大山投奔。“大自然,以前是向往和憧憬的对象,但今天是逃难的去处。远在围攻还没有兴起时,我就决定夏天之前,一定要竭力接近雄大的山脉,找到牧人和自然还有清冽的空气,度过这个思想的闰八月。”于是他连续探访了祁连山、天山和帕米尔的冰山。
对风景的认同是一种政治。风景不仅是一种客观的、纯物质形态的存在,也不只是一种自然景观或者传达空间存在的视觉对象;因此,风景在这个意义上也绝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美学问题。人作为风景的选择主体,与个人的文化、身份、趣味、权力等诸多因素密切相关。对风景的体认、想象和书写过程,一定有选择者鲜明的思想文化印痕。于是,自然风景此时便成为一种表达某种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诉求的象征符号或媒介。如果是这样的话,张承志在1995年选择游历三座大山,显然意味深长。那时,他曾给友人的信中说:“正如你所说,右的大潮尚在澎湃,左的投机已经开始。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毫无羞耻的观念的中国智识阶级。不过我更觉得与之区别的必要。作家中具备区别和分庭抗礼能力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应当站出来,得更靠前一些。”张承志那时就站在思想论争的最前沿。他所批判的那些事物或思想,在今天终于越演越烈以致酿成大患。
张承志游历了中国西部的这三座大山。特别是他到帕米尔看到冰山时:“高原之顶的万仞冰雪,会强大地改变人的心情。”而此时他应该是心情大好。但我注意到,他看到这些高山冰川时,并没有大段的抒情。面对这些景物,他那如铁的文风应该是恰逢其时。但他没有。我们看到他动情之处,还是笔下朴实无华的少数民族兄弟。他们是裕固人、东干人和塔吉克人。这些长久生活在高山冰川的人们不仅美丽,更是坚忍。他们忍受的是比游牧更辛劳的痛苦,牢牢抓住的却是骄傲与美貌。我还注意到,在去塔合曼乡的路上,文章中有这样一段——
水冲来时,岩石的山一片片翻倒下来,坍塌如泻。我们表情平静,我们忍受失散。他们百无禁忌,我们缄口不言。迎着过于巨大的命题,人会渐渐学会平和,为歧视而害羞,为压迫而叹息。在遭逢危机时,连孩子气的弟弟都成熟了。不仅如此,在诱骗和蓄意的围逼中,我们竭尽全力,为着古代的情义,掩护颓垮的文明。我们走遍了西域,在一个个异族的聚落里学习寻觅,远远地避开了自己。我们冲进东川,在孤单的逝者身边,为母亲和孩子、为女人和亲人、为自己和大家,念完了辛酸的章节……就在这样的穷途,就在这样如同逃亡般的道路的终点,我看见了你;你的姓名就是启示,MusutagAta,冰山之父。
这段文字于张承志来说重要无比——张承志内心的强大,就在于他不在乎流行观念或知识分子的几个关键词。他见过广袤的亚洲腹地,与黄土高原、河西走廊比较起来,文人的见识实在是过于短浅。而那广袤无垠的冰山大川,恰如英雄与美人——它会让英雄情怀更辽远、胸襟更阔大、眼光更深邃、担当更勇武。但是,这段文字会让我们领会张承志的另一面:他游历母国的冰山大川,他约见亲如兄弟的边民,也是为了让内心更柔软,而不只是一味地战斗。只有内心柔软的人才会知道为什么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