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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外

2016-07-06回族

回族文学 2016年3期

[回族]海 海

口外

[回族]海海

我是凌晨四点多被叫醒来换票的。黑涂涂地穿好毛衣外套,下了铺位等着出站。刚才叫醒我的维吾尔族姑娘这会儿又过来提醒我快要到站了。火车慢慢减速,道沿上的指示灯打进车窗,刷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推门要去下一截车厢的侧身上。或许是灯光太亮,她白皙的脸上眉毛和睫毛凝结成唯一的暗角,微微翕动,像是清澈的春溪里游动的几片隔年的柳叶。

火车离开北京后在黑夜里开过了十二个小时。坚硬的火车头一路拖着长长的车厢穿过太行山的隧道,山西的黄土丘陵,内蒙古的荒草戈壁,最后在干冷的破晓时分在这片叫作塞上江南的土地上歇脚。这趟火车也只是歇脚,它要继续开往口外。离开站台前,我敬佩地回头看了看这趟列车。敬佩从它身下奔腾而过的大地,敬佩它一路轰隆呼喊和星辰明月打过的招呼,也敬佩它在神秘的黑夜来来往往,一个日出日落就把内地新疆两端的神秘融为一句缄默的交谈。

那句交谈,就是好的相处,都是相悦在温柔的凝望,相安于甜蜜的梦乡。

翌年初夏,在挺拔的白杨开始在微风里抖闪绿叶的时节,我就走上了去口外的路。柏油路,石子路,泥土路,一段一段;白皮车,绿皮车,蹦蹦车,驴车,在苍茫的大地上慢慢织起人与车厢,人与人,人与牲畜的短暂结识。

从敦煌往西到柳园的百里荒野是河西走廊的尽头。小小的面包车里挤了很多人,我开着窗,不一会儿就不自觉地舔着嘴上干裂的口子。一路上,车里的人指着一个个向身后飞奔的土包说哪个是阳关,哪个是玉门关。我也许是车上中原情结最少的人,但是百里无人的荒滩确是边关独有的风物。那些贴着地皮艰难苟且的荒漠蓬草,它们分散扎根,互相守望着各自的孤寂。想想古时驿站的来客或是戍边的士兵看到这些蓬草被风沙卷起的时候,内心会被灌进多少凉风,无奈它呼啸拂过,留下枯瘦的身子一阵战栗。

千百年来入疆的人都是要经过星星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峡口可以看到奇胜的星夜所以才叫星星峡,但是这道狭长的口子隔着两块不一样的热火朝天,于是就有了口里口外。我坐的火车叫瓜州号,车窗上显眼地写着玄奘之路四个字。我没有玄奘的心净,也没有期待会有太多的迷途。我一路向往的是哈密的瓜、吐鲁番的葡萄、喀什的无花果和烤得刺刺响的红柳羊肉,我是吃肉的。

哈密王府出来看见对面的十二木卡姆博物馆,那是一座极具凝聚美感的建筑。一块块指头大的质朴的瓷砖密集地镶嵌,连成片,以精美的图案铺满整个庞大的华丽外层。但因为是碎片的集合,又是或砖或瓷的原料,整个建筑又透着一种亲切的质感和跨越千年的古朴。这种密集的排列在落日余晖中又有另一番惊奇,凸凹不平的砖块互相反射,竟把金色的余晖充分吸收,以至于远看过去,建筑本身成了发光体,随着日落,从土黄变幻到金黄,又从金黄渐渐着色成为一座悲壮屹立的暗红。

新疆的夏天有一种特别的富足,不是水果蔬菜,而是日光。博物馆前的广场上放学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绕圈,或玩着滑板。看他们一圈圈地绕,脱把时或脱板跳时的意气风发,两三个小时过去了,阳光依旧耀眼,似乎游戏生来就为尽兴,而日头也成了耐心的观众。九点以后,凉爽的空气开始渐渐沉降。已是饥肠辘辘,吃了凉皮,又吃了烤串。给我烤串的维吾尔族老叔自己卷着烟,卷好了用舌头舔舔纸帮,然后使劲嘬两口。看着我眼馋,就给我一撮烟叶。卷了一个,舔了舔纸帮,烟叶透过薄薄的纸片果真有一种很富足的味道。暮色渐浓,嘬时的烟头渐渐成了一点星火。我们嘬着,互相看着那点星火在指间忽闪,忽明忽暗。

从哈密到鄯善的硬座车厢里基本全是孩子,他们是在天津读“内高班”的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学生。他们的这趟列车从天津出发已经开了三十多个小时。有些身体刚开始发育的男生满脸油光,细细的胡须和干瘦的喉结在夜车三十多个小时以后更突显了。女孩子们都穿着校服,头发都是长长的马尾辫。我以为这样长的路途他们一定很累了,但旁边的两个女孩子说不累,一路都在吃零食,而且还有男生弹吉他。果真过了一会儿,就有男生弹了起来。大家围上去看,他眯眼依偎着吉他,边弹边唱。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是身边的女生都咯咯地笑,想必笑是一种含羞的倾心吧。

车到哈密和鄯善中间的一个小站时下了一拨维吾尔族姑娘。车上的女生扒在车窗上跟走远的同伴们告别,挥着手就已经泪眼汪汪。几个女孩子互相抱着哭成一团,那场景像是另一个时代的知青下乡。时光颠倒,换成了疆内乳臭未干的孩子们长途奔赴遥远的都市。青春的路有时很像这长长的列车,缺觉,明晃晃的灯和后半夜的冷,而那些回家离家的哀伤都升起落下在轻轻的吉他尾音里。

鄯善古城不是城市,她只是城。一个个低矮的黄泥抹墙的院落连成片,连接出街坊,连接出最初的集市。我在下午六七点的时候开始找落脚的地方,一个懂汉语的维吾尔族大哥告诉我口里来的人都住在粮食宾馆。在找粮食宾馆的巷道里走来走去迷了路,于是就碰见了阿卜杜爷爷。进了院子才发现从外面看到的低矮的院落并不低,因为房子是半地下的,院子也跟着下沉,低于外面的路面近一米多。为了遮阳,院子中心撑起一个巨大的木伞,阿卜杜爷爷在木伞下面支了床,白天乘凉,晚上盖着毯子就睡了。他让赛里麦奶奶给我扫了一间屋子,然后铺上一床新的毛毯,又从另一个屋里抱给我一个新拆洗过的棉被。

我摸着黑从古城边上的库木塔格沙漠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坐在长凳上等我吃饭。阿卜杜爷爷的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吃完就走了,赛里麦奶奶在临睡前又给我们切了瓜。第二天早上,奶奶炒了卷心白菜,又烧了一壶羊奶。她一句汉语也不懂,我每次对她笑的时候都会刻意延长。早饭吃完,阿卜杜爷爷带我找去吐峪沟的车。早晨各家门口都洒了水降尘,泥土有一种新鲜的干呛的味道。阿卜杜爷爷身体略胖,他气定神闲地走在我的前面,那种步态,像是在这条熟悉的路上我跟在他身后已经走过很多年。

吐峪沟是火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它的水分全部来自那些长着绿叶的大树,和树底下隐藏的一条从青烟蒸腾的火焰山里流出来的泥浆色的小溪流。我下车的时候被一阵四十多度的热浪差点拍晕,而到村子还要走几里被烤得熟透的土路。在小卖部买了四瓶水装上,正好有一个村里的维吾尔族大哥开着他的蹦蹦车来给儿子买冰棍。他四岁的儿子光着脚站在蹦蹦车的荫凉处把冰棍吃完,然后车转了个圈儿,小孩的脚就活生生地贴在热锅一样的地面上。他机智地换着抬脚,像在跳皮筋,又像是炒菜时纷乱翻动的菜勺。吐峪沟的村子守在一个一千年的麻扎边上,那个麻扎里埋着第一代长途跋涉来这里传教的阿拉伯人。因为水浑,村里的人用水都要把泥浆色的溪水舀到缸里,然后静静等水沉淀。那种静等,有一种穿越一千座沙漠的干渴,但也有一种跨越一千年的热闹与非凡。

吐哈高速大概是一段不限速的高速公路,给我车搭的维吾尔族哥哥几近狂喜地踩着油门。他的立体声音响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节奏很快的维吾尔语歌曲,听不懂歌词,但是可以听得清唱歌的姑娘衣服上叮叮作响的铃铛。吐哈高速一大半都是伴着延绵的火焰山顺势而下的,一路上车速很快,但又感觉不到速度,因为山稳稳地向窗后移动。

石河子到伊宁有一趟火车是开在白天的,可以看明白为什么伊犁河谷是错位的江南。乌鲁木齐往西,六七个小时都是戈壁的土黄色,只到爬上进入伊犁河谷的最后一段山岭,才会豁然被山腰上的翠绿惊喜。然后就是延绵不绝的绿色,指引你去寻找那些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鹰,漫山遍野的野花,峡谷深处的苍松,和纯净得像一颗琥珀一样的赛里木湖。

在伊宁住了两周,最爱这里彩色的房子。这些房子比别墅袖珍,也比别墅更多想象。粉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或者三色兼有的。这里的人们生活富足,有很多时间花在涂漆、种草和打理院落上。初到伊宁会惊奇为什么色彩在这个小城里获得了自由,直到看过了大片的薰衣草、向日葵、油菜花和满山腰自由生长的野花后才明白这里的人们多少都有些娇宠,在彩色的印花布上,他们顽皮地把自己的宅居绘成最显眼的大花。

伊犁河是一条神奇的河,每近日落,就有很多口里口外的人站在桥头目送她把西斜的落日运往更西更神秘的西疆。看惯了大河东流,再看这西去的河,有一种苏轼拜见李白的荒诞。但是行走大唐,向东向西都是拥抱的姿态,这荒诞就也变自然了。蜿蜒的河面总是静静地流淌,没有大江东去的焦急,也没有黄河入海的茫然。西行的河水走的是虔诚的路,她丰沛的水分滋润着草原上的花草和牛羊,她美丽的身躯消解在落日余晖里一片殷红的晚霞深处。

去阿尔泰山就是为了能随意看见彩虹。从克拉玛依一路向北,是地图上一千公里的向上爬行。干燥的空气渐渐湿润,在布尔津变成瓢泼大雨,到白哈巴终于看到了树林比人堆多的景象。车窗上看见两次彩虹,她们像是跳舞时掀起的裙摆,来的任意,走的也任意。裙摆只是诱惑,最后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才真正找到彩虹的故乡,那里青烟袅袅,木屋成片,木桩围栏的马厩里栗色的骏马三五匹神气地站着,互相交谈;白桦林边,青草深处,人像是移动的逗点,映照着在头顶盘旋的守望的老鹰。阿尔泰的大山里湿气很重,清晨的阳光和黄昏的落日都力不从心,与草叶上的露珠较劲。这里的人们说话很少,像是成吉思汗留下的士兵,默默地劈柴,默默地喂马,默默地等着像我这样的客人去讨一碗烧开的牛奶或是一块放在布袋里的硬邦邦的馕。

白天人们各自忙着收拾柴火与马圈,晚上在木屋里面,生活才变得活泼。叶哥就是夜里为大家制造活泼与快乐的人。我住的客栈里有很多来喀纳斯晒太阳的人,有徒步的青年,有带着为病老的父亲洗肺的儿子,也有这样的哈萨克族、回族、俄罗斯族和汉族的各路朋友。叶哥是塔塔尔族,晚上十一点以后,他就抱着白色的吉他开始弹唱。他的嗓音低沉细腻,有游牧迁徙里的忧伤,也有空谷清涧哗啦啦作响的快乐。他的歌词在塔塔尔语、哈萨克语和汉语之间自由切换,他唱着年轻的情人,也唱着他想象里自己渐渐老去。他的朋友们静静地听着,最后跟着他的节奏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种摇摇晃晃的身姿和脚尖拍地时有力的节奏,几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像逃离人间一样悠然自得。叶哥唱完,他们聊起了往年的大雪和山林里的打猎。有一瞬间,我竟想就此落地生根,学着骑马,学着射箭。

次日骑马去看小黑湖,一行三人。我的哈萨克族朋友手里牵着三匹马的缰绳,就这样在大雨冲刷过的峡谷里穿过森林,踏过河床,最后在一片仿佛世外的山谷里看见谷底巴掌大小的小黑湖。顺着谷底走近时,湖面逐渐长大,走到最后凉风太重就放弃了。来时骑在马背上四个小时,我骑的是匹公马,它的脖子硬得像根木椽,还总要低头吃草。好在都是上坡的路,它每次低头的时候我还能掌握重心不至于从头前栽下去。回去一路都是向下的陡坡,我身子往后仰着,然而屁股没肉,总是在它抬腿落地的节奏里磨着马鞍,磨到生痛。下坡的途中它再吃草我就会很紧张,每次用力拉起它的脖子都是一次蛮力与蛮力的较劲。也许后来它摸清了我的脾气,竟一路爬坡,往侧山上越走越高。我的哈萨克族朋友骑马飞奔过来,在我的马把缰绳甩起的一刻当机抓住。它额头冒着汗,我更是大口喘着粗气。在自由与野性的较量里,我输给了一匹马,输得一败涂地。当我再凝视眼前这个哈萨克族少年的时候,他就有了冷兵器时代豪杰的沉稳。若生在那个时代,我能做的也许只是像年轻的托尔斯泰一样,仰望那些马背上的哥萨克人。

如果一生有什么东西只能见到一次,那一定是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抱着从雪山上摘下来的天山雪莲等在7月大雪纷飞的独库公路上。那是一条纵贯天山南北的公路,那是一双爬过雪山的湿漉漉的手,那是一株长在天山上未曾闻过人烟的雪莲。从阿勒泰一路南下,到克拉玛依的独山子被挡在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屏障前,这是天山山脉。从哈密往西直到伊犁,这座山脉像巍峨的秦岭一样隔着新疆的南北。一路从中亚戈壁的炎热升到千山万壑,再降到湿润的草原腹地,又逐渐拔起,翻越雪山达坂,然后像一场漫长的消化一样,小小的汽车在万丈高山上蜿蜒曲折地重回大地,被南疆特有的干燥和燎热带回人间。

库车是这片燎热的人间里的第一片热土,一个从秦汉时就有的千年古国。库车新城里商贸繁荣,构成南疆买卖流通的交汇之处。古城并不萧瑟,但浓密的树荫撑起一种特有的静谧,其间来回走动的库车妇女依然用长长的纱巾缠头,那些神秘的眼窝里有着千年古国的疲倦和对世界虚假繁荣的无奈旁观。在他们守旧的生活里,是店铺门前修剪的清丽的花藤、洒水的水壶和私人裁缝挂在门前迎风微微飘动的艾德莱丝裙。

进入莎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在新城一家面馆吃了面就找了家宾馆睡了。宾馆是内地人开的,可以登上微信。第二天早起去吃了楼下的丸子汤,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老板想把店面转手,门口挂着急转的告示。大概是告示的缘故吧,像我这样的客人来吃丸子汤,老板竟有些喜出望外。吃完饭就去了老城,相比新城的凋敝,这里生机勃勃感觉像另一个地方。街面上没有警察,秩序是原生态的秩序。我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看。越走越深,穿过了干果市场、衣帽市场,最后走到了一个公园。几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们在地上铺了席子,趴的趴着,打桥牌的打桥牌。他们对我讲维吾尔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只说了色兰就离开了。绕过公园,一个清瘦的留着大胡子的老人在给大家剃头,他看我凑过去就和蔼地笑着。他胡子尖微微上扬,那是我见过的最善意的胡子,也是我读过的最意味深长的笑容。

莎车去喀什的火车开了两个小时,窗外干渴的玉米将伸开的叶子微微卷起,抵抗着炎炎烈日。南疆的各个古城都是人与水源微妙的平衡,在这沙漠戈壁,绿洲是人的希望,恰恰是因为它与绝望如影随形。一切生灵都与水关联。

我的身边都是去喀什探亲的维吾尔族老少,坐我对面的小姑娘看着我半个月没剃的胡子几次试着跟我用维吾尔语说话。我和旁边一个差不多同龄的小伙一路聊着红枣上市的时节和枣农的收入。不想这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竟然隔着七八倍的价格差,在莎车农村的地埂上,一公斤红枣十块钱不到。这样干涸的土地上结出来的希望卖到这个价格,一转手就成了新疆特产价,城市与古城中间隔的就是不古的人心。快进喀什的时候,手机有了网络,小姑娘看我玩手机,要过去玩。我把相机转换到自拍,她双手抱着,拍了两张自拍,然后满眼的神奇,也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现代时空里的自己。

炎热的喀什下辖一块在冰山上的避暑胜地,那是中巴边境的塔什库尔干。因为中巴经济走廊的缘故,沉寂了几十年的喀喇昆仑公路又开始蜚声中外。这条公路从喀什出发,翻越千沟万壑白雪皑皑的帕米尔高原,途经中国和巴基斯坦边境的红其拉甫最后抵达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下午离开喀什,车只坐到了疏附,然后把衬衣绑在腰上,像一个自由的流浪汉一样,走在白杨唰啦啦作响的公路上。

第一个停车的是一对维吾尔族夫妇,那辆车类似一个小奥拓,贴着地面努力奔跑。阿姨是小学教汉语的老师,和我聊着,同时又给她老公翻译。车停以后,又走了一段,碰到一个交警。他矫健地来回走动,指挥着高大的卡车停靠检查,看见我狡黠地笑了笑。我就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来喝水。原来他想试试我的墨镜,于是他戴着我的墨镜自拍,我戴着他的警帽自拍,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将近下午六点,他帮我拦下一辆重卡,于是就在高高的卡车上搭了第二段。下车后走了不久,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擦过,司机的帽子被风吹下。我捡了还给他,他一脸赞许,于是又在摩托车上搭了一段。最后走了很久走到山口,挥臂无数次终于有一辆皮卡停下。司机是江苏人,携家带口生活在喀喇昆仑公路深处的工地上。就这样,在夜幕降临前赶到了被万丈山屏夹在中间的帕米尔高原的腹地。

那是一个用塑料板搭起的小卖部,几个修公路桥的内地工人和老板娘攀谈着。老板娘说十一点了没有车了。我买了花生米给嘴里随便塞了两把然后就走进这漆黑的夜里。老板娘的狗站在小卖部门前专注地看着我走远。大约五六辆车扬尘而过,刺眼的白灯带来希望又瞬间将希望剥夺。最后一辆白色的小卡车停了,它咔吧咔吧地喘着粗气。车上放着维吾尔族音乐,是父子俩。四座卡车,我给了他们五十块,就坐在了后排的一个座上,另一个座上坐着一个轮胎。迷迷糊糊中卡车吭哧吭哧地一路爬行,音乐一直没停。副驾上的大叔开始还和儿子说着话,最后睡着了,大幅度地左晃右晃,有几次脑袋撞在方向盘上。慢慢闻见车上有一股非常甜蜜的哈密瓜味儿,我恍然大悟,原来后面拉着满满一车厢的哈密瓜,难怪大叔睡得那么香。卡车越爬越高,后来车内呼吸时开始看得见白雾,那是冬天的温度。我从包里拿出衣服套上,又把窗户摇起来关紧。

我一直警觉着,来时一路都是沟壑和山涧,我怕我一睡着,开车的小伙子也会被传染,这样三个人就可以跟着卡车永远睡在这帕米尔山脉的沟壑里了。突然车一个急刹,还好不是要翻车,而是前面排起了长长的车队。前面道路被水冲坏了,整个路面都是泥浆。没法确切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修,但是有人陪伴,我就作好了在车上过夜的准备。于是就开了车门下去解手,先是一阵凉风,打了个哆嗦。再一眨眼,突然不明白眼前怎么会这么多黄色的亮点。从脚下到面前再抬头,全是黄点。一环顾,原来这是山巅,那些像天庭破了个口子漏下的金沙一样的黄点不是别的,正是漫天闪烁的繁星。那一刻,灵魂深处一阵急促的共振。

回到车里,我把车窗摇下来一个细缝,狠狠地闻着星夜里冰山上滑下来的空气。我记不得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帕米尔,但我一直有一种直觉,我一定会在夜色漆黑的帕米尔高原上看见像垂帘落地一样的星空。

人生总有几个瞬间,直觉和想象和经历一起重合。

我常走在路上,贪婪地读着行人的脸。那些微微翕动的眼眸,像是春溪里游动的隔年柳叶。它们在树上,读过不一样的风,尝过不一样的雨水。它们在轻风盈盈中飘下,落向溪水。带着树的梦想,漂向新的春天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