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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唤

2016-07-06回族胡塞尼

回族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婆子小儿子

[回族]胡塞尼

口唤

[回族]胡塞尼

马文生老汉刚迈出自家的门槛复折身回来,跟泄气的气球一样瘫坐在炕上。一旁的老婆子不由得朝他劈头盖脸地咆哮起来。

“让你向苏三虎老汉要个口唤,又不是让你丢人现眼、上刀山下火海去。你跟大姑娘似的窝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了。再说他也是没几天的人了,趁现在相互间不要个口唤,恩怨和仇恨一起带到后世可就麻达了。”

说完后老婆子向他狠狠地剜了一眼,他像个犯错的小孩低首下去沉默着。他的脑袋似乎瞬间被什么重物击打了一下,突然一片空白,接着他的耳朵嗡嗡地响了起来,眼前出现了宛若萤火虫般的星星。整个人忽然陷入某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老婆子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嚷叫着,差不多每隔一分钟便喊叫一次,把他的脑袋喊得快要涨破了。

老婆子过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往下一拽,他的身体跟着向前倾斜,险些从炕上摔了个倒栽葱。他心里的怒火腾地升起来了,顺手就将老婆子推倒在地。听到了老婆子一声尖叫后,他的心中便开始生出悔意。始料不及的老婆子因为过度惊吓几乎晕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目里还不忘向他射出极大的仇意和敌视来。

他想走过去将老婆子搀扶起来,又怕老婆子不领他这份情。就在矛盾与纠结之中,他呆若木鸡地站立在炕洞边。老婆子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侮辱一样,泪水情不自禁地喷薄而出。她哭得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将一切压在她自己心底许久的东西在这一瞬间释放出来;又像是某种洪钟大吕般的提醒,非喊叫得让所有街坊四邻都听到才肯善罢甘休。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自家女人的哭喊声,更不想让那些人觉得他是个极其家暴的人,背地里传他的闲话。就在他内心无比纠结的时候,他趋近嗫嚅道,怪自己鲁莽,犯了驴脾性,完全是没防住。

他的话一时让她略略觉得有点安慰。她距离实现自己的初衷更进了一步。这完全是她给老汉设置好的一个圈套,只等着他乖巧地钻进去;或者准确地说她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不演到极致是不会起到作用的。她要做的,是千方百计促使自己的男人去向另外一个已濒临死亡的男人索要口唤,以了却心头上各自久久难以消弭的恩怨。正因为她深知男人的举止行为往往是在女人的步步紧逼下完成的,她才这样不依不饶地敞开嗓门哭喊着。

他睁开疲倦的大眼,恍如隔世般看了女人一眼,没吱声,径自走向门外。果然女人停止了哭泣,嘴角上浮出一丝微笑。

说实话,马文生家离苏三虎家不远,五六分钟的工夫就到了。走到通向苏三虎老汉家的这条土路上,每迈出一步他都很艰难。奔赴刑场也没今天这样令人难肠,他心里默默地想象着。头皮一紧,他心里又有些恼怒,心中不免对老婆子有几分埋怨。这个女人一辈子像个缠死猫,总是不依不饶地要求自己做这个干那个。先前的所有要求即使再不情愿,但他也是尽量满足的;今日的这个要求让他感觉到似乎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对方拒绝了他的口唤,且当着那些亲人朋友的面拒绝了他的口唤,那会让他很失面子。

更糟糕的是对方也许会提起前事恩怨,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股脑儿地诉于周围的众人听,将自己卸成七零八落不说,还得忍受一顿羞辱。他是不会面红耳赤地再跟一个即将向真主交命的人理论,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对方的小儿子一定会将自己下巴上不多的几根山羊胡子给拔掉,笑嘻嘻地冲着他骂,你个老怂东西,看你以后还敢破坏别人的婚媒。果真那样的话,要是当时有地缝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

头脑中迅速蔓延的种种顾忌瞬间将他无形之中包裹了起来,在暴烈的阳光下他脚步蹒跚。

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似乎一时有两股力量撕扯他,一股使劲地拽着他往前走,另一股却拽拉着他往后退。

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太离谱,离谱得超乎自己的想象。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转身往回走,索性不去也罢。谁都曾亏过他人,又不是自己一个,再说对方也亏过自己。回家编个谎给老婆圆过去。

马文生与苏三虎年轻时打闹了一场,彼此的怨恨未得到化解。那一年,马文生的羊跑到苏三虎的冬麦地里,忘我地吃起田里的麦子。田埂上事先没有安插投放毒药的提示牌。马文生跌跌撞撞地赶到地里时,十五只羊已全都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珠子翻转,四蹄蹬地。

马文生双手痉挛地摇着那些躺卧在地里的羊,巴望着它们个个奇迹般地站起来。这些羊是他这几年全部的光阴。光顾着吃饭了,没发现羊从圈中跑出来,马文生觉得自己倒霉极了,一时不知所措,但也不敢正视麦田里躺着的羊。马文生突然爆发出一种愤怒,他要找到这块麦地的主人家,找他算账——质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在田埂上安插“警告放羊后果自负”的牌子。

苏三虎从集上回来,还没顾得上擦把脸洗个手,就听见外面有人胡乱地嚷喊着。马文生跑到苏三虎门口时,已累得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上气接不住下气。待喘息了片刻,马文生对着门骂骂咧咧起来,嘴里来啥说啥,没一句好听的,哎,瓜三虎,你个黄胀死的,麦地里放药把我的羊全部放倒了……马文生的骂声忽高忽低,惊动了街坊四邻,一时跑出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苏三虎听着听着不由来了气,责骂起马文生来,怪你个瞎猫不把羊看好,羊死了赖谁呢?

马文生臊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就——赖——你,你个——坏——肝——肺——的……

苏三虎顿时怒不可遏,提高了嗓门,骂道,你个驴日的,我不放药你就天天赶上羊把我的庄稼糟蹋了,你才是个吃猪不褪毛的东西。

看热闹的人全都捂着嘴巴缩着脖子静观事态的发展,竟然没有一个人吱声。

没有想到马文生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朝苏三虎砸去。幸好躲避得及时,砖头只是从苏三虎身旁擦过,重重地砸到门环上。似乎是受了鼓舞,马文生更来劲了,竟又抓起一块砖头,向前一跑,稳稳地砸到苏三虎的脑门上。气急败坏的苏三虎冲上去扇了马文生一记耳光,五个指头印硬生生地留在马文生的左脸上。于是俩人像出锅的麻花一样扭打在一起。愤怒和羞辱使他俩失去了控制,你一锤我一拳,脸上、头上、手背上、胳膊上全都沁出鲜红的血液。

很快,苏三虎的老婆子提着锹出来了,后是苏三虎的大儿子拿着铁棒跑了出来。千钧一发之时,马文生浑身一激灵,脱开身跑到了梁头。马文生看见苏三虎一家从后面追来,立即恐惧地跑了,消失在巷子里。

漫长的夜里,马文生心口像被压上一块巨石般地胸闷气短。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想这么作罢,那样既便宜了苏三虎,也会招人讥笑,骂他是囊怂。老婆听见他浊重的喘息声,把热水袋敷在他的胸口,提醒他明早报案。

苏三虎一家人对自己当众暴打,深深地刺疼了他,让他承受不了。他脑海中产生了一种古怪恶毒的想法,他想让苏三虎也尝尝羊死财灭的滋味。趁着一旁的老婆入睡,他穿上大衣,走出房门,走向门口旁的库房,找到几包藏在箱底的老鼠药。

他用手背擦去额头的细汗,将包裹着的老鼠药包拆开,撒到苏三虎羊圈里的水盆和草盆里。

第二天中午派出所抓走了他。

他的老婆跑到苏三虎家里哭了一场,说事出有因,好歹一个庄子上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村里的干部也下来劝说。苏三虎终归是扛不住马文生女人的软磨硬泡和众人的劝说,点头答应让派出所放了他,条件是先赔他羊钱。

自从这个事发生后,他和苏三虎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势,偶尔寺里礼拜时碰了面,对视一下便也匆匆转过去。阿訇主麻上的演讲,说穆斯林兄弟三天不说话是非法的,这也未能打破两人间的僵局。看样子他俩是打算这辈子臭下去了。只是在十五年后的一件事情上,他跟他接了话,但还是拼死干了一场。

马文生是那种喜爱记仇的人。十五年前的那件事长久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胸腔中堵着一口气,不设法泄出这口气就难以平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口气。姓苏的,那个老怂东西,有机会我一定会拾掇你。马文生一直这样默默地举念着。

马文生终于逮到一个报复的机会。

苏三虎的小儿子苏赖在庄子上的名声极坏,终日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打牌赌博。一次入室行窃的过程中,不料被主人发现,当时就被扭送到派出所。判决书下来了,刑期三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但苏三虎也因此一直在庄子上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这件事或多或少让马文生心里平衡了一些。

三年后苏三虎的小儿子刑满释放。这样的人,说媳妇总是被人拒之门外的。从庄头到庄尾、从这庄到那庄,没有一个家户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后来有高人支招,建议到距离远的地方——另一个县区的庄户里讨个媳妇。经媒人的一番苦口婆心,使出把土块说成金子、把死马说成活马的浑身解数,对方终于在四万元彩礼的基础上松了话,答应了这门亲事。日子也定到了立冬之日。原本苏三虎一家可以忘却那段不光彩的往事,沉浸在办喜事的轻松气氛中,却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把这件婚事给搅黄了。

搅黄了这个婚事的人正是马文生。当得知苏三虎的儿子说到媳妇并把婚期订到立冬之日的时候,马文生心中就陡然增添了一丝愤怒。曾经因苏家小儿子说不上媳妇的那种幸灾乐祸瞬间蒸发。他失望了,仿佛自己从深井中爬出欲待长长地出口气时,冷不丁被谁当头一棒,直接坠落到那冰冷的井水之中。他要寻找一个出气报复的突破口。

从苏三虎亲家门走出的那一刻,马文生感觉好似全身的怨气也泄尽了。但又慢慢回想,这分明是私底下捣坏的把戏和伎俩,非一个正人君子所为。想到这,马文生又有了做贼心虚害怕被人发现的想法。他后悔自己不应该几次倒车,几番折腾和打问,走进苏三虎亲家家。他后悔自己不应该一五一十地说苏三虎小儿子的背景和恶行劣迹,更不应该为了破坏这门婚事而添枝加叶虚张声势。那家户如同想象中那样地吃惊不已,对他的所有言辞未产生半点猜测和疑心,而是当即全都表示不能就这样将女儿草草推向火坑。可他蓦然想起十五年前苏三虎对待自己的那一幕时,他的后悔和顾忌也就在脑海中一擦而过。

媒人跑来告诉苏三虎亲家中途变卦的事。起初苏三虎一家人以为是媒人在开玩笑,最后媒人将四万块彩礼扔到炕桌上,全家人目瞪口呆了。他们很快产生了疑问,是媒人从中作梗?还是亲家嫌彩礼少了?还是他们打听到儿子坐牢的事?媒人半晌不说话,沉吟着,不知如何向苏三虎一家人搪塞是好。在苏三虎全家人的步步紧逼下,媒人嘴里慢慢吞吞地抖出几句话,亲家说你们庄里一个人跑到他们家里倒了你们家一些是非闲话,你的小儿子先前如何不务正业最后怎么进牢。至于谁说的他们不肯说。我也是到头来没捞到一点油水。事已至此,这个媒就此停止。

苏三虎全家人还想让媒人打道回府向亲家圆场,媒人右手向空中一甩,起身走出屋子。整整一下午苏三虎全家人坐在炕上分析是哪个闲怂东西跟自家过意不去背地里使坏。一辈子在庄户里跟哪家人吵过架打过仗结过仇,自己心底里跟明镜一样清楚透彻。不待父母说出,小儿子便迫不及待地抛出一个名字——马文生这个老杂毛子,今天我非得宰了他不可。眼看着小儿子提着砍斧冲向门外,苏三虎和老婆子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你这一去,把人宰了,不是闯下了天祸吗?苏三虎平稳儿子的情绪说道。再说了事情还没调查清楚,调查好了再去找他算账也不迟。

马文生预感到事情迟早会露馅。正好那天在屋里坐着喝茶,邻居杨明礼老汉慌慌张张地跑来,进门就说,你做的好事啊,你把苏三虎小儿子的婚事给搅黄了,苏三虎嚷叫着礼拜时要当着众人的面撕你的衣臊你的毛呢,他儿子苏赖扬言要把你那几根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给拔掉,治治你这背地里使坏传闲话的毛病。你赶紧在家里面藏着,一旦出去就恐怕倒了霉了。

杨明礼的话给马文生敲了个警钟。他最近是不能去寺上礼拜或去外面转悠的,要是碰上苏三虎或者他的儿子肯定没好下场。但是毕竟躲过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还不如跑到县城里的亲戚那里住上个把月,等风波平息了再回来也行。可离开家性质也就变了,意味着他对这件事情不打自招。那样的话,街坊四邻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煽风点火的人,更会耻笑他遇事不敢担当的囊怂样子。老婆子生气地说,顿亚上少见你这么记仇不放闲的人,你干脆给苏三虎上门赔礼道歉。他觉得丢不起这么大的脸,那将会使他在庄子上脸面全无。无论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他都不会这样做的。

半个月下来,马文生像患了一场大病,咽喉鼻腔里似有股火在燃烧着。这些日子里他是半步也未踏出家门,更别说去寺里和巷子里。还好,苏三虎一家并未找上门来与他理论。他看着清真寺的宣礼塔尖有些悔悟和恍惚——谁亏谁的,不是还有个后世哩,那时公断公判的主总结报应也不迟。他觉得自己叫恶魔伊布里斯牵着鼻子走,净干些丢人丧德的事情来。他心想三个月后他一定会找机会向苏三虎要口唤的,请求他的原谅。

任何事情都逃不脱真主的前定和造化:马文生的儿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刚从牌桌子下来的苏三虎的小儿子和几个狐朋狗友。苏三虎的小儿子不但把宿怨全都撒向马文生儿子,也把适才输钱的霉运一并撒向他。这些怨气和仇意换来的是对马文生儿子的一顿暴打。

看到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了,马文生撅起屁股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此刻的他就像被关闭许久的猛兽一样,只待笼子一开便怒不可遏地冲出去,扑向猎物。没错,他的眼珠子冒了火。他强忍按捺住的这团火终于爆发了。

跑进寺里的水房,马文生粗暴而敏捷地揪住正在做小净的苏三虎的衣领。苏三虎反抗不了,便张开嘴巴喊“救命”。一旁其他做小净的人赶忙上前拉架,一时整个水房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一样,一片混乱。马文生趁着众人拉架的间隙顺势用脚踢了苏三虎一下,苏三虎跟着朝他脑门上打了一拳。几乎同时,众人都听到俩人像打开了水闸一样提高了嗓门相互对骂起来。这种场面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斗鸡场斗鸡之间相互攻击的程度。任是众人如何百般地劝说,他俩丝毫没有半点让步和缓和的迹象,大有吵到天昏地暗的地步。旧怨新账全都搬了出来,什么话难听就拣什么话说,什么话刺激对方的心脏就拣什么说,什么话越是将对方一招毙命越是拣什么话说。

众人们都不由得失声惊呼了起来,在寺里打骂且说出极为难听的话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这时有人冲着他俩喊道:你俩全都滚出寺里去!这句话立时收到了奇效,俩人像犯错的小孩一样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彼此斜视了一下对方,悻悻地离去。

虽然觉得去寺里闹事纯属荒唐之举,马文生还是暗自窃喜,心想这回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但寺里的众人对他俩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说什么来寺里做礼拜不相互道赛俩目问候,礼拜做了也等于白做;穆民兄弟之间三天之内不搭话就不算穆民;半截身子入土的两个老汉就这样闹腾了一场,丢丑现眼不说,放到后世里清算总结也是殊为不值的。

在众人的建议下,寺管会主任和阿訇到各自家里进行劝说。好说歹说,苦口婆心,也没把俩人的心说软了下来。一方一挥手说和好的事纯属是二两棉花没弹(谈)头,另一方嘴角往外撇,说给口唤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双方都觉得自己有理,觉得自己被亏了,同时抛出一句话:一切交给后世由真主处理,谁亏了谁,真主自有公道。见两个人始终牛抵墙誓死不回头的态度,主任和阿訇也只好无奈而归。在众人看来,身为穆斯林这样决绝的做法,无异于自绝生路。

自打这个事出后,看样子两个老汉见面相互间说个赛俩目问候,除非等到太阳从西山出来。即使寺里礼拜排班的时候,俩人往往也是旗帜鲜明地不站在一块,要么他站在右面,要么他站在左面,要么他站在第一班,要么他站在第二班。俩人偶尔在巷子里或寺里碰个面对面,也只是向对方狠狠地藐视一眼,便鼻腔里喷出火气径自往前走。真是别扭极了!

跨过门槛就要走进家里了,马文生还是迟疑了一下。他盯着空荡荡的门头,不由得满腹伤感和惆怅起来。心就像一块浮云一样,轻飘飘浮在半空,怎么也落不到实处。他知道虽然自己可以横着脸仗着驴脾气降服了老婆子,但也亏负了老婆子的一番苦衷。人在这个顿亚上走了这么一遭,一辈子在言语行为上相互间不免是欠下账债的。经济上的账债,还了就两清了,后世没有任何的瓜葛了。语言和行为上的账债不主动跑到当事人那儿要上口唤,留到后世,那真是不值。

再说,人一旦躺在尸床上,再由自己的儿女或寺里的执坊阿訇替已死的自己向众人要口唤,可谁愿意在生前低头认错要口唤,你活着的时节放不下架子,就为了一张脸面,不肯主动要口唤;殁了让他人替要口唤,那是个麦柴,不是个雄子鞭杆——耽搁凉没处出汗的事情。看样子替要口唤和自己生前主动要口唤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质和结果。他进门哄老婆的盘算动摇了。

苏三虎得了绝症的事,还是老婆子到邻居家串门闲聊时得知的。起初苏三虎是腔子胀,后来整个人都无法站立起来。送到医院里检查,结果是肝硬化。医生对家人嘱咐说,回去后该喝的让喝,该吃的让吃。也就是说病人活的时间不长了。老婆子回到家里就一五一十地将苏三虎害病的事说给马文生听。马文生听了不相信,对老婆子说,别再编造我了,我跟他有多大的仇恨也不会诅咒他得绝症。马文生的话让老婆子很不乐意,抱怨说,若是人家好端端的,谁会编个瞎话说他有病呢,那真是吃饱了没事干。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他就是得了绝症,没几天的人了,你不抓紧时间要口唤就来不及了。口唤这两个字一出,马文生心里咯噔了一下。马文生想,人一辈子的命就像庄稼一样熟了以后就被收割了起来。哎,人这一辈子啊!马文生不由得感慨万千。

想到这,马文生总算是看开了也看透了,心底里思谋着要是苏三虎不给自己口唤也行,反正是自己主动上门要口唤的,反正自己做到仁至义尽就行。他小儿子苏赖就是当着人的面拔掉他的胡须,他也认了,反正自己有愧于这个娃。

马文生立时浑身来了劲,迈开双腿又朝着苏三虎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马文生不由收住了脚步,冲着里面的窗户发怔。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屋子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他小心翼翼地探着步子向屋里走去,好像此刻从门口到屋里的这几步路是个地雷区,他得屏住呼吸,谛听声响。透过窗户他看见苏三虎躺在炕上,周围坐着几个人。他揭开门帘的那一刻,脸憋得通红。他随即向屋里的人道了一声响亮的赛俩目。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家人对于他的突然来访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如临大敌的目瞪口呆,或者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反而喜出望外地好似迎来一个贵宾一样上前招呼。苏三虎的老婆子慌忙将他让到炕边,苏三虎的小儿子给他回了个同样响亮的赛俩目。似乎此刻眼前的他是苏三虎一家人的救命稻草。苏三虎的老婆子开口道了声谢说,我们还商量着让苏赖去你家请你来,跟他大相互要个口唤,想不到你这时来了。说着说着就哭哭啼啼了起来。

看见马文生进来,命若游丝身体瘦弱得像捆干柴的苏三虎用手示意他凑近身来。想不到昔日粗壮如牛的苏三虎竟然成了这个样子,马文生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马文生的一句老哥,苏三虎的一句老弟,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了起来。此时此刻,太多的话、太多的解释、太急迫的心情化作了眼泪,俩人眼泪涨满了眼眶,再也忍不住了,任它们扑簌簌跌落在下巴落在前襟。流淌出来的眼泪似对他们前世今生罪恶的洗涤和救赎。他们像两个小顽童在忘我地抽泣着,全然不理睬身边人的猜测和想法。只有当他们将眼眶里的泪水都流出来,他们才会有那种快意顺畅的感觉。

马文生将苏三虎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再用自己的右手来回摩擦苏三虎近乎干皮的手背。来回摸时,眼睛忽地又红了。似乎他一放手,苏三虎生命的气息会随之消失。他有点不情愿这位曾与自己打闹了一辈子的朵斯提就这样撒手人寰,而此前他顶讨厌自己有这样假惺惺的想法。现在这种想法从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涌出,甚至从他深凹的眼窝中涌出。他低下腰身,凑近苏三虎的耳边说,老哥给兄弟给了口唤,都是兄弟的不是。苏三虎发出的声音宛若深井里传来的声音那么孱弱,那么细小。他还是清晰地听到苏三虎嘴里吐出“兄弟你也给我口唤,我好睡土”的话语。他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珠,把他的头搁放到自己的怀里,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像是在亲吻,又像是在嗅他脸上的气味。整个房屋连同其间的所有人身上,都弥漫着一层可怖的死亡气息。

过了一阵子,苏三虎用平缓的口气说道,老弟,你帮个手,让苏赖和那几个男人给我洗个大净。女人们拿来了一个接水用的大盆和两个干净的汤瓶,兑好热水后便退出屋外。男人们将颤巍巍的苏三虎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后,马文生轻轻地脱掉了苏三虎身上的衣服。看着热水从苏三虎头上往下浇去,经过下巴,经过肚皮,经过干腿,再从指间流到水盆里,马文生突然觉得这个顿亚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机密和玄机。人只有活到这个交命的份上,才可以全然抛弃那所谓的情面和世俗。耳畔似乎响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每一个喘息之物都要尝死亡的苦汤。

洗过大净的苏三虎,脸面上清明黄亮了起来,跟个亡人差不多。

太阳也快下山了,马文生想该回家了,老婆子还在家里等着他的回信。

说过赛俩目,马文生难以割舍般地告辞了。还是忍不住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朝苏三虎看了一眼,苏三虎脸上挂着满意和愉悦的表情。

他如释重负般地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变得比平日轻盈了许多,似乎他的身体也飘浮了起来。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今天这样走得如此轻松。他忽地明白,要过口唤的他跟刚从母腹中出来的婴儿一样新鲜如初。他的身体和步伐之所以轻盈了起来,是因为他的前生罪孽都因这口唤而瞬间蒸发。

苏三虎是在又一个主麻日口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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