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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与铁轨

2016-07-06回族杨美宇

回族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陈刚哈尔滨

[回族]杨美宇

河流与铁轨

[回族]杨美宇

1989年冬夜,我、陈刚、马永波、杨于军,聚在车辆厂职工宿舍里,那宿舍是马永波的家。他的双人床是两张床并起来合成的,就是宿舍里最常见的那种铁床,而另一张竖在门边的单人床上放着锅碗瓢盆。永波说,本来这宿舍里还有两个职工。一个家在哈尔滨,不大住宿舍;还有一个家在阿城,由于是铁路职工,通勤方便,所以也不大住。他就在结婚时把房子占下了。屋子里除了那三张床,就是一张破书桌,两个破凳子,再有就是一些零乱的书了。我们把桌子搬到单人床边,把买来的花生米、熏豆腐、酱鸡翅摆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漆已经差不多磨光了,露出灰白的本色,而且桌面凹凸不平,两块桌板之间,还有一条裂缝,花生米掉在桌上,就从裂缝掉到书桌里了。他们三个聊西安的人和事,聊诗社,聊诗。他们都在西安上的大学,陈刚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杨于军和马永波是校友,都是西安交通大学。永波是计算机系,杨于军是英语系。杨于军低永波两届,是他和仝晓锋主办的“星火文学社”的主要成员。

我是一个默默的倾听者,被隔绝在话语之外,但又仿佛深入其中。我那时大学三年级,写很幼稚的诗,也写很幼稚的散文。1986年,我十七岁时,经常在高考复习中不务正业——写诗投稿,文学梦远甚于大学梦。我把稿子投给西安的《当代青年》,编辑不用我的稿子,但写来热情洋溢的回信,他称赞我的文笔,并告诉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考大学。那封信的署名是“你的大朋友——陈刚”。

在见到杨于军之前,我就知道她。1989年,我在《星星》诗刊上读到她的组诗《白色的栅栏》,非常非常喜欢,就写信去问陈刚,问他认不认识西安交大叫杨于军的人,我说我特别喜欢她的诗。陈刚回信说,那是他的朋友,并且寄来了杨于军用钢笔手写的一本小诗集。那诗集在某一段时间里,被我天天翻着,不多久有的书页就已经毛边了。

我们聚会,是由于陈刚出差,他去北京,转路来哈尔滨看我们。这是我们通信三年后第一次见面,而永波也正是在我和陈刚通信的那一年,毕业分配到哈尔滨车辆厂设计科的。杨于军则是在1988年分配到哈尔滨电工学院做英语老师。

四个人,除了陈刚热烈一些外,三个都是沉默而安静的。永波爱用眼睛说话,他的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的,有长长的睫毛。杨于军,面色苍白,总是坐着坐着就好像走失了一样,一副迷离的样子。他们两个都是很内向的人,而我,因为年岁小于他们,又什么都不懂,所以无话可说。好在,他们有共同熟悉的人与事,而我们又有共同的爱好,所以就像地下党对上暗号一样,虽然大都沉默安静,但内心里知道大家是自己人,便生出莫大的亲切与热爱。

屋里灯很暗,外边飘着雪花,黝黑的窗玻璃上印出灯、桌子和我们的身影,世界之外另有一个舞台,而我们在这幽远朦胧的舞台上凝神静坐。

我们聊天的时候,永波的妻子安静地坐在双人床边织毛衣,她正怀着马原,她高挑漂亮,跟一米八六、帅气逼人的永波站在一起,绝对是一道引人注目的美丽风景。屋里是安静的,即使有人说话,也是安静的。他们的语速都很慢,语音很沉,像松花江脉脉的流水。我坐在那里偶尔会听到横在头顶的水管里有水流哗哗啦啦地流过。突然,宿舍里一片黑暗,永波的妻子说,没事儿,肯定是谁又用电炉子了。永波说,这楼可有年头了,所有线路都老化了,一用电炉子就得跳闸。

那一晚陈刚住在了永波家,我和杨于军在半夜坐着最末一班小公共汽车各自回到学校。走在白雪覆盖的校园里,一路孤寂清寒,雪花在空中迷离地飞扬,天地溢满雪的清光。我并不急于赶回宿舍,仰起头,雪化在温热的脸上,挂在睫毛上。十九岁的我,也是这雪花吧,在清亮的冬夜里,渴望着飞翔,也渴望着沉落。

大约有半个学期的时间,我上学放学总是夹着一本《朦胧诗选》。中文系曾经做过一次调查,有一项是“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填的《朦胧诗选》。我们征集诗稿,出墙报,出油印的杂志,办诗歌朗诵会,也到各个院校去交流。我们张口北岛,闭口顾城,我们订阅《诗刊》《星星》《诗歌报》,我们还去邮寄《诗歌日记》(是诗刊社发行的一种每一页都印上一首小诗的日记本),我们还邮寄了1987年、1988年《全国诗歌精粹》……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是开始于哪一缕清晨的阳光,开始于哪一个睡前的故事,还是开始于哪一本稚嫩的小人书?偶然的种子——风吹来?雨落来?却开出另样的花朵,把一些人开成飘浮的尘埃,开成了吹荡的风。很多人倾尽一生只为守护这细小的株苗。在这个冬日的黄昏,在台灯幽静的光晕下,那些离枝的鸟儿啊,可曾听到一声轻唤?遥远岁月中的遥远故事,必然伴我们一生,无论此刻你们在做什么。

永波所在的车辆厂在哈尔滨大名鼎鼎。我的伯母就是车辆厂的工人,八级工。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借住在伯母家,那时,伯母是全家工资最高的人,爸爸这个大学老师的工资只是她的一半,伯父当着人事科长,也远没有伯母的工资高。不但工资高,地位也高,他的两个小徒弟,经常家里来家里去,师傅长师傅短地叫,家里什么活,他们都抢着干,去邻居家玩,也经常这样被人介绍:她家可厉害,她大娘(伯母)是八级工呢。

常常在周末,我们会拿着伯母给的票到车辆厂文化宫看电影。我对那座古老的折中主义建筑总是有莫名的恐惧和惊奇。迈进那扇四米多高、漆面斑驳的厚重木门,踏上被岁月磨出幽暗光泽的拼花地砖,一瞬间,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跨过了百年。前厅举架高达八米,大门、窗台、木墙裙边全都由很厚的楸木制成,清一色漆成紫檀色,在风尘剥蚀中,依然可见它的光华。剧场棚顶中央的大型铜质欧式吊灯,垂下无数的金光闪闪的头颅,雕饰繁复,古朴高贵。电影开始前,我常常抬头仰望着它,奇怪这七八米高的距离,人们怎么给它换灯泡,同时它那沉重的样子,也让我担心它会不会在某一时突然掉下来,砸碎我的头。

光影让我沉醉和迷离,《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叶塞尼亚》《大篷车》《庐山恋》《爱情,你姓什么》……英雄、爱情,在由头上的水泥方孔里射出的灰色光柱中渐渐弥漫开来,带我梦游。

车辆厂文化宫由俄国人建于1901年,砖石结构,中东铁路时期曾是一个豪华舞厅,专门为俄国高级技术人员提供跳舞、唱歌等休闲娱乐服务用,移交中国后安装了排椅,改建为剧场。

其实,这样风格的楼宇,在我小时候的哈尔滨到处都是。车辆厂的厂房、医院、宿舍,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建筑。浩大的车辆厂本身就是一个多风格的建筑群落。每一座房子都雕琢典雅,每一座房子都坚固耐用,每一座房子都可以讲出丰富的历史和曲曲折折的故事。

在去往文化宫的路上,我时常会在上游街一家院子前停住脚步,因为我不止一次从那个俄式的石头平房里听到钢琴声。5月,透过绿色的木栅栏(哈尔滨人叫它板杖子),可以看到那一家院子里的丁香花开成紫色的一片,紫红色的尖顶门厅上和灰白的石头墙上爬满绿莹莹的葡萄叶。偶尔我会看到那个穿着过膝的背带短裤,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那时在哈尔滨有很多这样花香扑鼻的院落和爬满藤蔓的石头房子,它们就像特殊的音符,给哈尔滨奠定了特有的诗意基调。而5月,整座城市都溢满丁香花的馨香。

在永波进入车辆厂的那段时间,车辆厂已是明日黄花。伯母已经退休在家,小弟接了班,做电工,每月也就几十块钱的工资。永波是技术人员也是一样,工资不到百元。1991年,我又去过一次永波家,这时,他住得更差了。还是车辆厂的职工宿舍,但是,一间房子从窗子中间用纤维板打了隔断,两家各占一边。宿舍的房间本来就十几平方米,这一间隔,空间大小可想而知。我去了坐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小凳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一动就会碰到坐在床边的永波的腿。永波人高马大,但是他家唯一的床,从窗下铺向门口,占了大半个屋子,却也还是那么小。那时马原已经快两岁了,我真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是怎么挤在这一间小屋里生活的。永波说,住在另一边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晚上马原一哭,那边就唉声叹气。也还记得后来我说要上厕所,永波不好意思地说:“这楼里公共厕所又堵了,上厕所得去很远的办公楼。”

我们在一起还是谈诗,他说:“叶赛宁的东西好啊,这家伙的东西很忧郁,伯莱写得简洁,艾略特太复杂,里尔克尖锐,都好!”他还说,他正在注意毕肖普和阿什贝利,“毕肖普的描述,贼客观,写得精细,他能把真实直接转化为幻觉,像画家一样,厉害啊!”从1992年起永波用了几年的时间,陆续译出了毕肖普的诗全集,阿什贝利的十一本诗集,包括《凸面镜中自画像》《网球场宣言》《春天的双重梦幻》《山山水水》《三首诗》等,度过了艰难而幸福的沉浸时光。永波谈起诗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你,表情肃穆,那神情就好像他在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其实他的谈论远超于我的阅读和理解力,好在我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后来我和永波断断续续的交往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和他一起逛书店,学府书店、精华书屋、中央书城,我们在一排排书架中走过,走到“外国文学”处,徘徊,驻足,他总会用厚大的手抽出一本说:“这书,贼他妈的棒!”或者指着书上的作者说:“这家伙,可厉害啊,整一本!”我跟在他的身后,像他一样,把一摞摞书——《博尔赫斯全集》《卡尔维诺全集》等等捧回家。不知道他的书都看了没有,反正我的书多数是堆在那里,就像一个个被热烈娶回,又打进冷宫的新娘。我们也谈陈刚和杨于军,陈刚考研了,杨于军已经离开哈尔滨随爱人去了广东。永波说,杨于军走时把以前所有的日记和大部分诗稿都留在了他这里。他说杨于军在读大学时就完整地读完了《存在与时间》,而且写了很多笔记,杨辉把这些笔记也留在他这里了。而他很惭愧,“这书我到现在还没看完。”永波说,陈刚来信告诉他我是个蕙质兰心的人,让他好好待我。说起信,我记得我和永波也通过信,后来都丢了,唯一记得的是他在信里向我提到马原,他说:“把孩子放风里一吹就长大了。”那天黄昏,我和永波一起去车辆厂幼儿园接马原,马原在车辆厂阔大的院子里蹒跚而行,小小的人被高大的永波抱起时,就像抱起一个玩具小娃娃。

我们一生中也许会和很多人常常见面,但那在物理空间的相见大多也只能称之为遇见吧。其实真正的见面另有一种意义——思想相融,灵魂紧握,它完全可以超越现实的时空障碍,因为这种见面有其另外的场所,那儿只有流水、风车和深夜花园里的隐秘气息。这些远在西安、北京、成都的人,被永波念念叨叨二十几年,虽然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的名字一直被我记得,像老朋友一样。永波说话时,语气总是缓的沉的,他的话语也让你觉得安静,就像他的诗,总是以和缓的叙述,漫不经心似的闲谈,把你带进过往与未来,有限与无垠,带进对生与死的深入思考中。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大大的,静默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这让我想起那个冬天的黄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陈刚到我的宿舍来找我,说他的另外两个哈尔滨朋友正等在楼下,他要介绍我和他们认识,并且要在一起聚一聚。我跟陈刚下楼来,便看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倚在我们三舍门口的白杨树上,正在眺望灰蒙蒙的天。陈刚招呼他,向他介绍我,他点了点头,眼神有些羞涩,有些躲闪,仿佛不敢看我,他就是马永波。我见过的诗人,长得都有些特异,非矮即胖,再不就瘦,即使不歪鼻咧嘴,也都打扮得乱七八糟。永波虽然长发垂肩,但是干净整齐,穿着土黄色的呢子长大衣,配上他高大匀称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漂亮的五官。1989年的马永波,就像他倚靠的那株白杨树,挺拔而俊朗。

1991年6月6日,我见过马永波之后,就有十年没再见他。那一年7月,我大学毕业了,隔一年我结婚,再一年我生子。十年里,生活的巨大浪潮完全淹没了我,除了日记我没有写过一篇文章。我远离了文字,远离了永波,与陈刚断了音讯,也不再打听杨于军。

2001年夏天,我陪儿子去八区体育馆练武术,为了打发那两个小时的等待时间,我在单位的阅览室里借了一本1997年8月的《人民文学》。儿子到体育馆里去了,我就坐在体育馆门外的台阶上,阔大院子的另一头,一群细瘦的孩子,穿着火红的运动衣,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滑冰动作,夕阳擎在对面的楼群上,缓缓下落,它金色的光辉恰好投到我翻开的书页上:《散失的笔记》,马永波。

哦,马永波,他还在写诗!他已经写到《人民文学》上去了!(其实,他早在1989年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组诗。)那一刻,我在火红的夕阳中迷失。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在树林里走错了路,我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往事蜂拥而至——文学社、诗会、杂志上署着阿宇名字的文章,写诗的朋友……而又仿佛没有往事,那些都是真的吗?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太阳慢慢地沉落下去,在楼群的背面,金色的楼群变得灰暗。

2001年夏天,我开始寻找马永波。而2001年,也正是车辆厂拆迁的一年,职工放假待岗,马永波下岗了。再无音讯。

再见到永波,是在2001年的深秋,他从南方回来,主动联系了我。再见诗人,他还是长发垂肩,但是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后来一直染发),有些发胖,眼睛还是那么大,但是没有以前明亮,而且布满血丝,他依然高大,但是背有一点点驼了。他像一件被水流冲洗多遍的牛仔上衣,俊秀依然,却已多了一些松软和褶皱。他倚靠在茶馆紫红色的木椅上,水杯里不断升腾的水汽,弥漫在他的胸前,朦胧了他的脸。下午三点多钟,太阳斜沉,仿佛一颗巨大的红色泪滴。窗外对面街道上,一个老妇人在卖她摊床上的水果。妇人被肮脏破烂的棉大衣和灰黑的方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像臃肿而灰暗的熊,而摊床上橙黄的桔子和浅黄的水晶梨,却闪出炫目的金光。窗外有风,但是我们听不到风声,只有枯叶和妇人灰色的头巾在空寂的街上翻卷着,翻卷着。永波依旧沉静,语调轻缓。

2001年春天到2002年秋天,哈尔滨发生了轰动一时的“车辆厂保卫战”。《黑龙江日报》上发出了保护哈尔滨车辆厂百年厂房与机床的呼吁,一时间拆与不拆,毁与不毁,成为人们斗争的焦点。

车辆厂的历史就是哈尔滨的历史。1896年,李鸿章与俄国人签订了《中俄密约》,条约中规定俄国可以在中国的吉林、黑龙江两省建造铁路,就是所谓的中东铁路,哈尔滨作为这条铁路沿线的一个站而逐步形成为一个城市。黑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的《文物鉴定证明》上这样写着:“这些具有百年历史的机床是哈尔滨车辆厂真实生动的历史印迹,它们本身就是记述着哈尔滨城市历史的发展脉络,同时,又是中国近代工业史、中国工运史、中共党史、世界工业史的见证。”

但是巨大的机械臂还是在某月某日的深夜二十三点,躲过捍卫者的眼睛,在耸立了百年,坚固俊美的红砖墙上刨出了巨大的窟窿。半夜里的一声声巨响,惊醒了许多人,他们睁开惺忪的双眼,又倒身睡去。他们不知道又一段历史的印记,即将在他们的睡梦中香消玉殒,变成废墟。

如今车辆厂的旧址变成了上海街,那里有爱建小区,那里有一座座新贵的高级住宅楼。由于临近哈尔滨风景最优美的松花江畔,又由于楼盘设计得高贵舒适,这里的房价是全市最高的。这里高楼林立,这里的马路宽阔敞亮,这里的广场庞大气派。晚风中,我们可以看到抱着白色宠物狗的妇人,大腹便便的男子,手挽着手的时装情侣,肩并着肩的朴素老夫妇。他们走过肯德基店门上那个八字胡的老头,走过川味火锅店庞大而明亮的橱窗;他们走过声色缠绵的酒吧,走过豪华的影楼、家具城;他们走在徐徐的晚风里,也走在迷离沉醉的霓虹灯下。私家车占满购物广场、高级酒楼外面的车位,还不停地有宝马、奔驰进出广场底层的车库。华丽,时尚,喧嚣,热闹,爱建小区目前可以算是代表了哈尔滨现代化的最高成就吧。

为了告慰“守旧”者,在现代化的夹缝里,保存了车辆厂的一间旧厂房、一个大水塔、一辆锈迹斑斑的老式蒸汽火车头(现在它已经快被拾荒者拆零碎了)。它们像胎记一样,打在这个做了削腮磨骨、除皱拉皮的城市的新鲜脸蛋上,很不合时宜。

我在上游街上驻足过的石头房子,花园庭院早已不知去向。丁香花依然年年开着,但是都是长在路边,被修剪成统一的圆头。穿过绿色木栅栏的钢琴声也消散了,玩在院子里的小男孩是不是也正在这个忙碌的世界里,为生计奔波或者享受着荣华富贵?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巴洛克建筑、古典主义复兴建筑、浪漫主义风格建筑、折中主义建筑、新艺术运动建筑、犹太建筑、俄罗斯建筑……哈尔滨这些各具特色的建筑,统统都要变成耸向天际的实用而明亮的火柴盒式的建筑。就像一个诗人,不能靠写诗为生,他就应该变成一个卖电脑的人,一个娱乐记者。

2001年再见永波之后,我和他的联系还是不很多,但他一直都在我的视线里。

我们把这些花暂时插在皮包里

把拉链拉上一半,倾听大风

让更多的野花投向山谷的怀抱

明年,它们的寂寞依然会摇曳在路边

明年,我们却不会再经过那里

——马永波《源头诗草·龙胆花》

我们不会再经过那里了吗?

2005年9月9日,我们经过那里,是因为永波组织主编的首届东北三省诗歌年鉴出版。东北三省的诗人,在永波的召集下相聚在黑龙江的帽儿山。

2006年9月9日,东北三省的诗人们又因为第二届年鉴聚在了一起。那一次,我亲眼所见,永波集合了大家,一群哈师大的小丫头,跟在他的身后跑来跑去,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叫得他一直喜气洋洋。而另一群年长的诗友,则和他举杯论道。那一晚,每个人在篝火前的舞姿都好魔鬼啊。永波以叶芝的《当你老了》,拉开了朗诵赋诗的序幕,他用双语朗诵,低沉浑厚的声音,穿越熊熊的篝火,穿越透明的夜空,让人迷醉。那一夜唱了多少歌,不知道;那一夜写了多少诗,不知道;那一夜说了多少话——关于诗,更不知道……诗让不相识的人,一下子就变得熟悉而亲切。让世俗风尘中的人隐秘起自然的灵性,蛰居于世,而在青山绿水中,他们会突然敞开胸怀,用密语交谈。这语言风会听得懂,树会听得懂,溪石上毛茸茸的绿苔会听得懂,阿什河清亮亮的源头会听得懂!

车辆厂旧址所靠近的松花江边,是哈尔滨最美的地方。小时候,我和哥哥最大的乐趣,就是被爸爸妈妈领到这里玩。

我和哥哥把纱布展开,沉入水底,然后慢慢地捞起,水从细密的网眼中哗哗漏下后,里面会剩下几根草棍儿或细小的树枝,会剩下若干黄色的细沙或一小摊黑泥浆。偶尔会有一两尾瘦小的鱼,摆着尾,摇着头,作最后的挣扎。有时,也会有一两根细虾陪着它们,在变黑了的白纱里徒劳地蹦跳。我们把鱼捏起来,塞进装了江水的瓶子,把虾也塞进去。抖净纱布,再次躬身把它沉入水底……

不远的岸边,妈妈坐在铺好的塑料布上,光脚踏在温热的细沙上,打着洋伞,张望我们。塑料布上堆满我们脱下的衣服、装食物的包裹,而爸爸早已游出好远好远,变成了黑色的小点,那小点好像要游过江一样。

某一刻,我和哥哥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身远望——那一边的江桥上,一列火车正隆隆驶过。那绿色的长蛇,临江而飞,吐出的白色烟尘,仿佛一条招引着我们的柔软手臂。钢铁大桥在它的风驰电掣中,激动得心抖身颤,发出震人魂魄的啸喊。火车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铁轨会延伸多长多远?什么时候,我也能被这火车带走?疑问让我茫然、迷失,呆呆地立着,直到哥哥喊我。

如今,这条河流也是伤痕累累,1998年洪水,2005年水污染,如今细瘦的松花江像一个减肥过度的少女,满脸浊黄,让人怜惜疼痛。回溯百年,是这条河流孕育了这座城市,它从长白山的白头山,一路蜿蜒过来,到这里,已是中游。这里水美土肥,流浪的人们落下脚来,形成了最初的渔村,“哈尔滨”这个词原本就是“晒网场”的意思。而铁路催生了这个城市,因为有了中东铁路的修建,哈尔滨才逐步形成城市的模样,变得繁华时尚。现在,铁轨越来越多,车速越来越快,四通八达的交通给人民生活带来无限的便利。但是,在铁轨闪亮的同时,还能不能让河流丰润纯净如昔?

一百年过去了,河流还在流淌,钢桥上的铁轨也还在闪光,这柔软的和坚硬的两面永远都会闪现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民中。柔软的河流带给我们温暖的记忆,诗性的天空;闪光的铁轨也许会带给我们富裕的生活,物质丰沛的未来吧!

二十年光影依稀,疲惫的诗人带着他的诗远走他乡。再见他,已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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