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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家族义文化的书法形态

2016-07-05盛诗澜

大观(书画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义举华氏家族

盛诗澜

华氏家族义文化的书法形态

盛诗澜

节义之于人,岂非天性然乎?

节义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江南望族世家众多,这些家族中当然也不乏节义之士,但如无锡华氏家族这般,以节义为家族精神代代传承,且长盛不衰,以至成为家族文化之鲜明特点者,确不多见。明华允谊在族谱《一门四节事实》之后云:“节义之于人,岂非天性然乎?性之所至,坚不可移。”①以节义为人之天性的家族传统,培养和造就出华氏子弟高洁的人品,是以该家族历代义举之多,令人惊叹,远非一般家族所可比拟。从家谱传状中可以看出,赈人之急、扶人之弱是绝大多数华氏子弟的必备素质,而家境富裕者则往往还有各种造福乡梓的举措,赈灾济贫、建桥修路者,不胜枚举。尤其难得的是,其种种义行代代相承,持续千年,直至近代仍焕发光彩。

在传世的华氏家族文物中,有相当一部分与义文化相关的书法作品,不仅有着各式各样的现实形制与形式,并体现出义文化的各个层面。如体现在墓志文化上,有墓志铭、碑记、篆盖等等;体现在诗文上,有手抄的册页、手卷等等;体现在哲学层面,有探讨“义”之哲学内涵的文章;体现在园林建筑文化上,有关于墓地的风水选择、某种建筑的配制等内容的文章。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不管是墓志铭、碑记、诗歌、文章还是祀祭的祝文,它们的最初形态,都是写在纸上的书法;而以原文上石、以原文复制、以原文印刷,则是书法义文化的延伸。以下择其中数类,简单述之。

一、墓志铭、碑文书法

关于华氏家族讲孝行、做义事的善行,绝大部分都记录在族人的墓志铭、墓表中。这些墓志铭和墓表文章刻在石碑上,立于墓前,或存放在相应的墓葬建筑中。各个分支的家族,也都会立祠、立碑,记述各宗祖先的义事、义行。这些碑文数量庞大,既是华氏家族义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固态化的书法作品。

墓志文化其实有很多讲究,请什么人写,写在多大的石碑上,配置在墓地建筑的什么地方,都体现出古代的礼制、礼仪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以明代华渚写的《椿桂山墓记》为例:“墓门曰旌门云,有资善大夫、礼部尚书邵宝铭刻石。前有大楼曰慕远楼,阿阁重檐,奕奕荣荣也。进墓门百步,列石为墉者五。主墉乐勤府君,通议大夫、礼部左侍郎羊城陈琏表。顾硕人,资善大夫、礼部尚书毗陵胡滢表。墉前丈许享堂三间,祭祝是居,神明是处,入此不言而敬恭焉。昭一墉,山桂公配邹,墓碣传志出吏部尚书姚夔、文渊阁大学士彭时、吏部左侍郎叶盛、大学士武功伯徐有贞、詹事府礼部尚书吴宽、武英殿大学士王鏊。穆一墉,怡隐公配邹,按察副使张和铭。穆二墉,将仕郎澹然府君配邹、继配徐,府君,叙州府守盛昶铭,徐硕人,保定府张柷表。穆三墉,三省公配杨,翰林院修撰钱福表。四墉之前,凡享堂一如主墉。制于昭墉之东,特列一墉,承事郎爱菊公配吕,铭墓者吴宽。”②本文所引,只是该墓墓地建筑与墓碑配置的一个初步概况,其中涉及到几个关键词,如昭一墉、穆二墉、穆三墉,等等。昭一墉指列于始祖墓左方的墓,穆二墉指列于始祖右方的墓,显示出墓主的长幼、先后秩序,属于礼制范畴。每位墓主都请官职显赫的朝廷大臣撰写墓铭和墓表,碑文也都收录在华氏宗谱中。这些碑文一一刻石,放置在祖墓前后左右相对称的地方。由此可见,墓志文化的书法形态从一开始就与宗族的礼制、墓志的严格制度相结合。

华氏家族裔孙华祥武曾作《胶山华氏世墓记》,详述周礼族葬之制的沿革以及胶山一支华氏世墓的建制,对宗族前辈之义举、义行也作了大致的介绍,弘扬了家族的义文化。文后又作附记云:“墓创成化初元,迄今万历己丑,历岁一百五十。其间或铭诸幽,或表诸碣石,名硕椽笔,粲然侈矣。然未有总记其始末者,故特详焉。而并追叙宋元诸墓,欲使后人一览之下,而世系先泽,若指诸掌。水木本源之思,能不勃然其有动乎!此记者意也。”③“粲然侈矣”,可见墓志、墓铭、墓表之类的书法作品非常多。这些碑志书法的伦理道德意义是不容抹杀的,其书写的目的,主要在于宣扬家族祖宗之德,并致水木本源之思,最终归于礼义。

至于其艺术价值,华氏族人一点也未提及。但它们多出自硕儒名宦之手,其中不乏书史留名的著名书家,像明代书家徐有贞、吴宽、王鏊、文徵明、祝允明、邵宝等等,都曾不止一次为华氏撰写墓志碑文,这些墓志铭、碑文书法的艺术价值无疑是不言而喻的。

二、孝子祠与粹墨轩书法

祭祠是华氏家族义文化不断传承的重要方式。无锡华氏以晋人华宝为孝祖,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祖祠中主要祭祀远祖华宝。明嘉靖癸亥(1563),第十六世华察率兄子承业等,对家族孝子祠进行修葺,并发展和完善了祖祠的礼制和配享方式。华察撰《孝子祠配享记》记此事。至此,“岁享之仪,始有定式”④。至清初第二十二世时,华麟进一步补充云:“嘉靖时,鸿山公建议,以三一、四二、五八、贞固四主,配享孝祖。后配享礼废,四主藏成志楼。今奉启孝(孝祖父)、恭孝(孝祖弟)、继孝(孝祖嗣)三祖于楼,共七主,分三龛,即于上戊日合祭,广追远之思,举久旷之典,善矣。……方鸿山时,惟孝子有祠,故以四祖祔祀。今三一隆亭有专祠,贞固鹅湖有专祠,似宜奉二主归本祠,四二、五八奉安于三一祠,昭穆春秋配享三一。而成志楼专奉启孝、恭孝、继孝三主,似尤尽善。敬以质诸宗长。”⑤可以看出,孝子祠的形式和内容在不断扩大,从只祭远祖,到同时祭祀各宗族近祖,再通过族内商议,进一步让各宗族中的孝义之人进入配享之列,由此,华氏“义”之精神得到了继承。诚如华察《孝子祠配享记》中所说:“列之昭穆,配享孝子,或以功德,或以无墓,各有义存。非所谓亡于礼者之礼欤?传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斯举也,将少伸报本之诚,且以补前人之所未备。凡我子孙,其善继之哉。”⑥进入配享之列的各祖,“各有义存”,通过孝子祠孝义形态的扩大,后世子孙得以继承前人之“义”,家族义文化得以延续和发展。

图1 汪由敦行书《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

与继“义”之祠配套发展的,还有层出不穷的书法形态。隆庆版《华氏传芳续集》在宗谱序之后,即收入了大量与孝子祠相关的文字,如《孝祖祠岁祀祝文》(吴宽)、《跋语》(文徵明)、《贤孝祠记》(戚澜)、《华孝子碑后跋》(冯善)、《华孝子祠记》(王华)、《建祠归迹记》(吴一鹏)、《孝子祠配享记》(华察)等等,这些其实都是固态化的书法作品。它们与墓铭墓碑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对于家族“义文化”的宣传更具针对性,对“义”之重要意义也阐述得更加深刻。如状元、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华撰《华孝子祠记》,吏部尚书林瀚撰《华孝子祠祭田记》,礼部主事杨循吉所写《成志楼记》等文,所记均为华守吉父子捐田祭祖之义举。因惠山祖祠圮坏,第十三世孙华守吉思欲新之。父子两代不仅出资建祀,更捐田五百亩供祀事。祠成,又阅月建成志楼,“前瞰原野,却临名泉,周览顾望,尽林峦之美。藏祭器于斯,会宗族于斯,讲信修睦敬供神明,处士志也”⑦。该文首句云:“夫孝以继志为大”,成志楼即是家族继“义”的具体化呈现。杨循吉既为记,其本人又是明代著名书家,由此书法与“义”紧密结合在一起。

华氏十三世孙华守方,系华幼武所在通四支后人。吴宽曾为其写过一篇《华守方义事纪》,收入隆庆版之后的《华氏传芳集》中。后又为其孙华壁写了《华氏粹墨轩记》一文,记录其家藏元人题贞节堂、春草轩墨宝卷。文中说:“盖于贞节堂,知华氏之有妇;于春草轩,知华氏之有子。有妇而贞,有子而孝,人道之大端尽矣。……而当时为之纪述者,则礼部尚书干公文传、翰林学士黄公溍、参知政事危公素、翰林承旨张公翥、太常博士胡公助,江浙儒学提举杨公维桢,其尤著者也。幼武四传为思济,益念先德,思所以表扬之。而当时为之纪述者,则礼部尚书王公英、大理少卿沈公粲、太常少卿郑公雍言、国子祭酒陈公询,武功伯徐公有贞,其尤著者也。历世既久,遗墨宛然,与华氏并传于大江之南。思济之子守方既尽取他作,并刻之以成所谓传芳集矣。顾其间《贞节》《春草》尝失之他氏,而复焉者,于是守方之孙壁字允章者为之惧,特作屋贮之,而题曰粹墨轩,使来求予记其事。盖予亦见人家之藏墨妙者矣,客至,每出而夸之,以为奇玩,然于其家世漠乎不相涉也,有如华氏今日之所藏者乎?借有之或其事不足重,惟为人一赏之资而已,有如华氏先世之可传者乎?则凡登是堂,发其遗墨而览之者,不惟见允章之贤,而贞妇孝子之为人亦若见之,将必正襟肃容,罔敢亵易,有不泚然其颡、惕然其心而感发者乎?吾是以书之。”⑧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历朝为华氏留下墨宝、纪述其家族之孝义文化者不计其数,华壁特筑粹墨轩保存这些墨迹作品。但家族后人之所以这样重视达官显宦所写之墨宝,并不是为了夸耀作为奇玩,而是以之为追思先祖德义的教材。无论是藏祭器之成志楼,还是贮墨宝之粹墨轩,都是与宗祠相配的建筑,其收藏目的,均为了弘扬家族前贤之义文化,以鼓励子孙继承先祖之遗志,在自己心中永远保留这份孝义的精神遗产。

类似的书法与义文化相结合的形态,并不止《贞节》《春草》二卷。像嘉靖版《华氏传芳集》中所收录的,为第七世华珪所作《赠玉溪华君好义序》(陆文圭)、《题好义卷后》(谢子兰),为第八世华钧所作《顺德堂记》(陈润祖)、《顺德堂铭》(杨枢)、《顺德堂后记》(陈方)等,都是此类书法形态的代表。

三、传世义田记书法墨迹

历代华氏家族成员做了大量于家族、于乡民有利的义事,除了筑堤垦田、修桥筑路、赡族济民等以外,最为人称道者当属“义田”和“义庄”。这是华氏家族的优良传统,也是家族“义文化”的现实载体。明清两代华氏几次比较著名的大规模“义田”活动,大多由当时名人撰文纪述,成为珍贵的第一手记录资料。如通八支十六世孙华云,割田千亩为义田,置义仓,荆川唐顺之为写《义田记》⑨颂之。通四支十六世孙华察,首倡役田,组织族人捐田两千多亩,更是明代著名的义事,王世贞为写《华氏役田记》⑩。这些文章都流传至今,但遗憾的是,没有墨迹留存。

清乾隆初年,通四支二十二世孙华进思(字声求,号葵圃)继承父亲立义田之志,捐田一千三百四十亩作为义田,以赡通族。华进思家产“不过中人,而以千亩膏腴为宗族计”,此举得到了乾隆皇帝的嘉奖,成为轰动朝野的大事件,华进思还因此补了官。从清人所辑《华氏义田事略》二卷中可以看出,当年为此事撰写诗文、公文的显宦名人数量极众,如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陈大受撰《华氏义田事略序》,经筵讲官、太子少保、刑部尚书汪由敦撰《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经筵讲官、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嵇璜撰《华氏义田记》,金匮县事王允谦、陈鼎、田深猷、郑时庆等人各撰《华氏义田记》,又宿州知府郑鸿任撰《义田事略序》,侯陈龄、杨度汪、金麟、杨绳武、金德瑛、顾栋高等,包括华氏后裔华希闵、华瀛等,亦各撰诗文,以表彰和宣扬华进思这一善举义行。这些诗文中的大部分,也已无墨迹留存。

幸运的是,在2011年华氏裔孙华绎之先生后人捐赠给无锡博物院的大批华氏家族资料和书画作品中,有三件是记录华进思义田事的珍贵墨迹本:一是汪由敦撰并书的《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轴;一是由陈大受撰文、曾任四库总校官的杨懋珩书写的《义田记》册;一是《义田记》合册,包括嵇璜撰文、范显扬书《义田记》,杨度汪撰文、杨湘书《义田记》,以及金德瑛撰文、顾皋书《义田记》三篇。这些墨迹作品不但详实地记述了华进思捐田的历史史实,以官方的立场对其义举作的高度评价,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作为书法官方文化的形制和形式,让“义文化”的书法形态得到了具体的展示。

图2 杨懋珩书《义田记》

1.汪由敦行书《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轴(纸本。纵126厘米,横60厘米。图1)

汪由敦(1692—1758),字师苕,号谨堂,又号松泉居士。安徽休宁人。雍正二年(1724)进士,改庶吉士。乾隆间,累迁工部、刑部、吏部尚书等职,封太子少师。其为人老成敏慎,在职勤劳。金川用兵,廷谕皆出其手。卒,加赠太子太师,谥文端。汪由敦不仅以政绩和军功显赫,同时还以书法和诗词文章见称。著有《松泉集》。本作书于乌丝栏云龙纹笺上,写于清乾隆十四年(1749),起首钤“御题松泉”双龙缘朱白文长方印,款下钤“汪由敦印”白文方印、“堇堂”朱文方印、“宫师大司寇章”朱文长方印。全文对华进思捐田赡族的义举作了精辟的阐述,评价极高,现作释文如下:

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

闻天子嘉之,叙功贰尹予邑,作予父母,下车后即以义田事略一册介家季弟邮呈于余,退食余间,披览数四,喟然叹曰:美哉,君之举乎。赡恤宗族,仁也。元楼公以下从隆,礼也。别等次,严是非,义也。谨出纳,勤调度,防微杜渐,智也。而兢兢然推本于先志者,孝也。以孝为经,以仁为纬,而辅之以礼,齐之以义,权之以智,盖一举而诸德咸备焉。有体有用,可大可久,其华君捐田之谓欤?余闻华巨族也,指以千数,得君一人,而生死有托,婚姻以时,举族无流离失所者。夫何地无巨族,巨族中亦岂无一二有力者哉,莫为倡之,斯习于自丰耳。君置田溢千亩,颂声满远近,而事略所载,经理又复井井然。则闻君之名,读君之书,当必有感发兴起,继君而好行其德者,皆君之泽也。余故乐得而叙之,既以懿君之德,且以风世之有志者。乾隆十四年岁次己巳夏月之吉。赐进士出身光禄大夫、内廷供奉、经筵讲官、太子少师、刑部尚书加三级、纪录五次休宁治生汪由敦拜撰。

图3 范显扬书《华氏义田记》

从这件墨迹作品的文辞口气、书写格式及所用纸张来看,汪由敦书写此文尽管只是他的个人行为,却也可被视为代表官方立场的一篇表彰文字。据清诒穀堂刻本《华氏义田事略》,华进思捐田之事发生在乾隆初年,最早为之撰写《华氏义田记》文者,为金匮县事王允谦,写于乾隆六年(1741),但这些早期公文原迹均已不存。汪由敦此轴是存世最早的代表官方立场的墨迹本,尤显其历史文化价值。该作品以官方的立场对华氏义举进行了提倡和光大,体现出对义举价值取向的肯定。其官方文化的特点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图3 范显扬书《华氏义田记》

一是将对华进思义举的表彰纳入封建道德伦常的范畴,使其“义举”上升到官方要求的层次。文中说:“赡恤宗族,仁也。元楼公以下从隆,礼也。别等次,严是非,义也。谨出纳,勤调度,防微杜渐,智也。”其对仁、礼、义、智作了不同的内涵界定,即从儒家的道德层面剖析华进思义举的价值。“而兢兢然推本于先志者,孝也。以孝为经,以仁为纬,而辅之以礼,齐之以义,权之以智,盖一举而诸德咸备焉。”从单一的捐田义举,扩展到家族仁孝之本,并进一步将仁、义、礼、智、信的儒家道德都包括其中。“义举”成为封建伦常道德的代替词,具有了普遍推广的意义,这是汪由敦对捐田行为评价的高明和深刻处。同时,他又把这种义举归结为“君之泽”,树立了一个可供学习的典型,从而更有利于世风的教化。朝廷之所以对一位捐田赡族的乡绅平民大加表彰,为的就是推广这种行为的道德价值,这样做既有利于对封建道德纲常的维护,也有利于封建政权的稳固。

二是展示了官方公文的格式规范,体现出一种现实版的等级关系。这主要表现为全文中的平阙运用。所谓“平”,指行文中遇到特殊的人物、事物,另起一行抬头书写,即所谓“平出”。如“赐进士出身”,“赐”是皇上的行为,必须另起一行,其位置与“天子”相平。所谓“阙”,指在行文中遇到前述情况时,不作移行处理,只在相关的文字之上空出一二字的位置以示敬。例如正文第三行的“君”之上空出两格。在正文的第三、五、七、八、九诸行中,都有这种故意留出的空缺,表示尊卑关系。这种平阙的格式,在尺牍中比较常见,在朝廷的各种文书中也比较常见。朝廷文书能流传下来者,一般普通人是见不到的,故此件作品不但让“义文化”得到了充分展示,也让官文化得到充分的表达。官文书在秦汉的官文简牍中已普遍存在,而这件代表清代官方立场的墨迹作品,则是对官文化文书的一种延续。

从书法艺术的层面看,这件作品也可称是清代中期一件优秀的行书作品。清代的书风,因康熙酷爱董其昌,于是董书盛行;后乾隆喜赵书,赵书遂为世贵,由此所呈现出的主流书风是乌黑、光洁、方正的馆阁书。乾隆皇帝曾命梁诗正、汪由敦等人辑刻《三希堂法帖》,故汪由敦的书法不仅有赵书体貌,更有“二王”之帖学遗风。《书林藻鉴》评其书云:“由敦书法力追晋唐大家,兼工篆隶。”其书法用笔流畅而端雅,笔法精致,形态秀雅、俊美,精研体势,无所不工。从《梁溪华君捐田赡族事》轴看,确实风神潇洒,错落有致,不但线条粗细变化自然,运笔的疾徐,墨色的浓淡、枯润都十分讲究,于不疾不徐之中,自有风韵存焉。只不过它毕竟是官方文书,行距、字距都有定式,故整体章法难免有呆板和拘谨之病。

2.杨懋珩书《义田记》册(纸本。十开,每开纵27厘米,横15.7厘米。图2)

本册《义田记》,由陈大受撰文,杨懋珩书写,其文在清人辑《华氏义田事略》中用作序。陈大受(1702—1751),字占咸,号可斋,湖南省衡永郴桂道祁阳县(今衡阳市祁东县)人。清乾隆元年(1736)御试第一,授编修,成为乾隆近臣。后历任内阁学士、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历任安徽、江苏、福建巡抚,直隶总督,两广总督等。从其文可知,华进思有捐田赡族之举时,陈大受正任江苏巡抚;陈撰此文时为乾隆十二年(1747),已由福建巡抚职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故本文以陈之亲身经历,追叙了当年朝廷议报的过程。抄写陈文者杨懋珩,字桐石,江西清江人,乾隆辛卯(1771)进士,官平乐知县,曾任四库总校官。有《传砚堂诗存》行世。款后钤“文□”白文扁方印、“映山”朱文扁方印。全篇释文如下:

余抚吴时,金匮邑令以华生进思捐田赡族事闻。按其状:生起家勤俭,计产不过中人,而以千亩膏腴为宗族计,称一时义士善举。因下所司核实疏请,议叙报可。越二年,授生休宁丞,盖朝廷风励士庶之盛典也。时余已奉命移节闽海,复于友人案间览其义田事略,而重有感焉。夫乡三物之教任恤居一,而笃厚宗族则推恩自近之道也。江南之有义田,眆自宋文正范公,亦既数百年矣。其子孙服先畴而食旧德至于今,勿替甚矣。仁人之泽之深且久如此。华生能师其乡先贤之遗意,出其俭积,惠及宗人,因之身列仕籍,名称当世,不诚义士善举哉?推斯意以服政。吾见赡其族者,且有以泽于民,则其远大正未可量。而余前日之所为表著者,庶几或有闻风兴起者矣。爰弁数语于端。时乾隆十二年仲冬月,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巡抚福建、前巡抚江宁等处、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三级祁阳陈大受撰,赐进士出身、广西平乐县知县、前充武英殿总校官、江苏长洲县知县清江杨懋珩书。

这篇文章的中心与汪由敦文的侧重点不同,它强调的是华氏家族不但赡其族,且泽于民,这是一种更为远大的志向,是对宋代范文正公义举的发扬。华思进的父亲华存斋,也是一位有善心的义士。谱传记云:“岁入,先以输公;宗党缓急,告必应。修祠墓以时。”可见其大公无私的胸襟。其子华进思不过“邑诸生”,“家非甚腴也”,平时十分节俭,“铢积寸累”,得常稔田千亩,全捐出,“进思重维本源而为之,无邀福希名之私杂于其间”。作传者认为,华氏家族一向志在公益,不斤斤计较于一家之私,而从华进思之举来看,“华之后能守是而益大其业”,可见其捐田之胸襟,故正如陈大受文所指出,是义之远大者,“其远大正未可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陈大受时任江苏巡抚,亲历了华进思捐田获嘉奖之事,文中对整个上报、核实、疏请、报可、授官的过程叙述清楚,前后历时数年,程序十分严格谨慎。

本文书写者杨懋珩,亦为进士出身,书法很有特色。其书风保留了苏书遗意,点画腴厚,字形取横势。书写较为随意,一字之中有轻重,故粗细搭配自然;一行之中,大小错杂,字势流转不息,而又字字独立,无牵丝藤绕之病,清新自然。由于“平阙”的运用,字行之间留出了许多空白,让行气舒展又空灵。全册生动活泼,从艺术的趣味言,略胜汪由敦的雅正端严。

3.范显扬等书《华氏义田记》合册(纸本。共二十三开,每开纵25厘米,横13.9厘米。图3)

本合册收入华氏《义田记》三篇。第一篇由嵇璜撰文(清乾隆甲辰1784年)、范显扬楷书(清嘉庆丙寅1806年)。嵇璜(1711-1794),字尚佐,晚号拙修,无锡人。雍正八年(1724)进士,历任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通政司副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等职。范显扬生平事迹不详,待考。文末嵇璜具名中有“年姻家襟眷弟”句,文中又提到华进思之子圣培“来谒,恂恂执甥礼”,可知嵇氏与华氏有姻亲关系。第二篇由杨度汪撰文,杨湘楷书。杨度汪,字勖斋,无锡人。拔贡。乾隆丙辰(1736)召试博学鸿词,授庶吉士,改德兴知县。有《云逗楼集》。杨湘,号懒髯、江陂髯渔,清道光拔贡,工诗文,擅书法。款下钤“湘”朱文方印、“杨湘之印”白文之印。第三篇由金德瑛撰文,顾皋楷书。金德瑛(1701—1762),字妆白,号桧门,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乾隆元年(1736)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左都御史。工书法,喜欢戏曲,与郑板桥交往甚密。顾皋(1763—1832),字晴芬,号缄石,无锡人。肄业于东林书院,嘉庆六年(1801)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历任左右庶子、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其诗格调高雅,又工书画,所绘兰竹流传颇广。顾皋款署“姻世再侄”,说明与华家有姻亲关系。款后钤“顾皋私印”白文方印、“晴芬”朱文方印。

本合册与上述杨懋珩书《义田记》册一样,撰文者与抄写者并非同一人,系因撰写者墨迹本遗失,特请后人重录。嵇璜撰《华氏义田记》的时间为1784年,此时距最早的王允谦撰《华氏义田记》(1741)已有四十三年。而范显扬抄写嵇璜文的时间在1806年,又比撰文时间晚了二十二年。杨懋珩、杨湘、顾皋等人抄写时间虽未注明,但从抄写者的生卒年份和生活年代来看,当也在清嘉庆道光年间。可见,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华进思捐义田之事被反复记写,《华氏义田记》被多次重书。这说明,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华氏后裔为弘扬家族义举,对家族义文化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挖掘。这是华氏家族团结本族后裔,保障家族绵延不绝的重要措施,也体现出朝廷对彰显道德伦理纲常、纠正世风的重视。正如嵇璜撰写的《华氏义田记》中所说:“……世所谓好善乐施,以其所馀,波及于人,已难概之中材以下。余通籍蚤,宦游京师,向闻葵圃是举,意其素封,而孰知蠲者若彼,存者如此。是其心即先忧后乐之心,其道即人已立达之道。推此为政,必有远且大者,惜乎未竟其用。悲夫!余又闻之华氏之族人云:葵圃原设义庄,去镇稍远,领米者艰于往返,未及移建而卒。其子圣培遵遗意更诸居右,规模益宏敞,其继述又足多者。夫善之入人既深,则其移人最速。自葵圃后,如同邑过氏、苏郡陶氏等江南踵起者数家,仰见我国家重熙累洽,厚泽深仁,以沦肌浃髓之化著乡党慕义之风,其罔不率俾若是。呜呼,有志者亦可观感而兴矣。”嵇氏于四十余年之后所作这一段补记,以华进思捐义田所产生的巨大社会反响,来阐述义田的重要意义,确实对它的现实意义作了重新挖掘。华氏义举绝不仅仅局限于赡族、施善这狭窄的一面,其子孙累世不断扩大义举的范围,而华氏义举更对无锡过氏、苏州陶氏产生了连锁的示范效应,这些无不有力地证明了“善之入人既深,则其移人最速”的道理,也使华氏家族“义文化”跃上一个新的境界。

此本合册中的三篇文章,都用端正雅丽的楷书抄写。三人的书风虽并不一致,但馆阁体的特征还是都很明显的:点画严守法度,书写不疾不徐。相较而言,范显扬书比较拘谨呆板;杨湘书尖锋落笔,微有习气;顾皋之书最为雅丽,有蕴藉内敛之美。它们共同的特征是法严而情掩,书写的日用功能占了上风。

注释:

①(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版,第424页。

②(明)华渚《椿桂山墓记》,(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十三,《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08页。

③(明)华允诚等《华氏传芳集》,《无锡市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华氏传芳集(影印本)》卷八,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④(明)华察《孝子祠配享记》,(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一,《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页。

⑤(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一,《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页。

⑥(明)华察《孝子祠配享记》,(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一,《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页。

⑦(明)杨循吉《成志楼记》,(明)华察《(隆庆)华氏传芳续集》卷十三,《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

⑧(明)吴宽《华氏粹墨轩记》,(明)华察《(隆庆)华氏传芳续集》卷十三,《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57-158页。⑨(明)唐顺之《义田记》,(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一,《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89-390页。⑩(明)王世贞《华氏役田记》,(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卷一,《华氏谱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94-395页。(清)陈大受《华氏义田事略序》,(清)佚名辑《华氏义田事略》,清诒穀堂刻本,《华氏义田事略等·无锡文库(第三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卷第十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3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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