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性同构:现代欧洲女性游记中的帝国话语* 1
2016-07-05张文瑜
张文瑜
差异性同构:现代欧洲女性游记中的帝国话语* 1
张文瑜
摘要文化研究者在研究女性游记时,将之与阶级、族别联系在一起,并且放置在具体的语境之中,而不是孤立的进行,从而发现了女性游记与殖民主义的某种潜在的、隐蔽性的共谋或同构。循此,笔者将通过梳理分析相关的文本与研究,阐明性别作为游记书写的变量之一,的确导致了女性游记书写与男性游记存在某些表征差异,如在叙事空间、知识范畴、叙事对象,以及对于叙事对象的态度等方面,但这些并未改变其对帝国殖民的某种确认与辩护,从而产生了与经典帝国话语的差异性同构。
关键词欧洲女性游记殖民旅行帝国主义
英国著名的游记研究者皮特·休姆在批判欧洲跨域游记中相遇话语的殖民性质时说,“本着欧洲的传统,‘新’大陆被寓言化为女人”,女人周围充满了各种异域景观的标志:奇草异兽,最重要的标志便是食人宴。①这番评论道出了女性与异域景观共同作为殖民化场域的事实,而这种殖民景观的女性化一方面表明了女性也是作为“他者”而存在,处于被殖民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凸显出殖民话语的男性特征。加之,旅行也常认为是由男性逻辑所主导的活动②,殖民旅行也因之成为最为性别化的话语。正是基于此,一些女权主义者认为,女性旅行者本身就是对男性主导的旅行话语的颠覆,女性旅行书写自然会反对性别化的帝国,会对当时的帝国话语进行对抗,③从而将女性游记排除在帝国知识生产和帝国话语之外。然而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来看,这种观点在强调男性与女性差异性的同时,不仅将女性同质化,忽略了女性群体自身身份地位、旅行目的的多样性;而且也忽视了旅行书写是具体语境化的文化产品这一事实。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者对女性游记的各种批评表明:白人女性在殖民主义中扮演着各种角色,甚至是主动参与到殖民主义进程之中,但因其方式相对隐晦,致使传统上的研究忽略了这一点。萨拉·米尔斯基于同辈们对于女性与殖民关系的研究指出,“帝国活动并非仅是依靠军队而强加的统治,或是探险者对某一国家的‘发现’,帝国主义可以是发生于公共与私人空间的多种活动,这些活动也参与生产知识以确认帝国的存在并将其自然化”④。这一说法打破了帝国主义的公共空间性,将私人的日常生活活动也纳入到帝国框架下进行考量,说明女性游记参与殖民主义实践的可能性。此外,雪莉·福斯特和萨拉·米尔斯均坚持认为,游记是由许多变量,如“种族、年龄、阶级、经济地位、教育、政治理想和历史阶段”等相互作用而生成的,性别只是其中的一个变量而已⑤,以反驳许多女性评论者的观点,即女性游记完全不同于男性游记。因此,文化研究者在研究女性游记时,将之与阶级、族别联系在一起,并且放置在具体的语境之中,而不是孤立的进行,从而发现了女性游记与殖民主义的某种潜在的、隐蔽性的共谋或同构。循此,笔者将通过梳理分析相关的文本与研究,阐明性别作为游记书写的变量之一,的确导致了女性游记书写与男性游记存在某些表征差异,如在叙事空间、知识范畴、叙事对象,以及对于叙事对象的态度等方面,但这些并未改变其对帝国殖民的某种确认与辩护,从而产生了与经典帝国话语的差异性同构。
一、帝国语境、女性旅行者与知识生产
始于19世纪的女性跨域旅行主要分为两种:一是随父、兄、夫(他们或是殖民官员、或是传教士、或是科学探险者)到殖民地的旅行;一是在殖民地独自旅行。纵观这些现代女性游记,帝国语境是构成女性旅行者身份地位复杂化的重要因素,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帝国扩张同样为欧洲女性的跨域旅行提供了契机,也赋予女性以更多的权威与权力——女性会借助种族的优越性,获得一定的“权威”。根据玛丽·金斯利在《西非游记》(1897年)中的描述,在西非,英国女性常变成“尊贵的男士”,非洲人像对待英国男士一样对待她们,甚至称呼她们为“先生”。⑥在当地民的眼中,欧洲白人女性和欧洲白人男性享有同等的威严。由此可见,殖民赋予这些女性在英国无法获得的权威。然而,这也促使这些女性旅行者处于“性别上的被殖民者,种族上的殖民者”⑦这一矛盾位置,构成了身份的双重性,进而导致其与帝国话语的关系也具有了双重性:确认与偏离。一方面,由于帝国秩序使得她们的异域旅行得以可能,并享有在母国无法获得的权威,她们不会公然批判帝国主义,甚至会采用带有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色彩的他者化策略,如野蛮话语去评价异域的人与风俗。另一方面,有时也出于对“压迫”的亲身感受,使得她们对殖民地民有一种亲近感和同情心,对他者文化也持有一种相对包容的态度,构成了女性游记与典型的殖民话语的某种偏离。
当然,当帝国语境成为赋予女性旅行者在殖民地以某种权威和权力的担保,这说明,“性别的差异是一种空间上的差异”⑧,空间决定了女性的权力与权威。从此种意义上看,女性旅行者打破了传统的“家中天使”形象,进而打破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界限,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女性旅行者摆脱了她在国内所受到的父权制的压迫呢?或是冲破了传统对女性书写的主题限制呢?根据萨拉·米尔斯的研究,女性游记依然受到种种限制,这些限制不仅作用于游记的“书写方式,更影响到对之的接受与判断”⑨。也就是说,女性游记的生产与接受都受到了传统性别话语的影响,这些限制圈出了女性游记所涉及的知识范畴:女性可以描绘花花草草,或是蝴蝶这些具有女性气质的知识,而不应是探险、发现山脉、绘制地图这些具有科学性质的知识。因而,传统之内的女性游记书写导致了女性旅行者生产出与男性不同范畴的帝国知识,游记也呈现出不同于经典的帝国与殖民话语模式。也正是基于这些限制,多数女性旅行者很少提供典型的帝国活动或探险英雄形象,而是更多地涉及到日常生活的琐碎知识,构成了与男性游记略有不同的知识范畴。
1.妇女儿童的生活成为女性旅行者可以进行书写的知识范畴
女性游记描述了男性不会关注的当地女性儿童生活的诸多方面,然而细读之下会发现,女性游记对于当地妇女儿童生活的描述更多地出于两种态度:审美与同情。如首位英领事夫人凯瑟琳·马嘎特尼以其17年的喀什旅居生活为蓝本,著有《一位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 1931年),她所提供的信息主要是为了支撑自己的权威地位,因为别的欧洲女性没有机会和当地女性如此亲近地接触,而对于当地的生活,更多的是一种评价性的话语,而非简单的描述。一方面,凯瑟琳·马嘎特尼将新疆当地女性作为一种审美的客体进行描绘:在喀什妇女招待会上,她坐在椅子上,其他妇女们坐着地毯上,身着做工精细、五彩斑斓的服装,浓妆艳抹,纤细的小手涂着红指甲,珠子和银链绕着脖子,甚至在长长的辫子末端也缀有珠子和银链。音乐响起,所有的客人都站起翩翩起舞,舞姿优雅迷人。⑩这种对喀什妇女进行审美化的描述给人带来了愉悦感,她们的这种生活也让英国的“家庭天使”向往,而忽略她们真正的生活现实——一夫多妻所带来的生活危机。另一方面,凯瑟琳·马嘎特尼通过富有同情心地描述这里妇女儿童的悲惨生活,凸显出喀什噶尔人的非理性或愚昧,如难产、孩子的卫生状况或妇女到圣人坟哭泣的场景,以此衬托出英国的文明与先进。在对女性表示同情之时,她将女性降格为审美之物,一如对于古老建筑的描述。这些带有评判性的描述所产生的关于新疆的知识依然在强调欧洲的先进性,新疆的野蛮性。如此一来,虽然凯瑟琳·马嘎特尼生产出了与男性主义知识不同的一些文本空间,即妇女与儿童的空间,但其生产出的妇女儿童知识仍然带有帝国主义性质。
英国文化研究者苏珊·巴斯奈特研究发现,女性游记对伊斯兰女性日常生活的描述与男性游记中的“带着面纱的女人”等想象性描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欧洲白人女性旅行者对于当地女性生活的描述,展现了另一类型的他者知识,挑战了殖民旅行话语中单一性他者的刻板意象。然而,在另一层面上,欧洲女性游记对于当地风俗的描写揭示了当地女性所受到的压迫与当地女性的愚昧无知,仍然将当地女性嵌入到程式化的“他者”刻板意象的框架之下,同时宣称了欧洲女性的优越性。由此可见,欧洲女性旅行者只是生产出差异性的表征,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欧洲中心主义,她们自视是站在道德的高度评判殖民地的各种生活,对当地女性生活表现出不赞同,甚至将她们书写为野蛮。从另一视角看,女性旅行者对于当地女性悲惨生活的描述,以及英国人所提供的帮助,亦可视为是对帝国存在的确认,因为这些描写似乎也强化了这一帝国观念:英国比其他地方更加文明,也更有权力对他人进行道德批判与仲裁,以及英国是唯一能改变现状的人。
2.女性旅行者常常有意避开典型的男性话语领域,选取花草与情感等相对安全可信的话题
传统上,男性旅行书写一般总是会与知识严肃性联系在一起,而女性的旅行则被看做会与知识浅薄或轻松愉悦联系在一起,这就导致了女性游记中涉及到严肃知识的部分会受到质疑。乔安娜·特罗普甚至以讽刺的口吻建议,女性游记应该更多地涉及植物,因为“植物——只要它们不完全是热带的,便是安全的话题,仅仅属于审美,不涉及到任何知识,而且完全是无性的”。然而,从文化研究的视角看,对于植物的描写也不是无辜的,因为植物的分类系统也是带有某种文化政治功能的知识。加拿大学者玛丽·普拉特指出,所谓的花草描述借助了欧洲的博物学知识体系,而这一体系本身就是充满帝国权力的话语,所使用的命名、分类及其产生的知识将异域纳入到欧洲的秩序之中,因而看似是个人努力获取的知识,实际上却仍是帝国主义的一部分,构成一种“没有臣服与暴力”的帝国扩张,或可称为是一种“去征服”的占有。再一次,殖民存在被书写为一种需要,帝国成为拯救者。由此,女性写作看似缺乏一种征服或暴力,容易被剔除出帝国知识的生产体系,然而,它却依然在隐性地生产某种相关的知识,影响殖民的存在,并证明殖民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是在种族话语中方能获得的优越权威地位,让白人女性旅行者在这些话语中愿意为殖民者言说,女性旅行者可能无法像男性旅行者那样去提供他者的各种数据、民俗民风等信息,但其对他者的描述在某种程度上确认了帝国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二是女性旅行者在殖民地的旅行,与男性旅行者殖民旅行的帝国话语具有些许相同点,但迫于某种对于女性知识生产与接受的压力,女性会偏向于去建构出相对安全的知识,使之初看起来不具有帝国主义的色彩,然而却构成了对殖民统治的某种隐匿的确认。换言之,在帝国语境下的女性游记与殖民主义有着复杂纠缠的关系,她们采用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占有和剥削形式,隐性地生产知识,影响殖民存在,与帝国话语构成了一种差异性的同谋。
二、女性观看模式与叙事模式
女性游记中帝国话语的差异性同构不仅表现在知识的生产上,还体现在由于观看模式和身体不同而导致的不同叙事模式上。游记,无可置疑,是一种“观看”后的结果,正如游记研究者玛丽·坎贝尔反复强调的,游记是“一种亲眼所见:这一体裁以真实为目的。旅行作家的权威既非来自其权力,亦非来自其才华,而仅仅来自亲历”。然而,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夫人在19世纪中期谈及女性游记时提出,“女性的眼睛天生就具有独特的能力”,因为首先,女性习惯于“坐在炉火边数针脚”,所以她们能对男性笼统地一眼扫过的地方看得更细致清楚。其次,女性的活动区域常局限于家中,她们对世界的图景因而是不成体系的,较为独特的,这就赋予女性一种叙事力量,因为在旅行中,她们不会过多地受制于观察中什么比较重要这一预先的观念所左右,也就更容易选取到一些体制忽视之外的材料。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夫人至少道出了两个事实:一是跨域旅行中的“观看”是受到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思维定势或某种预设影响的,各种看不是随意无辜的,因为正如语言一样,人的眼睛也是社会—文化架构的,存在多种观看方式。一是观看是具有性别的,相较于女性,男性旅行者的观看是被社会组织化的,是系统的,是一种对于“他者”的凝视。如此一来,我们能看到什么,如何看,不仅仅是自然能力的一部分,而且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更是一个社会文化建构的过程,是一种话语性限定的视域。
由于双重身份与不同的视野,女性旅行者更加倾向于采用“如画美”的叙事,将旅行地描述为自然化景观。一方面,如画美的模式确保了旅行者作为凝视者的权威地位。玛丽·普拉特认为,这种叙事模式属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发现修辞”,主要通过景观的审美化,即将所看到的景致当作一副油画,并按照远近、前后的顺序来进行画面的描述,从而显现出观看对于被看者的宰制权力。按照这一理论,如果亚洲、非洲、美洲等地的景色是一幅画,那么观看者则成为评判者与欣赏者,同时旅行地的景色也成为静止的、供欧洲人消费的商品。另一方面,这种叙事可重构女性的主体性,将之作为唯一的享有王权的活动者,成全了旅行者所追求的所看之处,皆属王土”的自由感觉。由于这种叙事主要通过描述大量风景,甚至是无人发现的风景,而原住民是缺失的, 唯一存在的人是旅行者本人,从而旅行地被描述成为“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文化的原始的神秘的自然”。这种景致自然化的叙事也是一种否定性策略,用大卫·斯珀的话说,是一种“临时性的抹除”或“空间的清场”。当原住民被这种欧洲话语驱逐出了他们的国土,将他们与他们居住的土地分离开来之后,这一东方空间成为欧洲女性旅行者进行自我主体性建构的空间,也成为个人探寻、自我赋权的空间。如此看来,这种如画美的模式将视觉的考量从历史、政治或道德思考中隔离出来,从而确保了凝视者的另一种特权与权力,与此同时,它又并非是单纯的景致描写,而是一种通过“去征服”的、并略带新颖的书写模式,承载起殖民叙述,表达了欧洲的占有之梦。
19世纪的女性旅行者如画美的叙事模式在女性游记中尤为常见,以致于奈杰尔·李思克将这一模式称为“女性的如画美”,尽管这一叙事模式并非女性旅行者所专有。萨拉·米尔斯认为,如画美叙事模式的使用“意味着各式各样、毫不相干的事件和信息可涵纳其中,而不必依赖坚实的叙事结构。这种如画美的模式是一种彻底的帝国主义之举,因为所有相关的场景都被解语境化,即没有给出历史,叙事者仅仅是在回应景象和事件,从而只有叙事者享有文本中稳定的知识位置”。这一叙事模式确保了女性旅行者的观者与言说权威。莎拉·苏勒瑞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女性游记中风景描写的意识形态功能,她指出,这些景色描写创造出熟悉而又吸引人的异域景观,一方面为殖民读者与观者提供某种安全感,一方面通过抹除当地民的不满与反抗,将殖民书写为合理的、仁慈的和道德的。基于以上分析,这些评论者不管采用什么理论,基本达成了某种共识,那就是,如画美叙事模式与殖民主义的深层联系,它可通过将异域熟悉化,或者说,将遥远的地方拉近,从而达到驯化他者,美化或确定自我的目的。
基于以上的研究梳理,我们会发现,如画美的叙事方式成为女性旅行者主要采用的修辞策略,这确保了她们作为审美、评判者的权威地位。当然,由于女性身份本来既有的多样性,会使得女性游记内部存在着观察与叙事上的一系列差异。如果说金斯利代表了维多利亚时期敢于挑战欧洲传统性别空间的勇敢女性,从而形成了对帝国凝视既赞同又抵抗的双重视野,那么还有一些较为传统的女性旅行者,则多愿意接受并遵从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性别限制,在殖民地甘当“家庭天使”,主动或习惯于采用一般的凝视视野,用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说的“坐在炉火边数针脚”的独特眼力,去制作出一种琐碎的家庭生活话语。这类旅行者多属于克利福德所说的“旅行中的居住”,她们的游记在叙事方式与内容上与勇敢女性也略有不同,多以家书为基础编撰而成,因而缺乏一种由于空间的变化而引发的线性的叙事结构,虽然她们也会出外旅行,但正如普拉特所观察到的,女性记录的结构不是“指向目的的、线性的征服叙事情节”,而是以一种向心的模式,出发—归来,也就是说,她们的旅行是以其在殖民地的家为圆心的一种向心运动,游记则大量描述室内空间,呈现出一种女性旅行文本中独有的家庭生活(domesticity)叙事模式。
就此而言,这种自愿保持传统女性职责的态度更易固守在帝国的主流话语中,然而,又不全然如此,引起对家庭式的叙事话语的采纳,似乎又会使这种书写偏离或远离帝国政治。这种潜在的张力曾一度引发了学者对女性游记家庭叙事模式的关注与思考,它究竟是对帝国旅行话语的强化还是偏离呢?首先,萨义德在探讨文化与帝国主义的关系时,将帝国作为一个无处不在的背景,探寻了旅行话语中的日常生活层面也可见到西方社会权力痕迹。“呈现宗主国以外的生活场景的权力,即使出现在随意的对话中,也是来自帝国主义社会的权力,这种权力以话语的形式将这些‘未作任何加工的’或原始的数据重塑或重新排列整理,并进入到欧洲的叙事或正式的对话中,或者,如法国一样,进入到学科秩序的系统之中。这些再现没有义务使任何当地人信服,而是以当地人的沉默为前提的。对宗主国欧洲以外世界的再现,再现的艺术与学科——一方面是小说、历史和游记、绘画,另一方面是社会学、行政和官僚写作、语文学和种族理论都依赖于欧洲的力量将非欧洲世界带入表征,以便能更好地了解它、控制它,尤其是保有它。”
据其所释,帝国赋予欧洲言说他者的权力,不论是关于他者的学科知识还是日常生活的知识,都不是自然的,都是经过了重新排列与组合而再现的,是以他者的沉默和西方的优先言说权力为前提的。而且,对于他者的表征,不论是科学知识,还是日常生活的描述,都成为控制占有异域的手段,家庭与国际权威是同步化进行的。
其次,霍米·巴巴也曾论及到家庭空间与传统上公共空间的联系。他论述说,家庭空间变成了“最为错综复杂的历史入侵场域,离乡混淆了家与世界的界限,令人吊诡的是,私人与公共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这些离开英国来到殖民地的女性旅行者,虽然依然将重心放置在家庭生活,但这一家庭生活从其功能上看,已然成为帝国殖民的一部分了。他们之所以能在那里旅居,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帝国的庇护,同时也为帝国服务。
如果萨义德与霍米·巴巴提供了理论设想,那么这种家庭叙事与帝国的关系在依道音·艾格纽的《家庭生活的迁移》一文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依道音·艾格纽通过对海瑞特·杜福瑞书信体游记的分析发现,她的游记主要描述自己在殖民地的家庭与当地印度人的社交生活,甚至细致到婚丧嫁娶的着装与仪式,展现了英国之于印度社交生活的影响。按照依道音·艾格纽的分析逻辑,19世纪读者将家庭与社会生活的描写当做娱乐,社交和家庭生活中的闲谈并非直接与帝国意识形态和殖民占领相联系,然而,从英国对印度各种习俗和着装服饰的影响看,这种类似于殖民空间的驯化为英帝国的巩固贡献颇大。因为海瑞特·杜福瑞的信件表明,这种简·奥斯丁式的聚焦于家庭和社交生活的叙述,对于帝国扩张的思想其实也至关重要,因为它将秩序井然的英国社会观念、携带着英国的文化价值与编码,输送到了英国之外的空间。尽管欧洲中心主义的优越感所携带的殖民结构会通过家庭生活这一看似非政治的话题和闲谈的非政治性语调所遮蔽,但在文化研究的视域下,一切都是政治的,家庭日常生活也无法脱离政治,更何况殖民地的家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产物,从而使得家庭被抬到了帝国的层面,二者的关系也就变得相对明了了。
综上所述,在殖民旅行研究的视野中,性别的介入,使得女性旅行者采用了不同的叙事模式,异域如画美式的描写,或是对于异域的家庭生活的叙述,使其对室内与公共空间的描述表现出一种不同的“构成知识与主体性的模式”,但仍然是在帝国话语的疆域之内。因为尽管这些女性的描述范式与“征服、占有土地、改变信仰和奴隶化这些公开的帝国做法完全不同”,但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无辜地表达欧洲的全球权威,可称为去-征服”的范式。鉴于后殖民批评是建立在占有的观点之上,因此从这一视角出发,旅行者就总是会将自己的价值铭刻在他者的空白页上,从而成为母国文化传奇的编制者。女性旅行者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她们有特殊的性别身份,其内部也复杂多样,由此会导致其对异域的多样性凝视,会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在其文本中占据中心位置的,不再是探险英雄或政府官员这些男性旅行者笔下的典型帝国形象,而是出现了其他角色,如护士、家庭主妇、母亲或妻子等,这些看似女性气质的叙事者,由于帝国语境而获得了权威与权力,但同时也构成了反霸权的某些声音,使得帝国知识与殖民话语呈现复杂的多样性。因而,帝国语境下的女性游记虽然带来了诸多差异,依然无法改变其与帝国的某种共谋关系,甚至将帝国话语的疆域从公共空间扩展到了私人空间。
注释:
①Peter Hulme Colonial Encounters: Europe and the Native Caribbean,1492~1797,London: Methuen.1986,p.xii.
②历史学家艾瑞克·李德指出旅行本身就是男性主导的活动,见Eric Leed,The Mind of Travel,p.224,詹姆斯·克利福德在界定旅行时,也从历史的角度,将其界定为“男性的”,见其文章‘Traveling Cultures’,Cultural Studies. pp.105~106. Sidonie Smith 则将性别作为媒介,论述了旅行的男性逻辑,见其著作 Moving Lives:Twenty Century Women’s Travel Writing,绪论与第一章。
③女性特质使其与男性游记完全不同,Jane Robinson 则认为男性与女性旅行的关注点是完全不同的。可具体参见Mary Morris,The Illustrated Virago Book of Women Travellers,London: Virgo,1994绪言部分,以及Jane Robinson,Wayward Women:A Guide to Women Travell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前言部分。
⑤Shirley Foster and Sara Mills (eds),An Anthology of Women’s Travel Writing,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2,p.1.
⑥Mary Kingsley,Travels to West Africa,London:Virago,1965,p.502.
⑦Indira Ghose,The Power of the Female Gaze: Women Travellers in Colonial India,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5.
⑧Alison Blunt and Gillian Rose,‘Introduction:Women’s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Geographies’,Writing Women and Space: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Geographies,London: The Guilford Press,1994,pp.1~2.
⑩凯瑟琳·马嘎特尼著,王卫平译,戴安娜·西普顿著,崔延虎译,《外交官夫人的回忆》,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8页。
〔责任编辑:贺朝霞〕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新疆项目“二十世纪上半叶欧洲游记中的新疆形象与书写策略研究”(13XJJCZH00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文瑜,新疆工程学院基础部副教授,博士。
中国图书分类号I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741(2016)03-008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