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个人化”的路数(外一篇)
2016-07-04王克楠
王克楠
这篇随笔的题目是散文个人化的路数,其实说的却是散文个人化的“限制”。散文和社会生活之间,往往呈现一种微妙的关系。首先,散文是社会的,是自然的,是大千世界的,没有这些,散文几乎就是痴人说梦,就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同时,散文的存在又是属于个人的,没有个体的感受和介入,散文就会“堕落”到宣传工具和新闻报道,成为简单的、表面的时代传声筒,而无法呈现时代和人类社会真正的有价值的存在。因此,“个人化”又是十分重要的,散文如果在“个人化”方面有缺陷,就等于得了癌症,无法医疗,也就是说,再宏达的构思,再深刻的社会内涵,如果没有个体生命的参与,对于散文来说,无异于是一次失敗的文字游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绪流动,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情绪蔓延,时代是对人类精神的断年标志。时代也无法割断人类的文明精神,总是从一个侧面证明人类的共同的文明精神(或者是反证)。时代和精神不同的是,时代有许多外在的标志:革命,造反,兼并和反兼并,大饥荒,权力斗争,殖民统治,种族歧视,物质流通等,一个时代总是由许多外在的刚性大事件组成的,但人类的精神却不同,精神是柔软的,是安慰的,是为人的存在提供无形食粮的。精神会在某个瞬间与时代贴近,甚至显得融合到了一起,但精神毕竟是精神。时代和精神并不是一回事。笔者之所以赘述精神和时代的关系,因为散文这种体裁是属于精神的“表达场”,一个能写出优秀散文的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可以缺少精神,精神是散文里的盐。
精神是永恒的,“时代”却是短暂的。一篇散文,不管优秀与否,都存在的“时代性”,也就是说,一个作家不管怎样洒脱,都无法离开他写作的时间和空间。散文家通常像是调皮的孩子,即使是生活在一定的年代,却总是想法设法去做打破叫做“时代局限”的东西,这出于散文家本身的个性以及天赋,也就是说,一个散文家通常要面对两个世界,一个是外在的世界(包括时代),二是面对内心世界,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总是处在极为复杂的互动关系,外在世界可以进入内心世界,但是并不是所有外在世界的杂碎都可以进入内心世界,这需要经过散文家的选择,这样的选择具有“民主性”。我的内心我做主,皇帝老子都干涉不得。让人感到悲观的是,对于散文写作来说,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我的内心我做主”,一些人总是情不自禁的把内心世界的钥匙交给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不做主了,就出现了没心没肺的写作,从文字的表面看,是生命的个体感受,其实是时代外表图像的传声筒。
对于写作来说,首先是个人的,才是公众的。一篇散文如果没有强烈的个体生命感受,仅仅是道听途说得来的素材,或者是从一些谬误百出的引经据典得到的东西,就会写出“死尸散文”,也就是说,这样是散文刚刚出生,就已经死了。可是,从另一个侧面说,是不是散文越是“私人化”越好呢?非也。散文的个人化并不是隐私化,个人的隐私不管再精彩,也是属于隐私,这样的隐私属于个人秘密范畴,隐藏到死,也没有拿到大庭广众面前展览的必要。个人隐私往往涉及到性,涉及到侵犯性对象的人格尊严。性,这样的东西,虽然亦属于人性的范畴,但具有一种危险性,故意淡化之,是漠视人性的存在,故意夸大之,则是人性的堕落,在两者之间存在一个“度”。
在这里需要纠正一个文艺学范畴的观念,即是“小我”和“大我”。“我”即是生命的存在,哪里能分得清大和小呢?一些走到极致的散文家,总是会有些狂妄,说“我,就是国家,就是民族,就是世界”,其实,“我”就是我,就是一个平凡或者不太平凡的生命存在,并不代表国家民族世界。一个人的大和小,不是看你有什么口号,也不是看你有多高的权势,而是看你在理解了多少属于人类的精神文明,在人类精神的走向上能延伸多远。具体到散文写作上说,就是看你如何圆满地把个体生命的体验和人类的精神文明结合,而不是和民族主义结合,不是和狭隘的实用主义结合,不是和舍人为己结合。一个写散文的人,从精神上走进这样的境界,抑或可以说先一步修炼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类发展的人,即使到了这样的修炼层次,也不能粘贴“大我”的散文标签。
个人化的写作,并不是一个人沉湎于个人的小天地里,进行疯狂的自恋。自恋从来是写作的大敌。写散文的人,需要关注他人的真切的生命存在,如果没有这一条,“优秀”就会参加大量水分。如果鲁迅先生在当年遇到学生游行被北洋政府军队镇压而毫无反应,鲁迅也不是鲁迅了。当然也有另外的情况,河北散文作家张立勤一辈子和癌症做斗争,她的生活就属于特殊的生活,与疾病进行斗争,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社会意义,而张大姐的作品里,相当一部分是读书随笔,有着更为宽阔的人类关怀。河北诗人大解写了长诗《悲歌》,是中国式的史诗,他的视野是世界性的,闪烁着人类普泛性的光辉。《悲歌》里的人性意象与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和阅读经历有关,同时开放包容,面对世界,抵达了人性深处的善和美学意义上的生活升华。
有学者说,散文是“美文”,是表现生活之美的——这是大而化之的说法。对于小说而言,因为具有清晰的文体特点,很多人不方便说三道四,但是对于散文,好像是一个善受委屈的孩子,人们可以给它冠各种名片——散文是“美文”就是其中一种。散文力图表现生活的美,表现人性的美,是散文的特性的一个方面,并不能因为表现的生活的美,就成了“美文”,不能因为散文表达小溪之美,就说散文是小溪,散文还可以承载大江大河呢。海德格尔说:“美是一种存在的敞开。”美是生活,但很多人在生活里无法找到美,总是显得受苦不堪。笔者写过一个《审美和审丑》的理论随笔中,对生活里无所不在的丑,有所表述。丑是强大的,美,也是强大的,不是强大到客观,而是强大到内心。
一个有大器的散文作者,注重个人内心世界的建设,同时眼光打量外部世界,在外部和内部的交叉错位和矛盾重重中,冲出一条“血路”,抵达自己的散文高地。这个地带有“我”,同时有人类的生存精神,有仁爱,有牺牲,有利他,有自省,有呼吁,有给他人生活带来“正能量”的场。
散文有表亦有里
散文的书面文本是散文的外形,隐藏在散文背后的那个人,才是散文的内在,但是,我们很多时候读散文,散文后面的那个人是模糊的,是含混不清的,这也就是好散文和一般散文的区别所在。
我们都会有这样的阅读体会,读散文的时候,往往会读出散文的虚假,说假话,抒发虚假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散文背后的那个人就是假的。有时候,写散文的人不得不假,有的时候,却是专门选择了假,因为一个人说什么的话,写什么的字,并不是作者自己可以决定的,是由作者的认识水平决定的。比如面对秋天的红了的枫叶,有的人从中看出了“爱情”,有的人却能从科学的角度,发现红了的枫叶往往是因为比较病弱,才导致树叶红了起来。还有《红楼梦》,有人从中读到的仅仅是宝黛爱情,有的人则从中读到了爱情背后的社会背景和人生伦理。
散文如人,人如散文。一个人有表亦有里;散文。亦是有表亦有里。大凡优秀的散文,散文的后面都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或者伟岸,或者苍白;或者质朴,或者浮躁……总之,这个人是存在的。这个人说的自己的话,不说别人的话,更不说报纸和广播里现成的话。说的好不好,有没有艺术性,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这个人是站着的。如果散文的后面这个人模糊了,乃至消失了,这篇散文就失去了立世之价值。散文有表亦有里,就要看散文后面的这个人到底站起来没有?一个散文写作者,倘在有生之年如写出几篇具有传世价值的散文,其功夫不在技巧,而是在于不遗余力地、长时间地、孜孜不倦地培养散文后面的“这个人”,这个人一定要站起来。
我们大家不可能人人能够抵达哲学家认识世界的高度,但我们至少可以把散文写的清晰一些,十分朴实地让读者看到散文背后的自己。散文背后都有哪些東西呢?首先是作者的生活方式,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不做秀,不空喊口号,生活是怎样的,就实事求是地表达——这也是很难的,因为散文一旦“文”了,我们不由自主地想把散文写的“像散文”,这个“像”的过程就是勉强自己的过程,非要把原生态的生活改头换面地表达出来……等你看看自己的散文特别“像”散文了,你自己的生活状态就模糊不清了。
散文想写好,第一个敌人就是矫情,但是矫情这个东西像是魔鬼,几乎无处不在。它是一种病菌,一旦进入人的身体,终生受害。写散文的人,要具有两种生活,一种是世俗生活,一种是精神生活。这两种生活很多时候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写散文的人必须很好的把握两种生活的界限和结合点。不要把世俗生活当作精神生活,也不要把精神生活的内容硬性往现实生活里搬。一个写作的人,一旦坐到桌前开始写作,就必须有能力把自己引导到自己精神生活的大海里。一篇散文,无论是描述,还是抒情,无论是写自己,还是写别人,“精神”的影子无处不在。如果一个人在散文里绕来绕去写了几千字,还见不到真实的精神,那就真的成了文字游戏了。
读者阅读散文,常常是用感受去感觉,而非用既定的结论去推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现了散文热…一社会自由、思想自由,经济多元化等,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散文热,这个“热”至今未衰,在这个背景下铺天盖地涌现出来的散文,大部分是平面散文,一段小经历,一个小现象,一种小情调,感受到了,根本来不及沉淀,就迫不及待地宣泄出来了。这样的散文只有其表,没有其里。为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又增添了一份浮躁。
论及文,就必须触及人。人,有其外表风度,而没有胸襟气度,亦是浅白之人;散文如果只有其表,没有其里,就会沦为垃圾文字。“表”是散文的枝叶花蕾,“里”是散文之根茎。一棵树的形象再好看,一朵朵的紫色再鲜艳,倘若没有根茎,最终难于持久,最后必然枯萎凋零。读杨朔的散文,会看到一位在没有美的田野上刻意寻找美的牺牲者;读余秋雨的散文,我们会看到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想法设法使用历史知识编织自己的散文王国;读梁衡的散文,我们会看到一位刻意求工的在散文小路上的寻觅者…一读他们的散文,无论意识形态发生怎样的变化,也不管写作者是否达到了鲁迅那样的写文准备,总是有表,也有里。
笔者比较喜欢读那些“内里”坚实的作家的散文,如周作人的散文,哪怕是外表再闲散,也无法掩遮内里的苦涩;比如读鲁迅先生的杂文(亦属于散文的一种吧),无论其再辛辣犀利,也无法拦住发自心底的那份古道热肠;比如读汪曾祺散文,无论其选材再平常,也洋溢着他对人性善的追寻;比如读于坚散文,无论其选择的生活画面再琐碎,也无法摘去他对苍白无力的当代生活的那份反讽;比如读史铁生散文,无论其造境再神圣(比如《我与地坛》),也沁洇着对人类凶暴和人生无常的叹息……例子不胜枚举,这些文学家的散文既有其表,也有其里,堪为散文大家,令人信服也。
散文的“表”总是可以宽一些,万事万物皆可以入文,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散文的“里”常常会被一些作者认为是——思想性。我们在中学时代学习的八股文里,常常会对一篇课文进行“中心思想”和“艺术特色”的僵化分类,这样的僵化形成了惯性,进入了散文写作中,就会误导作者玩空心思地去寻找什么独到的“思想”和独到的“发现”,“思想”能独到吗?一个人脑袋了进水的写作者,十分笨拙地在行文中竭力表达自己发现的“思想”,只能让读者感到丑。散文里的“思想”不是先天锁定的,而是在善的方向不辞辛苦地攀登而得到的果实。
散文的“里”,其实是一个写作者的最内心的精神生活。人非草木,在任何时代的任何环境下,一个人总是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和价值判断。人的精神生活有深浅之分,有善恶之别。做人的根基浅并不事修为,有一点小感受就迫不及待地写出来,徒增散文的垃圾数量而已,因为浅薄而不辨是非,赏识假恶丑,自觉不自觉地做了魔鬼撒旦的帮凶。心态恶者,以弱肉强食为骄傲,错把低等动物的丛林生存法则用在人类社会,以恶为荣,实在是不可救药也。
在当下时代,大家一股脑地去拥挤在泡沫散文的“阳光道”,发表的容易,挣稿费也快一些,还可以出书和获奖,有多少人愿意走散文有表亦有里的“独木桥”呢?在写作中,有哪个作者不愿意自己写的散文有“表”又有“里”,可是到了实际操作中,总是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培植这一条路。散文的写作技巧可以速成,而修炼其“里”,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甚至像苦行僧一样坚守孤独——这也是写散文的真正难度。
能不能让读者看到散文背后的自己,和你是否有自己的“世界”有关。一个人走遍了中国,才知道这片土地是多么地辽阔;一个人走遍了世界,才知道世界存在的本身是多元的。一个人要想写好散文,必须是有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简单的生活现象,不是你当下的社交圈子,而是在这些上面游动的“态度”,面对生活,你是什么态度呢?这不仅仅是对文学的初学者,对一个作家,即使对一个伟大作家,也是终生需要回答的“态度”问题。写散文,绝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事,你写的这篇散文和那篇散文之间,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不是彼此断裂的。你写出的优秀散文和你写出的平庸散文之间,也是有一定联系的,不是彼此断裂的。世界,在你的头脑里系统化了,你才可以在这个大系统中找到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读者才可以在你的文字后面,看到崇高或者平庸的作者。
要想写好散文,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比如“独特写”、“写独特”、“支撑牢”、“泛人化”、“留余味”等等,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读者能够看到散文文本背后的那个清晰的自己,瞧瞧吧,这个人竟然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一个兼收并蓄的人,一个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的人,一个在生活里拒绝各种诱惑的人,一个对物质主义的泛滥保持足够的人,一个视真实为生命的人……成为这样的人,这是一种多么荣幸的造化,让我们朝着这样的人品进发吧!
责任编辑:张永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