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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机

2016-07-04吴立南

岁月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支书土石方高尚

吴立南

1

傅天喜又来了。

他身上斜挎着一个背包,口开着,大概是拉链坏了,估计包里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我瞄了一下,里面也只是一叠复印纸,还有一副老花眼镜,手机不在包里,后来看他接电话时是从口袋里摸出来的。我接待了他,倒茶,敬烟,他的态度很平和,走时给我留下一卷复印件,叫我转交给领导。我说好的。他便与我握手告别。

接连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去村里了,整天里坐在办公室,看报喝茶打电话。做项目工程就是这样,忙起来催命一样,最好是学孙行者来个分身术。空闲下来,就只能坐着干等了。刘处长说,土石方工程应该招投标了,等征地一结束,场地平整就得进场开工。工程招投标都得做标底,还要委托招标代理。这是走场式,不得不这样。我们就开始找咨询公司,还得弄个邀请标,我拟了个简单的邀请书,送刘处长过目后便打印出来。小陈给本市的几家公司打电话,几位老总先后都来了,我们先聊,聊得很随意,都说价钱好说,收费不会贵,聊的差不多了就把邀请书给他们带回去。等到开标一看,报价挺高的,可是已经迟了。

过了一周,刘处长过来问我标底做的怎么样了。设计院的竖向设计总平图电子版已经发给规划测量队,正在测算土石方量,地质勘探还有最后二十来個孔未能钻探,地质报告还要等一些日子,土方和石方还没有计算出来。刘处长走时留下话说,标底结果出来后,告知他一声,说征迁办的林副主任问这个事。

这几天天气不是很好,三天两头都在下雨。我正想打电话催地质队,对方却把电话打过来了,徐经理说,勘探没法做了,有几个村民阻拦施工。怎么老出事呢?现在的农民真难对付,林副主任已经给镇里讲好了,镇政府也已经都跟村干部交待过,怎么还有村民出来阻挠呢?

在紧急时刻,我想到了傅高尚。上次也是地质勘探的事,我们紧紧张张地赶过去,傅天喜在田埂上追着我们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不理他,径直向山坡上的勘探点走去,看到一个村民拦着机器不让过。那村民说,机器压坏了他地里的一株桔子树。就那么一棵小橘子树,也没结橘子,不值几个钱,请他谅解一下!那人就是不肯,说土地没有征收之前,什么东西都是他的,他要收过路钱。原定地质勘察按每孔三百元补给农户,可是经过一块地也要交钱,我们没曾想到过。那人说,那就在我地里钻一个洞吧。这种说法有些可笑。知道无法讲通,我就打电话给老支书。老支书说那是傅高尚的人,还是要打给傅高尚。傅高尚接电话了,他很客气,他说,没事的,你把电话给他。看那人讲了几句,又把手机交还给我说,村长有话跟你讲。傅高尚在电话里说,好了,没事了,你叫地质队注意点就行了。就这么简单,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我非常感激他。

这回真的碰到真神了。两尊土地爷爷双手插腰,满面怒容,还是那句老话,地没征收之前不许打洞。我也学乖了,对村民要耐着性子来,如果你急了,他们越发跟你急。

我笑嘻嘻地说,农民兄弟,现在打个洞都很便宜了,按理说你们要比我们有经验啊!地闲置着,你何必看的那么严重呢?我给他们发烟。该死的那项目经理对他们说,有什么要求跟领导说吧。有一个问我,你是领导?我赶紧摇手说不是不是,我真不是。他说,那你来干嘛?你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我说你说说看,我解决不了,带回去给领导。他说你知不知道,在没经我们同意就进场打洞是犯法的。我还是笑嘻嘻的说,没那么严重嘛,都跟你镇领导说过的啊。他说,我们村长知道吗?我说应该知道的,镇里会给他说的!另—个说,没征收前就是不许打洞,地是我们的,你们没资格打洞!我给傅高尚打电话,这死人怎么青天白日也关机。我又打给老支书。他倒痛快,那是傅高尚的人,你还是找他吧。我一下蔫了。我对两尊土地爷爷说,是否谅解一下,让我们先打洞,这仅仅是一次地质勘察,对你们土地没有破坏,如果损坏庄稼,我们会赔偿的。一个说,你们赔?赔得起吗?我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立马又给他们敬烟,然后拉了另一个好说话的到边上套近乎。他说村长说了才行。我只好回去汇报了。

2

看我坐着无聊,倒水的一个女干部递给我两粒果糖,我还以为她是刚结婚的新娘子,面如桃花,香气四溢。她看出我误会的样子,抿着嘴笑笑。应该是前几天哪个发喜糖,有人忘了带回去留在了会议室的。我谢了,不能吃,血糖有点高。她好像不相信,但她说你喝茶吧,我们这里的茶叶不好看,但很香。我呷了一口,点头示意。她就顺着位置倒茶,我也就顺着一个一个地看她倒茶的姿势,我觉着她伸手端杯的身姿特好看。

大家都在忙着吃喜糖抽香烟喝茶,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偶尔从嘴边漏出来的话语就变得杂乱无章,你一言我一语东南西北的拉扯着,像树丛中飞起的麻雀,都在镇政府大楼外面绕着,始终没有进入到今天会议的主题,似乎忘了今天来开会的任务。桌上的果糖吃得差不多了。好在我们是有备而来的,背包里带了一整条香烟,刘处长出发前就交代过,像这样的会议,抽烟要比办事重要的多。满屋子烟雾缭绕,许多人在咳嗽,却没有人出来阻止。

会议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大家还无话找话的在聊天。大家心里都明白,在等两个人,一个是傅家圩村的村民主任傅高尚,一个就是南溪坪镇王镇长,说到底是在等傅高尚一个人。王镇长就坐在隔壁办公室里跟人闲聊,傅高尚一到,那女干部出去了—会儿,王镇长就进来了。

傅高尚进到了会议室,一屁股坐到了大家留给镇长的座位。他笑嘻嘻的说,对不起了,让大家久等了。有人说,久等没关系,你反正都是迟到的,就自觉的发烟吧。他掏了包“和天下”一支支的扔过来。我摇摇手,说不抽不抽的。他还是扔过来,说你就是业主吧?我说是的,并指着刘处长介绍道,这是我们项目指挥部刘处长。他说,好,你们要征我们的地,怎么不找我呢!找到镇里有什么用啊?他们也不是照样要找到我头上啊!我们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呵呵了一阵。刘处长想说点什么,王镇长却进来了。

看到王镇长端着茶杯进来,傅高尚立即起身递上一支香烟。然后啊哈啊哈地说,我怎么把镇长的位置坐了呢?王镇长打哈哈说,没坐错啊,今天这个位置非你莫坐啊。傅高尚就合掌作揖,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不敢不敢,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是个农民,脑子不是那么灵清,说话粗鲁些,抽烟抽烟。镇长一边接烟一边说,一支烟怎么够了呢?傅高尚赶紧打开包子拿了一包递上。王镇长说,这样差不多。然后坐下说,今天应该是傅村长请客,会议结束后,大家都别走,留着吃中饭。大家就嘻嘻的笑。然后镇长又转向傅高尚,说,这样大的项目落在了你村里,应该每人一包才对啊!傅高尚说,一顿饭一包烟都好说,但你得讲个实在的理由啊!

第一次看到傅村长,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这人面善,甚至有点嘻皮笑脸,身体胖墩墩的,像尊弥勒佛,就是一双眼珠子有点凸,初看起来像是外星人。说实话,我们不是没有找过他,问题是很难见到他。在项目绿化审批时,园林处说有几棵坟头树要办砍伐证,我们找到镇林业站,林业站带我们找傅家圩村盖一个公章,管公章的会计打了个电话给傅村长,然后关了手机给我说,村长说了,公章可以盖给你,但不是现在盖。我有点急,我们项目审批急用呢,盖个公章不会损害你们什么吧。那会计面无表情地说,村长说了,还有些事需要当面谈一下。我说,我们领导事先已通过熟人给村长打了招呼了,这点面子都不给吗!那会计说,你什么领导啊?我们村长也是个市人大代表呢!我给气直了,公章没有盖来,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还给刘处长训了一通。

傅村长笑嘻嘻的对我说,上次来村里盖公章是你吧?你放心我会盖给你的,不要着急啊。盖你个公章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像他这种作风,我们的项目还不给拖死啊?好在我们领导出面协调,把事情绕过去了,公章现在盖给我也没用了。我本来想不咸不淡地回敬他一句,刘处长抢着说,谢谢了,今后还要傅村长大力支持呢。刘处长讲普通话,把话说得很斯文。傅村长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征迁办林副主任对刘处长说,征地这事没有傅高尚支持是真的不行。傅高尚摇着手说,别、别、别——别花我,姜还是老的辣,征地的事还是老支书来。老支书自顾抽烟,拉着脸不说话。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王镇长亲自把傅高尚请出来,这也是市里领导的意思。王镇长说,傅高尚,这次请你来,不是叫你打哈哈的,你也看到了,刘处长这个项目是个省重点项目,已经拖了将近半年了,省里和市里压下来了,你得帮忙出个力。傅高尚还是嘻皮笑脸的说,如果说打战,只要你镇长一句话,我第一个上前给你挡子弹,但征地这件事,真的要请镇长大人另请高明啊。王镇听他这么一说,拉下脸来,你是村长啊,没撤掉吧?别人的先不说,先把你老爹的地量了!他还笑嘻嘻地说,镇长不要发怒,我老爹的地随时都可以量的,算在我身上。刘处长接着说,话是这么说,我也相信傅村长说的话,不过你父亲的地留在那里不量,其他人就会效仿。那就明天把他量了吧!王镇长下了死命令。傅高尚看来再也无话可推了,打着呵呵说,就听镇长的,林副主任你明天带人就从我老爹的那块地量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别人的我管不了啊。傅高尚给大家发烟,整个会议过程,他就没停过吸烟,也是一直保持着笑嘻嘻的状态。不管怎么样,拖了半年征地工作总算有了进展。会后王镇长叫我们到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说,你们也看到了,工作就是那么难做,今后的征地工作将越来越难,还是靠傅高尚,这个人很聪明,有办法的,不过他想承包附属工程,看看临时围墙是不是照顾他村里做。刘处长说,好的,我们回去汇报一下给你答复。

3

过了几天,林副主任通知我们去现场征地,等我们到时,他已带着测量队和镇里的一班人在地里,人员增加了一倍,看样子镇里是下了决心了。不过他们没有动,在听傅天喜诉说。傅天喜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口水乱飞,两边嘴角都粘满了白沫。

林副主任不听傅天喜在那里胡说八道,他在找傅高尚的父亲。他问身边的一个村委员。那村委员说,刚才还看见他端着碗在家门口吃饭呢。林副主任打电话给傅高尚,手机没通。林副主任把刘处长拉到边上问道,那天镇长说的事怎么样啊?刘处长说领导还要研究一下。林副主任皱了一下眉头,说,不要研究了,这种事情嘛就答应了就是了!刘处长打电话给领导,把事情说了一遍,领导同意了。林副主任向王镇长作了汇报,不过十分钟,傅高尚的父亲就悠哉悠哉出现了。上午半天把傅高尚父亲和他周边的几块地总算量了。

中午,我们把他们和村委员,甚至有地的农民都拉到山庄里吃饭去。我们做后勤服务工作,也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散些香烟,送点瓶装水,安排午饭等等,配合征迁部门想尽办法把村民搞高兴了。刘处长想趁势把余下来的几户土地都给量了,项目等着开工啊,傅高尚父亲的地都量了,估计其他人也应该不会阻挠的。这些平时被称为老实憨厚的农民兄弟今天也不客气了,要酒要烟,我们就由着他们吃啊喝啊抽啊,反正土地今天量了就没有了,那可是耕作了一辈子甚至是几代人的土地啊,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样的心态,趁这个机会作最后悲壮式告别是应该的。虽然近几年许多农户都不种地了,好多地都荒废了,田都漏水了,土也变得贫瘠了,种粮食成本那么高,种橘子没人要,但是荒着的地也是自己的,放着心里踏实,没有了土地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做什么也没有了底气。我不断地给他们发烟,有个老的說,不要发了,罗同志,耳后夹了,手上有了,我知道,城市发展需要,你这个工程建设需要,说实话,你们不要我却真的不知道怎么摆布我那一亩地呢?你们征收了,我拿了钱也可做点事,我老了,也有钱可以防老了,再过几年我也吃不到了!现在种地的人不多了,说实话,也就是想多拿几个钱呢!我老了,但我明理,我是拥护政府拥护党的啊!林副主任举起酒杯,称赞说,这老同志觉悟高,敬你一杯!那老的摆摆手,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好了,我喝酒。他苦着脸把一满杯酒给干了。

傅高尚和傅天喜都没有来吃饭,我问了林副主任,他说联系了,没联系上。不知他是讲傅高尚还是讲傅天喜,可能两个都是,傅天喜这个人很烦,还是不要来好。中午饭桌上的气氛还不错,估计下午量地会顺利的。

下午量地村民小组一组二组三组的组长都在,在老支书的带领下,一到田头就下地分户测量了。这种大好的形势来之不易,我们又给地里的农民送水分烟,希望他们都留着,把地量了再回去。林副主任自然显得有些得意,轻声的对我说,如果就傅天喜一户不量,那也没有关系。我不解地问,怎么呢?他说剩下来的就是他的了,还要量什么呢!我恍然大悟。我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了,看到了下个月轰轰烈烈的施工场景。

三月天,说热也就热了起来,我送了一回水,坐在树阴下乘凉,想抽支烟歇一下,中午喝了点啤酒,一坐下来就想打盹。他们量去就是了,地界是要分清楚的,不过不怕,组长跟着,乡村干部也在旁边,如有争议,都会协调解决的。

忽然听到地里嚷嚷起来,我以为哪两家在分地界争吵起来了。我问谁在吵?一个镇干部说,还有谁啦?村长大人呗。他竟然出来叫停。我们有些不相信。村长大人说,地不是不可以量,但补偿标准先得讲好啊!

林副主任说,补偿标准是有政策规定,该补多少就补多少。他叫道,那是老黄历了,多少年前的标准了?老百姓反映的意见你们听了没有?林副主任被问的开不了口。刘处长赶快上前发烟,劝他歇着,不要发火,有话好好说。傅高尚说,我们农民好好说了,你们听进去了没有?你来问过我没有?我今天在这里对着你们领导发火,我不对,但是你们也得理解我们做村干部的难处啊,你们把地征了,什么问题都对着我们来,这是政府做的吗?林副主任上来说,也不是没听,主要是没有联系到你,也知道你忙,看几个组长在,就量进去了。傅高尚说,不是把地量去就好了,以后的事還很多。他转过头来对刘处长说,劝你一句,你们处理不了,还是请上面的领导来吧。刘处长说,好的好的。把傅高尚劝走后,大家也就散了。

4

土石方工程的预算报告出来了,总共有7678910元,我把报告送给刘处长。刘处长问我可不可以采用邀请标。我说好像不行,两百万元以上的都得公开招投标,不过具体要问咨询公司。我把咨询公司章总的电话号码给了他,随便又说上一句,可能要公开招投标。刘处长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林副主任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说是找刘处长。我把刘处长的电话给了他。过了一会儿,刘处长叫我过去,问我能不能分开几个标。我说这样不大好吧!刘处长想了一下,问我,傅村长要做土石方工程,你说怎么办?我说靠他运气啦!说的轻巧!刘处长对我不负责任的回答显得有些不高兴。

没有上级的指示,我按班照部的把土石方工程按公开招投标程序走起来了。编写招标文件是招投标过程的重要环节,咨询公司小王把第一稿送给我看了后,我很不满意,小王还是二十四五的女孩子,被我说了几句,羞得满脸通红,把我也搞得的不好意思,知道不是她的错,叫她拿回去给她章总好好修改后再送过来。我虽然是个小科长,但是小鬼难缠啊,在乙方面前,打打官腔也有点用。待小王走时,我说,招标成功后,我请你吃饭。她立即高兴起来。

这个招标文件和工程量清单,我们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待到就要报审发稿时,刘处长却通知我暂缓土石工程招投标工作。我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恼火,可是我不能多说,我只能听他的。刘处长说我们要借“百日攻坚”之东风,抓紧把土地给征收了。于是我把手头的招标工作停了下来,去赶写一个报告,内容是有关征地问题。刘处长把它概括成三点:第一,在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各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项目前期取得了明显的成果。第二,农民要求提高征地补偿标准。第三,村里想承包土石方工程。不过这一点只能私下说,不能写在纸上。讨论后,第三条改写为,一些村干部群众思想不统一,工作难以推进。最后是要求市领导协调督办。督查会是刘处长去开的,具体开什么刘处长回来也没有传达。后来在吃饭中说起,刘处长说这种事嘛会开过了就过了,还是傅高尚说的对,只有市领导出来说话,才能解决问题。

过了十多天,林副主任又把电话打到我这办公室,说是约我和刘处长聚一下。我问了刘处长,他说这几天头发晕,酒不能喝,叫我跟小陈去好了,可能也就是叫我们买单而已。我说那可能不是这样子,听意思是傅高尚请客,喝酒我倒可以代你一下。

刘处长勉强去了,不过大家都没喝酒。小包厢里总共五个人,除了林副主任、傅高尚,还有王镇长。大家围着桌子吃一个山珍火锅,喝着鲜美的菌汤,海阔天空的聊,当然各人也有偏好的话题,比如刘处长聊养生,林副主任聊钓鱼,王镇长聊足球,傅高尚聊女人,我在边上打哈哈。约莫吃了一个多小时,看差不多了,王镇长才以领导的口吻嘱咐傅高尚,一定要协助林主任把刘处长的项目拿下。傅高尚还是推,说等他把医院这个项目土石方搞好了一定过来帮忙。林副主任问他医院项目土石方合同价多少。他说有五百多万吧。王镇拍了拍他肩说,你要发了。傅高尚笑笑说,发什么啊?都是帮别人做,去年村里选举就花了这个数。他举了一下手,又翻了一下。我看不懂这个数是什么数。王镇长说,你这小子吹牛吧!林副主任似乎也看懂了,说,这年头当个村长也难呢。他又问,医院那项目的土石方是怎么拿去的?傅高尚摇着头说,不要提了,我就喝汤的命啊。他把汤匙示意了一下给我们看。刘处长说,这可是山珍汤呢!王镇长对我们笑笑说,听说那包头心狠了点,嘴巴说同等的条件给傅村长做的,其实暗中砍了一刀了。不说了不说。那差不多了吧?大家起来握手告别。

6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市政府组织了一次清场行动。现场指挥是王镇长,安排了三辆挖掘机,两辆推土机,分三路推进,还派有执法人员、公安人员和医务人员,以防傅天喜他们过来闹事。

上午九点钟还未到,傅高尚已经指挥两辆推土机,一辆挖掘机进场清理农作物了。王镇长也不要下命令了,他对现场人员作了一些调整后,另两辆挖掘机从东西两侧进场清理红线边界。现场比较平静,只听到挖掘机和推土机隆隆的机鸣声,其他工作人员和一些村民都站在路上看热闹。

我们无意之中在找一个人,那就是傅天喜。他今天却没有出现,或许这是大家所希望的;但是,大家也在内心里隐隐觉察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尽管一下子都没有说出口,但都有一种预感将要发生。

十点半左右,傅天喜冲进了警戒线,跑到了推土机前躺在了地上。傅高尚第一个上前拦阻,但已来不及了。傅高尚骂道,傅天喜,你想干什么啊?傅天喜叫道,这事与你无关。傅高尚骂道,你把我的推土机给挡住了还说不关我的事!傅天喜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傅高尚说,再不起来,我推过来了。傅天喜把头一扭,说,你有本事推过来吧,伤我一根毫毛,叫你一辈子做我的儿子。傅高尚的眼珠子一下子暴了出来,他一把拉下驾驶员,自己上去发动机器轰隆隆就推过去。这时王镇长已带了执法人员赶到现场,拉起傅天喜抬了出去。傅天喜还在歇斯底里的嚎叫,我的地还没量就来挖了,你们是土匪啊!青天白日来抢了!那水塘是我家的,鱼是我养的,谁动了鱼塘,我跟谁拼命!

那鱼塘本来是用来灌溉农田的,按理应该周边的农田都吃到塘里的水,也都有份,现在农田都改种了柑桔蔬菜,傅天喜没跟谁商量就放养了一些鱼苗进去,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他家的了。一些村民说,他要鱼,叫他先把年租交了,本来这床是让他睡一下了,怎么连人家老婆都给占了去呢。清场的结果是,一个鱼塘没有清掉。傅高尚怎么会留那么一个水塘在那里呢?我报告刘处长,刘处又去问王镇长。王镇长说,傅高尚说先留着那就先留着吧。傅高尚不但留下了鱼塘,还留下了一个毛厕,是他老爹的。傅高尚的别墅里早已用了抽水马桶,他老爹要种菜,两老每天天一亮,一如既往地把憋了一夜的屎送到这个地头上这个毛厕里。钱都付了,怎么不拆呢?我问征迁办的林副主任,林副主任说没事的,傅高尚会挖掉的,听说他等老爹把坑里的粪掏完了再清理。

7

我们的工作一下子忙了起来,每天往工地跑,最急的是要把地先围起来,我们找到傅高尚,要求他过来抓紧签订施工协议。他说临时围墙那点东西做起来很快,叫我不要担心。

过了几天,傅高尚总算叫人拉来了几车水泥砖。一个泥工师傅,两个小工,慢慢腾腾地算是开工了。我叫傅高尚增加几个班组。他说这点活不要那么多人,不急的。做了一段,中间留了一个缺口。我问那做工的师傅,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傅天喜不让做的。我说地都征了,他要留这个缺口干嘛?他说,那鱼塘不是没解决嘛?傅天喜说还要进去养鱼抓鱼。我晕死了。打电话问傅高尚。傅高尚说,那天清场都动不了他,现在叫我怎么封得了那路口啊。本来不是说好围墙让村里打,群众的问题也由你村里解决的吗?他说这个人不一样。

我回去向刘处长汇报。刘处长说就让它先留着吧。这个路口情况有点复杂,不仅是傅天喜在占着,而且还是一条村民上山的生产通道,一下子也真的难以封堵,我们得在围墙外做一条道路。上次老支书说过,他想承包,可是傅高尚有点不爽,这两个人在村里是个对头。老支书虽然好说话点,但他的利益我们不得不考虑。现在临时围墙给村长做了,还有土石方工程,也不搞招投标了,领导意思是参照医院项目的做法从总包那里分出来给傅高尚。如果这样安排,按理傅高尚对老支书承包生产便道的事就没多话好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心里有点不耐烦。这个王总,开工急忙忙的,一碰到事情只知道打电话。我说,什么事啊,天塌下来了?他说,村民赶来阻挠我们推土,说鱼塘里有鱼,怎么办?我问,谁叫你推土的啊?对方无语。我又说,这得给傅高尚挖啊,你还不明白吗?对方哼哼啊啊不再说话。我把这个事向刘处长作了汇报。刘处又打了个电话给傅高尚,叫他抓紧跟总包把土石方分包的协议签了。傅高尚说,王总说他自己能做,也好啊,我也落的清静。刘处长一下急了,又打电话给王总。王总说,他公司里要抽百分之十的管理费,傅高尚不同意。

没办法,第二天上班后我只好请傅天喜到办公室里来。我给他倒茶,敬烟。我问,老傅,你那鱼塘里有多少鱼,好像都看不到啊?他说,三千斤只多不少。你怎么就知道有三千斤啊?他说,我放进去一千条鱼苗,一年长一斤,三年不是有三千斤了,何况早年还在塘里留有一些鱼种!我虽然不相信他的话,但这个数字就打个对折也不小啊。我早通知他把鱼处理掉,他嘴上答应说正在找鱼贩子,但一天一天地等下去,就是不见人来。打电话,他说这几天家里忙着,过几天就来。一过就是—个月,也难怪王总等急了。

我说,老傅,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土石方是傅高尚包去的,你总得不能让他为难啊!傅天喜长长的吸了一口茶,呵呵笑道,他怕什么?还怕你们不让他做啊?他的心大着呢,还想把那条路抢去做呢。哪条路啊?就是那条生产便道啊!听说你们已给老支书做了?我说,是有这么回事。傅天喜得意地说,那是傅高尚说过拿来给我们做的啊,这是他亲口说的,你不信?那你打电话问他好了。我有点恼火,说,他怎么不讲理呢?傅天喜说,我不管他讲不讲理,他答应我的事总得要兑现啊。

事情我听出了七八分,小陈也有这个意思,凑到我耳根说,傅高尚真不是东西。我们接下来与傅天喜谈鱼的事。傅天喜说,我没有时间处理鱼,要么你们补我多少钱就行了,我很好说话。小陈说,那是不行了,多少鱼都不知道,钱怎么补啊?我出去打个电话给刘处长,又给王总说了一下,提议是不是把鱼买下来。两个人倒答应了。王总说,包一千斤,其余你们处理。于是,我们就跟傅天喜谈鱼的价格,白鲢三元一斤,花鲢五元一斤,草鱼八元一斤。傅天喜说也差不多,于是定在明天早上放水打鱼。

工地王总安排挖掘机把塘水放了,塘水从缺口哗哗的绕着工地,一直流到了村里。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拿着网兜、水桶沿着水沟过来了。他们守在缺口,鱼儿一到缺口又刺溜跃回到塘里。傅天喜一家子开了电瓶车过来了,车上装满了塑料桶、蛇皮袋,还有一杆秤。他穿了件连身的水衣,下水守在了出水口。水渐渐的浅下去了,鱼儿开始跳跃,傅天喜也忙起来了。岸上的人下不去,网兜又够不着,就拿石头砸。傅天喜的老爹就追着那个人,那人还是砸,第三次真的砸死一条鱼。于是大家就效仿他的做法,水塘的四周溅起了混浊的泥浆。傅天喜总算捞到了一条大草鱼,甩荡着的白鱼肚皮挑逗着人们蠢蠢欲动,许多人脱鞋勒着裤脚涉水捉鱼。傅天喜老爹拼着老命在岸上叫骂,甚至用泥团掷人,但又不敢伤着他们,傅天喜看着没法子,上岸叫我们出面制止。我说,村的事还是叫傅高尚吧,我不好插手。看我们不理睬,他们一家人都下水抢鱼去了。水流干了,没有出现预想的那种白花花满地都是鱼的诱人景象,烂泥中看不到几条,围观的村民很失望的离开了。

傅天喜却不肯走了。我说:“我們讲好的,按斤论价的啊。”

他说:“不行,那样我人就坐到水塘里不走了。”

我拉过王总商量了一下,最后王总掏了一千块钱塞给傅天喜,事情总算这样了结了。

8

我叫小陈通知傅高尚立即安排人把围墙缺口封堵了。

傅高尚说:“生产便道不做好,我怎么封道啊,山上有那么多桔子,他们从哪里过啊。”于是我把电话打到老支书那里。老支书说,做路是很快的,就是路要通过傅高尚三叔的一块地,他要求把整块地都要征了。我问了征迁办。说不行。我没办法,带上小陈找到王镇长。王镇长说很简单啊,全都给村长做就省事了。我吱吱唔唔说不上来,我们也不知道村里这么复杂。王镇长说:“他们俩是死对头呢,你们都看不出来?”我打呵呵说:“我们刘处长倒没有想到这一层。”王镇长说:“好吧,我跟傅高尚说说看。”然后摇摇头送我们出来。

我们老老实实地在等着王镇长的消息。从星期一等到星期五,工地里还不见动静,我想不好再催王镇长,就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傅高尚。傅高尚很客气,说知道了,下个星期看看。看样子王镇长真的跟他打招呼了。这个王镇长也算讲情义,是个实在人。我们总算把心放在肚子里,想不到会这样顺利。

土石方迅速地堆过来,看来这王总真的想自己做了,为了百分之十,他真的要跟傅高尚撕破脸干起来了。我劝王总不要为这百分之十做傻事,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啊。王总说,这实在气不过。我说,还是跟他好好谈一次吧。不出所料,不过一个星期,推土机在离傅天喜的田埂还有十米的地方就给叫停了。王总打电话来,说地给傅天喜占了,用绳子围了一圈。我说你怕什么,地已征收了,照样推去就行了。王总说,罗科长,不行啊,你就不要取笑了,你老说的对啊,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想不到傅高尚还来这样一手啊。我说,你是聪明人,也就是六七十万块钱呗,对于你是九牛拔一毛,想开点,还是工程重要啊。王总无奈的笑道,罗科长你可要记住,都是为了工程啊。

几天过去,工地里悄无声息,看来事情总算摆平了。我暗暗自喜,想到像王总这样的奸商也在傅高尚面前妥协了,真是个奸商,不见棺材不落泪。趁今天没事,我说,小陈,我们去工地看看去。

我怀着检阅胜利成果的豪情站到工地的土堆上。小陈说,奇了怪了,怎么没有一点声响呢。土石方围着傅天喜的那丘田高高地堆了一圈,田中间还拉了一块白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句话:严禁倒土,后果自负。还有落款:傅天喜。小陈指着那布条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打电话把王总叫过来,问他那是怎么回事。王总摇摇头说,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与他打架啊。我说,推车呢?推啊。王总说,不行的。我又问,傅高尚呢?协议呢?王总又摇摇头说,他不肯签。我又问,你那百分之十没有让吗?王总可怜地说,我都让了五个点了,他还是不肯啊!小陈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是本能的一种反应,因为疾恶如仇,当时我的情緒有点失控。我逼着王总去推土,那时我也这么想,没有你傅高尚我们就不行吗?我命令说,推!一切责任我来负。王总说,那人就躲在那树丛后。他探头看了看,自语道,今天怎么没看到啊,真回去了?我又催他。他真的叫车来推土了。他说还要等一下,叫几个人过来才行。我叫小陈拿手机做好拍摄的准备。

一个翻斗车过来,屁股一抬,哗的把土石方倒到了那空地上,一些大的石块滚过去把那拉绳子的杆子撞翻了。我说再来啊。王总跟那师傅说,再来一车。我问推车呢?王总挥动手臂叫着,推啊推啊。哗啦啦,堆在上面的土方都下去了,大石头咣当咣当,一口气滚到了地中间,把菜地撞了个大坑。

这时对面的屋子里跑出一个人,一直往这边奔。王总叫道,不好,人在。经过树丛后,那人手里操上了一把锄头。这时我也看清了,是傅天喜。他跑的急,上土坡时不小心滑倒了,或许我们人多,他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小陈说,他在打手机呢。有个人说,他可能叫人了。他把手机放入口袋后,手指着我们骂,正好逆风,他那干涩的声音大多被风吹走了,我们听不到多少。他看我们都在笑,就操起锄头在头顶上舞动着,又用石头掷我们,他低我高,其实他所有的抗击都是徒劳。这场面有点像看猴戏,或许无济于事,他也就不白费力气了,干脆坐在石头上抽烟。我叫他们倒土。王总说下面有人,会伤着他的。也罢,我们撤退。

我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好解决,回去向刘处长作了汇报。刘处打电话给傅高尚,口气近于哀求,说,傅村长,你这个大忙人,这个星期是不是把围墙的缺口给堵上啊……对你是小事,对我们可是大事……真的,没有你出面不行啊……好的,非常感谢……谢谢谢谢。我说,最好叫他过来一下,他叔叔的那块地也要谈一下。刘处长不耐烦的说,别急,事情总是一件一件来解决,他既然答应了,就等他,只要围墙围好了,傅天喜就进不了。

第二天上午,我办公室里有点事给耽搁了,一个上午不见消息,我和小陈下午就去工地等他了。王总说傅村长上午来过了,倒是很早。我问事情解决了没有。王总无耐地说,解决什么,他说土石方价格太低,做不了,不想做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啊?王总说,要加钱呗!我说,要加你加给他,要我们加,门都没有。王总诡秘的笑笑。是不是我说的很可笑啊?小陈说,你说的没错啊。

9

傅天喜的事情是我的心结,他的事不解决好,工程就会给拖死。刘处长听了我们汇报后,布置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向市政府打报告;二是找王镇长。我说问题的症结在傅高尚那里,如果他能把围墙的缺口封堵了,傅天喜也就进不来了。小陈说,他叔叔的地不解决,他是不会堵的。刘处长补充道,围墙缺口、生产便道及他叔叔的地其实都是小事情,傅高尚要命的地方还是想以此为法码牵制我们,促成总包跟他达成满意的土石方单价协议,他不是说过医院那个项目只分到一匙汤吗,有了前车之鉴,可见他是有备而来的。小陈愤慨地说,看来他要在我们这个项目白吃肉了,做梦去。刘处长接着说,所以我才叫你们找王镇长啊——傅高尚要高价分包,没那么容易,先找找镇长吧,或许有用。我感到有些为难,觉得自己职位低了些,人家会不会给面子,还想请刘处长亲自出马。刘处长摆摆手,我们只好出来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傅高尚。他说我昨天去工地了,你不在。我说你去的也太早了,我还没上班呢。他说,还好是我碰上了傅天喜一家人,他们要翻你的桌子哩。我说这个人不讲道理——怎么样,你跟他们说过了没有?傅高尚说,我说过了,叫他们以后别再过来吵吵了。我还想问他叔叔的事。他却已经把手机挂了。小陈愤愤不平,说现在的村长啊就是恶霸一个。我说算了。我打电话给王镇长,约他吃饭。他总算给我面子,答应了。我又打给老支书,他说晚上在亲戚家帮忙,过不来。我说王镇长都来了。他于是答应了。小陈插嘴说,他是怕过来买单吧。

在山珍馆莲花厅,就我们五人,另一个是征迁办的林副主任。老支书没有太多的花腔,大家都在听王镇长聊足球,林副主任说八卦。林副主任说到吃粉丝的事,他听一业内人士说,那都是烂米做的,千万要少吃。老支书说,现在买菜也要注意,有次一个农民把卖不完的莉豆都倒进了大溪里,我看到了问他干嘛这样,挑回去给猪吃不是很好吗?你猜他怎么说啊?他说农药刚治过,猪吃了会毒死的!你说还是人做的事吗?我不禁感叹,人心不古啊!喝酒!不知道自己哪天死在谁的手里呢!我觉得老支书这人倒是个实在人,到底是退伍军人,基本素养还是有的,今天请他来,也就想解决道路的问题。他说,傅高尚三叔那点地只是表面的问题,其实傅高尚在暗中搞鬼,今天酒喝了也就顺便说了,傅天喜的事也与傅高尚有份。我说傅高尚这个人怎么会这个样子呢!唯恐天下不乱。老支书说,不仅是他,就他的父亲他旁边的几个人也是这个样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在农村里说,就是赖蛇,赖到哪里吃到哪里,就是他三叔那点地也就是千把块钱的事,但在傅高尚那里就不是钱的事了。小陈插嘴道,那先把他叔叔搞定,给他两千元行不行呢?林副主任说,他那点地,如果政府征收就得看红线,线外的是不能征的,如果是村里造路租地,那多少是好说点。老支书说,农户很顶真,恐怕多给钱也不行。议来议去,还是王镇长的办法可行,王镇长说,都是为了钱,就让傅高尚那叔叔来帮工,人家150元一天,你就给他300元一天,叫他来管理,也别管他来不来,反正凑上一两千块钱给他就行了,一句话,这事先由老支书担待点把给解决了,真的花费多,你们业主帮助分担点。我说那是自然的,傅高尚那里还得请镇长大人给说叨说叨,免得他节外生枝。我赶紧向王镇长敬酒。王镇长说也差不多了,把杯中的酒分了,他自己倒一点,林副主任多一点,老支书说不能喝了,用手拦着死活不要。王镇长看着我说,那看你了。我有点为难。王镇长拍拍胸膛说,罗科,今晚你把杯中酒喝了,你说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真的怎么样,傅高尚那里我替你去摆平。大家击掌称好。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看看小陈,他说我要开车。看看老支书,他说你就喝吧,小陈会送你回去的。没法子,我硬一硬颈项,豪迈的举杯,说干!一杯白酒全倒进了嘴里。大家都为我叫好。王镇长说,我只请你喝,没有叫你干啊,原来罗科是海量啊!

10

傅天喜还守在地里,并且跟着工地同时上班同时下班。这几天我们叫王总从外地调来了两辆翻斗车,一辆推土机。外地人只认钱,管你傅天喜赖不赖,照直把土推过去。傅天喜守住了东边,工地就把土倒在西边。当他跑到了西边,车子就开到了东边去。土石方堆得高高的,把他那块地围成了一口井。傅天喜无可奈何。他也有今天的日子。我们个个都是经过了高等教育出来的,难道智商还比不过你一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农民啊?我们就猫玩老鼠玩死你。他就看着车子把土哗哗地卸在他的地里。他没办法,又开始打手机了。

正在我们暗暗得意的时候,从那围墙的缺口钻进了一班人,三男两女,都拿着刀棍。傅天喜看到人来也就蹦跳起来,指着我们谩骂。我们知道不好,叫住车,自个儿就退回到项目部。过了一会儿,他们也就追到了我们办公室。我已作好了准备,每人身边都备有一根钢筋头。傅天喜冲进来,一个老的冲进来,几个人都挤进了办公室。他们把目标选准了我,拍我的桌子,用手指着骂我。小陈、监理部的几个小青年都护在我的身边。王总当老好人,在前拉着劝说。

我把电话打给傅高尚。傅天喜说,你叫傅高尚来也没用。我躲到角落里给傅高尚说,你是一村之长,你不出面讲得过去吗?他说,我管不了,大不了我不做工程啦,反正也没钱赚。这鬼东西。我只好问傅天喜想怎么着。傅天喜说,很简单,我的田按市场价20万元一亩补给我。我说这是有政策规定的,不是你说多少就多少的啊。傅天喜说,物价天天涨,田价十几年没涨,说的过去吗?小陈说,那得要问政府。那老的说,你们做工程就是要找你拿钱。我火起来,说,你懂个屁!那老的拍着桌子也骂道,你屁都不懂,还当领导。傅天喜抽出一把柴刀嘭的一响敲在了桌子,说,我今天就拼上这条老命算了。我们心里一紧,几个小伙子立马抽出钢筋来。王总,还有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什么人赶紧上前拉住他们。我说如果你再来,我就报警了。他们听了,才退下去。

这件事,我们向刘处长作了汇报,刘处长又专门向有关领导汇报。但是我们觉得那个围墙的缺口还是关键问题。刘处长叫我们再找傅高尚谈谈。小陈打电话过去,傅高尚不接。我又用手机打了过去,他接了,说很忙。我请刘处长打,他总算答应下午过来。

傅高尚到我们办公室都快要下班了。我打电话问了李指挥长,他叫我们上去。到了自然是握手,客套话。坐定之后刘处长叫小陈泡茶。刘处长笑笑说,傅村长是个大忙人啊,钱少赚点没事,身体要保重啊。傅高尚阴阴的笑道,我们这种人讨饭人一个,哪里还有钱啊,不像你们领导坐在办公室里,每月工资稳稳的拿,一个子不少。喝了一口茶后,李指挥长言归正传,问傅高尚是不是把围墙的缺口给堵上。傅高尚倒很爽快的答应了,说,这点小事嘛你李指揮长一个电话就行了。我们都笑笑,然后给他加茶。他喝一口,调整了一下坐姿,说,应该说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是王总他们,现在看来石方很多,也难打,按原来的价格他们真的会亏死的,呵呵,我是大不了不做而已,到以后叫他把附属给点我做做也就算了。李指挥笑道,你这个土石方我们是研究过的,同意分包给你的,至于价格你再与王总好好商量一下,现在王总挖的也差不多了,只要你把傅天喜那里搞定,就按原来中标价划给你也是合算啊,退一步说,那点管理费总保得住的呀。傅高尚说,王总那么死人精的人,你算得过他啊?既然李指挥长为难,就当我没说吧。他放下茶杯,站起来就想走了。我赶紧说,你那围墙要抓紧啊。李指挥长送他到门口,他说我知道。转头对李指挥长说,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们看着办吧,然后握手,走了。

11

事情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周一小陈去工地看了,傅高尚并没有安排工人做围墙。我说等一等吧,催得太急会使傅高尚反感。但是到了周五,围墙的缺口还留着。我叫小陈打给电话给傅高尚。傅高尚说下个礼拜开始做,已开始备料了。

如此这般,一直催过等过了三个星期。

后来,王总就送函过来了,说是因为傅天喜的阻挠,工程停工了。这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傅天喜就那点三脚猫,不要理他就行了。王总说傅天喜就像块毛坑底的石头,又臭又硬,正因为弄不动他才打报告给你们呢。他又说现在只口头上汇报是不行了,停工了,问题已涉及到他以后工期索赔,没凭没据的不好弄。

看来问题有点严重。我问王总土石方的分包协议签了没有。王总说两个星期前就已签了。那么傅高尚这壶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要搞清楚,可是我不愿意打傅高尚的电话,其实打了也没用,一切都是白费心机,对于这种人,唯有钱才能动得了他。我叫王总自己去找傅高尚谈谈。王总嘴巴呲了一下。我拿起电话。王总说,我真的不能打啊,我土石方都已按原价给他了,一个点都没抽,他还说是看在你们领导的面子上才帮助我做的,是亏本生意,他现在提出要做市政道路附属工程,你说他的胃口大不大啊?像他这种人,没工程队,几辆挖掘机还是从别人那里租来的,做事皮皮沓沓,质量又不能保障,我能放心给他做吗?我想你们也不同意呢!报告上不能写这些,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了。我觉得这件事已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和处理能力,我想到刘处长,说,你找刘处长汇报一下。王总说,你也要帮助汇报啊。我说行,我会把函送给刘处长看的。

刘处长对这件事也觉得有些棘手。我们没有直接制约傅高尚的权力,也已找过王镇长,看来效果不是很好,要么请上纪检部门找他谈谈,给他个警示。但他阳奉阴违,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拿他没办法。看样子,傅高尚跟市里哪个领导是有关系的,什么时候请李指挥长去市政府看看,只要有市领导发话,他自然会觉察到其中的利害。不过,话又说回来,傅高尚可以利用傅天喜搅事,但不一定拿捏得住傅天喜,他们两个也只不过是狼狈为奸互相利用而已。现在重点还是从傅天喜身上人手,他是一个钉子,只要把他拔掉了,傅高尚也就没有了依托了。

市政府专门为傅天喜的事召开了一次协调会,林副主任、王镇长都参加了。在实施保护性施工之前,我们根据市政府的指示,又会同征迁办林副主任、王镇长等一起找到了傅天喜,再次跟他深入地交谈了一次,把土地征收政策从头至尾解释了一遍。傅天喜始终坚持要按现在的市场价补偿,至少要20万元一亩,少一分都不行。

大家看傅天喜这死脑筋,多讲也是白费口舌。王镇长说,要解决傅天喜就得靠傅高尚,什么时候把傅高尚一起叫去。

过了几天,王镇长打电话来说,傅高尚和傅天喜都在镇里,叫我们过去。小陈说,政策处理我们又不懂,他们谈好了就行了。我想叫我们过去总有道理的,比如吃个饭,出点钱什么的。

这次傅天喜没有提20万元的事,他说,他的亩数给量错了,测量亩数是23亩,实际上有3亩,要求把错了的钱要补给他。另外那渔塘是他的,补的钱也要给他。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暗暗惊喜。林副主任叫我不要高兴的太早,地是采用卫星测量仪测的,绝不会错,傅天喜要我们补,钱从哪里出?傅高尚也说,那渔塘是村集体的,不可能补给他一个人。事情还是谈不拢,大家只好散了。

王镇长说,是不是想个法子变通一下。我说政策是死的,怎么变?这方面我们没经验,你们帮助出出主意,这个事情总搁在这里还是不行的。傅天喜说,罗科长说的对啊,政策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把你口袋里的錢盘到我口袋里,不就活起来了。林副主任说,那原则还是要掌握的。王镇长说,这个怎么盘钱是罗科的事了,不过话说回来,领导只看结果,我们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我们回来把这事向刘处长作了汇报。刘处长说,这是他们给我们做的圈套,正中傅高尚下怀,这些人一肚子坏水,事情做成了,功劳是他们的,责任要我们来承担,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市政府最后下决心实行保护性施工,我们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面上看起来虽然就傅天喜一户人家,但他是老钉子户。他摸到征迁人员欺软怕硬的软肋,在旧城改造的拆迁补偿中他就显示了非凡的纠缠才能。一大片的房子都拆迁了,就留他家一栋老房子。他在拆迁之前把窗户拆了,在屋里置了一台补鞋机,墙上挂牌“补鞋”两字。又在屋前空地上用彩钢板搭了一问雨篷,停上儿子的一辆摩托车和老婆的一辆自行车,硬说这是他的车棚。征迁部纠缠不起,退让一步,变通了一下,给了他一间店面屋。这还不行,他还要一个车库,不给不签字,最后一个车库也拿到了。但是他还是不满足,房子还立在那里,并且是立在离镇政府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可以说,傅天喜已成了莲城市的钉子户专家了。他宣传的口号是:政府搞征迁,只要你顶住了,总会有好处的。他旗下有一批小钉子户,相互勾连,相互帮衬。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次,市政府坚决要拔掉他,也算是杀鸡儆猴吧。

为了应对傅天喜可能会采取的极端行动和可能发生的群众性事件,市政府专门成立了保护性施工领导小组,分管副市长任组长,王镇长任现场总指挥,对强制性保护性施工行动前前后后进行全面的部署。征迁办编制—个组织保护性施工方案,我们编制一个风险性评估报告,并且还要对傅天喜的思想动态和有关工作作最后一次摸底和落实,不打无把握之战。

行动那天,我的心情紧张而且有些激动,傅天喜会拿刀杀进来吗?会浇上汽油在现场自焚!老早他就宣扬过,某某地方某人为了抗拒强征自焚自杀。他会效尤吗?但分析他这种无赖的性格,应该不会。很可能还是会伤害别人。

工地上集中了好几十执法人员。在施工场所围了警戒线。挖掘机、推土机、翻斗车一并上阵,隆隆的机鸣声掩盖了人们鼎沸的噪杂声。傅天喜进来了,还有他老婆,就两个人,手里提着瓶子,我们怀怀疑是汽油瓶。他们冲破警戒线,跑到了一个土堆上。负责劝诫的镇干部上前拦住了他们。他把那瓶东西挂在了树上,从包里拿出一叠复印件开始申诉。几个执法人员上前拉他们。他们挣扎着,不肯挪动脚步。执法人员就把他们抬到车上开走了。

场面没有我臆想的那么激烈,来看热闹的村民因为没有看到精彩的场面似乎有点惋惜,过了一会儿,大家散去,只有机器的轰鸣声还在继续。

12

围墙的缺口总算给堵上了。

这几天,傅高尚一改以前躲猫猫的风格,有事无事老跑项目部,似乎跟王总搞得很火热。

刘处长说,傅高尚近来可能有动作,你们小心点;他老爹的茅厕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拆除啊?我不以为然,现在最大的钉子户都已经拔了,还怕他怎么样啊!刘处长笑道,你真是书生一个啊,最大的钉子户是傅天喜吗?我说难道不是吗?刘处长笑而不答。

过了几天,王总送过来一份函件,说是原标价书土石方比例不准确,石方量明显多,要求按照实际调整价格。刘处长说,你们看,事情来了。小陈说板凳钉钉的事,单价怎么可能调整呢!刘处长说,一切皆有可能,先别表态,放一放再说。

放了一个星期,等我们周一上班,看到工地上只有一台挖掘机在挖基坑,其他挖掘机、镐头机和翻斗车都一夜消失了。王总还没来上班,我问了边上的施工员,他吱吱唔唔说了半天说不清楚。我只好打电话给王总。他说傅高尚不干了。我说他不干你接着干啊!王总说,那工程怎么结算啊?我哑口无言。本来说见招拆招,但我自甘不如。现在全部落入刘处的口实,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只好抓紧打电话给刘处长。刘处长说意料之中的事,他一会儿就过来。

九点钟左右,刘处长和王总都先后到项目部。

刘处长说,这件事还是王总来解决。

王总装可怜地说,傅高尚要分包土石方,是你们吩咐的,我们听你们的话,他可不听我们的啊。

刘处长一时语塞。

王总笑道,不过话也说回来,按原来标价,就是我们一分钱也不拿,土石方还是做不出来,总不能叫我们贴钱傅高尚赚钱吧?

听起来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刘处长想了一下,说等向领导汇报再说,不过施工不能停,叫傅高尚把机械拉进来。

王总请刘处长也打电话给傅高尚说一声。刘处长说还是王总自己打好。王总立马打电话把刘处长的意见传达给傅高尚了。傅高尚应答的很干脆。大家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了。王总又说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他补充道,傅高尚说你们老在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小陈说,他不坏吗?坏透了。王总笑道,这个人是坏。刘处长说,只要他答应了就好。

到了星期四,也不见一台镐头机进场。刘处长急了,叫我向王总催一下。王总催了,傅高尚说下周进场。又等了好几天,一直到星期三下午,总算运进来一台镐头机。打了一个小时,就逃走了。

李指挥长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要给总承包施加压力,把王总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王总承诺再跟傅高尚协商一下,就是亏本也愿意。李指挥长也叫我们私下会会傅高尚,摸摸底细,是不是王总他们联手设套。事后我打电话给傅高尚请他吃饭面谈。他说他很忙,土石方的事叫我们与王总商量。他在电话里给我提一个补救办法,如果室外附属给他做,他承包的土石方价格一分不加。他说我是为你们着想啊,不要再向哪个领导说我坏话了。我说你老爹那个茅厕也该拆了吧!他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刘处长说中间有猫腻,傅高尚是在与王总相互勾结上了,也想利用我们拿工程,一石两鸟啊。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我们商量了一下,采取两条腿走路,一边跟监理到邻近的工地调查土石方价格,同时也考虑傅高尚的意见,与王总谈谈看。如果谈成了,一切释然。如果谈不成,也让王总感觉到傅高尚的手已经悄悄地伸到他的袋口了。

王总没有同意把附属工程给傅高尚。他说我真的不放心傅高尚这个人啊。他后来下了决心,说不管它怎样,先把主体工程抢下来再说。他叫了一台镐头机开始打地基。我问他这样你挖一块他挖一块,以后工程怎么结算。他说不管傅高尚怎么算了,就像打赌一样了,他最多也是坐地抽头而已。我笑而不语。今天开始地基放样,石灰线画好了,正好画在了傅高尚父亲的茅厕上。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看着办吧。

王总开始妥协,同意与傅高尚谈室外附属工程分包事宜,过了一周,听说双方协商签订,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不过傅高尚的镐头机迟迟没有进场。听说是原来的机械班组调走了,一下子找不到。王总他们没办法,只好到外地找。我们催来催去,工地总算恢复了施工。

以后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正常性施工,没有故事。不过我也被抽调到外地去搞另外一个项目,不再接触王总和傅高尚他们。

两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喝了点小酒正眯着眼睛看省台新闻联播,在节目快结束时播报了莲城市梦想小镇竣工落成典礼,里面有省市的领导参加,看出来这个项目意义之大了。我给刘处长打了个电话以示祝賀。刘处长告诉我说,你不要只知道高兴。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个项目出事了。我心里一紧。刘处长说,都是钱惹的祸,傅高尚与王总结算工程款时弄出了矛盾,正合中央打老虎又拍苍蝇,他就成了苍蝇给拍打了,还牵出南溪坪镇的书记和市里的—个人副处级领导,听说是傅高尚给供出来的。傅高尚真是老奸巨猾啊,根子隐藏的这么深。我打了电话给王总打探底细。王总这鬼灵精嘻嘻哈哈不肯兜底,反而给我诉了一通苦。我问土石方工程给傅高尚敲去了多少钱。他说那总是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呢,别人的钱也不是说给就给的啊。我说还是你们厉害。他说,都是给逼的啊,你们不管,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找找人啊。说罢,我们都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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