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
2016-07-04金少凡
金少凡
1
肩膀猛地被人推了一把。我被惊醒了。这之前我赤身裸体,睡得很甜,并且正在做着那种梦,通常只敢想而不敢实施的搂着别人老婆的那种梦。
快起来!一个女人很急切推着我的胳膊,悄声说,快点!快点!声音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但我敢肯定不是刚才梦里的那个女人。
我睁开了眼睛。多少有些迷糊。我还没搞明白现在是什么时间,四周漆黑黑的一片,我身在何处。
有人!女人在床上探起身子来,双乳贴在我的额头上,侧着耳朵朝卧室外细听着,刘延东那王八蛋回来了!
我听到了刘延东的名字。那是一颗炸弹。在我提心吊胆害怕它爆炸的时候骤然爆炸了!我立即清醒了。现在应该是午夜时分,而我正在他家、他的卧室、他的床上、他的被窝儿里搂着他的老婆。靠,完蛋了!我预感到我的脑袋上将会肿起无数个大包,眼睛或许也将乌黑青紫。妈的,怎么会有这样倒霉的事情!我连滚带爬地从被窝里蹿出来,跳到地上。跑!得赶紧跑!千万不能让他堵在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紧张得浑身哆嗦,双腿瘫软。慌里慌张地四处乱摸,寻找衣服。被子在我下地的时候裹了一下我的脚,因此我落地的姿势不是很雅,咕咚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双膝磕在了地板上。地板颤了一下,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这声响大概刘延东那孙子在门外或许都能听到。被子依然在我脚上缠着,但是事情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面用脚甩着被子,一面匍匐在地板上摸索。我的手触到了沙发,在沙发上先摸到了一个文胸,赶紧把它扔给了床上的女人,之后我又摸到了一件睡袍,还是她的。妈的,我的衣服呢?妈的,急死我了!刘延东那混蛋现在说不定已经走到卧室的门口了!我打了个冷颤,额头上浸出一层汗来。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的衣服都脱在了卧室外面,洗澡时脱下来的,洗完澡便很急切地冲进了屋子,她正在床上等著我。
别慌!她也从床上跳下来,套上了睡袍,跑出卧室给我把衣服抱了进来。别慌,她镇定自若地说,他不敢怎么样,你就说是来给我整理照片的。
我说整理照片怎么可以留宿?
她说就这么说。他不敢怎么样!
我赶紧穿衣服。卧室里很黑。不敢开灯。我一时找不着裤衩的正反面。况且我还觉得裤衩的松紧口儿此时此刻变小了。这让我十分焦急,单着腿在地板上蹦,想先把它穿上,我觉得我最起码应该在刘延东的面前有这么个东西遮丑。之后,无论是赤手空拳打斗还是棍棒加菜刀的肉搏,有它我或许会有些底气!
我摆弄着裤衩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他回来了?
刚才我听见他在用钥匙拧门,哗哗地!她把衣服全塞给了我,说,你快点儿!先到上面的阁楼里躲起来。他不会上去。
你不是说他带着孩子去杭州了吗?这几天肯定不会回来的吗?我把一条腿哆哆嗦嗦地伸进了裤衩儿里,问她。
我怎么知道。她把卧室门拉开了条小缝儿,朝外窥看,说,那王八蛋。
卧室外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我忙钻出来,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爬到了楼上。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穿衣服。我只要穿上衣服,即便是再和刘延东相遇,那也是另外一种性质的问题了。我靠,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做这种事。第一次就踩响了地雷。我的心仍在狂跳。
这时,正是午夜时分。天很暗。一弯新月很惬意地挂在空中。不多的星星在天上睁着眼睛,俯瞰着大地,俯瞰着我所在的这栋小洋楼儿里发生的一切!
浓浓的夜色把我包裹在了阁楼里。我惊魂未定。
猛然间,我听到卧室里有了响动。一阵琐碎而凌乱的声音。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吱哑的床第声,有扭作一团的啃咬声。之后又有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倒了。几秒钟之后,寂静的黑夜又把这声音反射了回来,于是那咚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夜空。
这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2
她长得不漂亮。不漂亮的女人往往会被形容为有气质。但其实她也算不上是有气质。这个判断是我远远地看见她朝我招手的一瞬间做出来的。招手的时候,为了让我认出她来,她摘掉了墨镜。这就造成了我内心的失望。失望一半儿来自于她的名字。山风岚子。一半儿来自于我的遐想。这个名字让我产生过许多遐想。我想过她的脸,想过她的躯体,胸,手,胳膊,腿,皮肤,毛发。总之,我想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想了无数遍。我甚至还想过和她的肌肤之亲。快感随之便来了。但是我从未想过她会是这个样子,单眼皮儿,肉泡眼,甚至还有眼袋。
宝马X5就停在她的身边。白色的。车牌号是X5X5。她在网上给我的照片是真的,她没跟我说瞎话。可是我忽然醒悟过来,她却是假的。说假的或许不是很贴切,那照片应该是她几年之前或是十几年之前的。
昨天我添加了她。那时是晚上10点多钟。我老婆正在卧室里打着齁。此起彼伏的。
您多大?我们这样开始了对话。
48,105,162。给了我这几个数字后她反问我,说,你?单?双?
三组数字让我猜测了半天。那个“单”和“双”我只能理解为汽车的尾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得请教赵迪。是这家伙鼓动我上网聊天的。他说那是一个很神奇的世界。既虚拟又现实,既丰富又多彩,有好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里面都可能随时发生。他说比方你手机一摇或许就可能摇出一个女人来,之后两个人就可能去开房间,再之后呢,两人便消失了,不见了,蒸发了。他的描述让我在瞬间有了冲动,于是立即申请了QQ,并且按照他的授意,建了空间,把从网上扒下来的一些照片和日志放了进去,等着他说的那些意想不到的好事情到来。
赵迪说,笨啊你,年龄,体重,身高。
单和双呢?我再问。
单身还是正在跟人同居有性伙伴儿。
啊哦,明白了!我于是便如法炮制,回复了她48,140,175。非单,非双。
几秒钟之后,她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打开的瞬间吓了我一跳,或是说让我怦然心动。我靠,真是他妈的神奇,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
3
我的同事们纷纷从窗户上探出头去,看从大门口开进来的一辆警车时,我并没有在意。警车并不新鲜。况且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杂志社,进出往来的便会有各色人等,警车警察也不例外。我正看着稿子。不是杂志社的稿子。是我刚写完的一篇小说。对了,我是个业余作者,对外经常谎称作家,很勤奋,总是不停地写,写啊写,写了这篇,再写下一篇。可惜的是那些文学刊物的编辑们却并不认可这一点,尽管我们是同行,可是他们却从来都不顾及这一点,我的小说无论怎么下功夫,怎么在结构,情节上创新,可是我寄出去的稿子总是石沉大海,就像全国各地给我们杂志寄来的各种期刊等待着我们摘编一样,许许多多的刊物在寄过来之后甚至是在寄送的途中便已经变成了垃圾,没开封便让收废品的小贩拉走了,之后变成了皱皱巴巴的人民币被平均分配,揣进了我们每—个人的腰包。我想我小说的命运大概也会如此,直接进入了他们的麻袋,然后被装上三轮车,变成了废品,变成了钱,变成了男编辑的香烟,变成了女编辑的化妆品。好在我一般都是在单位写作,用单位的电脑,耗费单位的电能,并在单位打印。这样我的创作基本上是零成本,因此我就不会心痛电费和打印费用了。当今物价飘忽不定,直线走高,纸,还有打印机的耗材都很昂贵!
赵迪说你他妈写的那些东西能称作小说吗?
我说那不是小说吗?有人物,有情节,有故事,还有心理描写。
他说靠你那故事有人看吗?干干巴巴的,一看就没生活,杜撰出来的。懂吗,生活。你看看那些个大作家,哪个不是生活丰富?阅历丰富?情感丰富?他说,远的不说,你就说刚死了的那个大老板,影视城的大老板,大作家,那生活有多丰富?有报道说他身边有五个女人,他嗤之以鼻,自己爆料说岂止五个,应该有二十个不止。你看人家就写出了好作品,获奖,畅销。他那本书第一个描写性的小说你不是也读过吗?你不是也说真他妈的不错吗?所以我说生活。没有生活你的小说就是垃圾!你他妈的就按我说的,上网,聊天,然后亲身体验,靠,准有人会给你送好故事来。有了好故事,靠,你就有好作品了!
我们领导打电话到编辑部的大房间找我时,我仍然在看我的小说。结尾处我稍有些不满意,正把手放在键盘上,准备做出修改。
电话铃声让我很烦,我没好气儿地问了声谁,谁啊?
领导咳了一声,说,你,你,你来一下!
其实在写这个故事时,我原本是不想直接写“我”的。我想给男主人公取个名字。张三、李四、王五,给他取个名字。这样,领导给“我”打电话时,就好称呼了。就不用你你你的在电话里打嗑巴了。可是我实在是不擅长给人物取名字,就连每次给小说取个名字都十分艰难,都要苦思冥想好长时间,即便是这样,稿子寄到编辑手里,编辑都会对着小说的标题摇晃脑袋,这可能就是我的小说一直被扔在大麻袋里的主要原因,因此我就想扬长避短,不去给小说的人物取名字,硬是给“我”安上个名字,叫了张三、李四、王五,也会显得极其生硬,和人物不符。再说,接下来要叙述的故事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把它按在谁头上都不大合适。有道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做了那种事,弄个其他人來顶缸,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不仗义。不心安理得。
所以,当我来到领导办公室,面对着两名警察时,我便把一切都如实说了。我很奇怪当时我竟然没有一丝紧张。仿佛他们是我的采访对象,老朋友,我们在面对面聊天。聊别人的事情。并不是他们来找我做相关事情的讯问。
很宽松的一个场面。气氛很融洽。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杯子,杯子里不紧不慢地朝上飘着热气。一屋子茶香。
寒暄过了,警察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刘延东的。
我浑身一阵发紧。轰地一下,心便提了起来。看起来那天他还真的没去杭州,他悄悄地潜伏着,在深更半夜用钥匙把门打开。他一定是发现我了。他一定是什么都看到了。那么他为什么没一下子把我堵在卧室里呢?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啊。
警察用眼睛紧盯着我。我发现我走神儿了。紧眨了几下眼睛,鼓了鼓勇气,说,不认识。我尽量平复着自己的紧张心绪。
警察看了我一眼,大概没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滑了过去,问我,赵迪,赵迪认不认识?
我略松了口气,说,我认识。朋友。
最近有没有联系?
前几天还在QQ上说过话。
警察们问我都说什么了?
我说问了他点身高、体重、年龄什么的。
关于女人的吗?他们问。
我看了下我们领导,有些不大好意思,点了下头,说是,是关于女人的。
领导并没有什么反应,并没有表示对我和赵迪议论女人有什么惊奇或是鄙视。同时我看出来,警察们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们朝我微笑了下,之后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佟岚的女人。
我想了想摇头说不认识。
他们再次追问,不认识?真的吗?
我仍旧做了思索状,之后摇头说真的。真不认识。
于是他们便从黑色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说让我仔细辨认一下,这个人到底认不认识。
我急忙把照片拿到了眼前。
那应该是一张来自于电脑上的截屏。不是很清晰。但是女人的小眼睛及其眼袋却清晰可见。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怦怦地乱跳了起来。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不是也相应地有了紧张的表情。
我迟疑了一会儿跟他们说,这个,这个,女人我,我认识。
她是谁?警察立即追问。
山风岚子。
4
照片的像素很大,所以打开时费了一些时间。一个漏斗儿,翻来覆去地在聊天界面上转。转的我直心烦。
我问山风岚子,你传过来的是什么?
她说还没看到吗?
我说是,没看到。以前传照片都是发到邮箱里,在这里是头一次。
她表示不信,说,蒙谁呢?
我说蒙你也得不到奖金,蒙你干嘛?我真是第一次上QQ。
你不是编辑吗?她问,不会不用QQ吧?
我说,我就一直不用,有邮箱就足够了。
我的字还没敲完,照片打开了。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一套白色衣柜前!我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很吃惊地问她,这是谁啊?
她没回答,问我,看到了?
我说嗯。
她问,怎么样?
我说,刺激!
她说,你应该说养眼。仔细看看我的身材。
我说,在看。这是你啊?
当然!她问,怎么样?
我说,真好!
她问,我够白么?
我把照片放大了,把她身上每一处细节都很清晰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挺白的。我说。
我的奶子怎么样?挺实么?她问,够大吗?
我再次把目光放在了她照片的胸口上,沉了一会儿回答说,嗯,真够挺实的,真够大的。
想不想摸摸它?她问。
血液轰然一下在全身涌动了起来。一阵燥热。甚至有些眩晕。我说当然想!我说你全身上下我都想!
这样,我们的会话便朝着更深的层面扩展。从她的胸说开去,接下去又说了好一阵子关于男女的不同和体会,诸如兴奋点,诸如高潮,诸如习惯和动作什么的,在她的引领下,我敞开了心中的禁锢,把一向难以启齿的言语,通过键盘,通过屏幕,通过网络输送给了她。说到怦然心动之处,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于是就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里,把电话给她打了过去。
接通电话,她没说话,先是一阵让我,让男人心惊魄动的笑。这笑声,让我感觉像是被托举到了一匹烈马上面,任怎么勒,任怎么拽,再难以把持。
很快,我们便有了要急切相见的饥饿感!
5
警察将我传唤至派出所进一步讯问。
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不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拘留?关押?这些似乎还是其次,关键是我跟山风岚子偷情的事情一旦被调查清楚了,被公布于众了,我将面临着道德品质的审判。读者和同事们的审判。因为我从事的是一个公众信赖、崇拜的职业,我不能有任何无良的瑕疵。我本来心里承受能力就很弱,这样一来,很容易地便惶恐了起来。
迈进派出所的那一刹,我甚至腿都有些抖。好在我面部神经比较迟钝,脸被太阳晒的也比较黑,二者很好地把我内心里翻滚着的东西全都遮掩了过去。
不过,他们对我还算是友好。我不知是不是我们领导关照了他们,提示过我是个作家,经常写写小说之类的事情,反正警察们对我很和蔼。一般人听说我会写小说对我都会很尊敬,很和蔼。一个年轻的女警察先给我倒了一杯水,我用手摸了摸,是凉的,我想说我从来不喝凉水,能不能换杯茶,可是我没敢说,因为这毕竟不是我们编辑部,墙上的警徽和依法办案坦白从宽等警示语很有些威慑的作用。但警察毕竟是警察,他们眼力很好,见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动杯子,就主动问我,要不要换杯热的?我朝他们微笑着点了下头。我想那微笑一定很得体,一定让我很像是一个作家,而绝不像是一个非法同居的嫌疑犯。
年轻女警察给我倒完水便走到了电脑前面。我知道该把话切入正题了。
该讯问了。
还是那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问我,请你说说,你和佟岚是在哪里见面的。
女警察的双手在键盘上跳跃着。屋子里响着噼里啪啦地敲击声。
我说在地坛南门。
警察问,为什么要约在那里?
我说,地点是山风岚子提出来的。她说她家距离那里不远。
警察问,为什么约在了下午4点?
我说,山风岚子说她上班很随意,没人管,下午可以溜号儿,所以就约在了那个时间。
警察问,见了面之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说,去了她家。
警察问,谁提出来的?你,还是她?
我说,我。
警察问,为什么要去她家,没想过去她家不方便吗?
我说,想过,我曾经提出来是不是到宾馆开个房间。
我回答完之后,警察们便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他们让我把和山风岚子见面之后的经过详细叙述一遍,不要遗漏。
我确认,我们领导一定是关照过他们。一定。因为警察跟我说的是不要遗漏,而不是不许遗漏。要跟许虽一字之差,可是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我是编辑,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充满了紧张,甚至惶恐。其实,这种感觉从第一次我接受讯问便开始了,几天以来,我几乎寝食难安。因为,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都过着规规矩矩平平安安的日子,谁也不愿意被警察找上门儿来,跟钝刀子割肉似的,用讯问折磨神经。我觉得一定是我和山风岚子的事被她丈夫刘延东发现了,说不定他躲在暗处还给我们录了像。我那天溜走之后,他俩一定有一场打斗,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响彻在夜空里的咚地那声闷响,以及响声过后那死一般的沉寂。那个夜晚实在是令人恐怖。让人惊魂未定。不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警察为什么会讯问我赵迪的事情。他和山风岚子之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跟山风岚子偷情与赵迪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我说不清。也想不明白。
为了压制下我内心的紧张和恐慌,我提出来让我先回忆一下。我说我的脑子现在比较乱。
警察说可以。
我端起了那杯水喝了一口。咕咚地一声。这一声响很有失作家的风度。可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又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还是紧张。还是惶恐。而且,越是回忆,这种感觉就越是浓烈。
我记起了那天我准备走,準备离开山风岚子的瞬间。我觉得,在那个瞬间,我要是真的走了,就不会有以后的任何事情了。不会有了。
那天天气真好。天高云淡,风清花香。五月的风轻柔地吹着,吹得你浑身上下痒痒的,润润的。
我先到了。四处张望着那辆白色的宝马车。
4点整,我手机响了。还是那样的一种笑声。笑得你浑身温度骤然上升。
你到了吗?笑声还没全止住,便是她的问话,在哪儿?
朝向了她说的方位,看到了那辆很耀眼的宝马。白色的。她就站在车的不远处。上绿下红的装束,肩上披了条淡蓝色纱巾,头发上卡着一朵褐色的花。
嗨,她摘了墨镜,朝我挥手。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上。眼睛不大,肿眼泡儿,还有很厚的眼袋。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开始了犹豫。犹豫是不是要走过去。
这不是我想象当中的山风岚子。不是我想要在网上约见的第一个女人。
真不是。
6
我问警察说,同志,我能提个问题吗?
警察说请讲。现在的警察用语都非常文明客气。
我说,能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这是在耍小聪明,在套警察的话,我想从他们的回答中,知道是不是山风岚子的丈夫刘延东告发了我们。他是不是一直躲在暗处监视山风岚子。甚至还有录像。
这点小花招儿,立即被警察识破,他说,这事以后你会知道的。咱们还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你说你见了佟岚之后想走?
我说是。
警察问,为什么没走?
我说因为两件事。
警察问,哪两件事?
一是她把车交给我,让我帮她看车,一是后来我们俩吃饭,她付了账单。我说,网络上有个词汇叫见光死,真是如此,见了山风岚子之后,我第一感觉是对她的遐想,对她的憧憬,对她的渴望一下子便荡然无存了。因此,我就想走。可是正犹豫着,她就把车开了过来,问我是否会开车。我说会。她就把车交给了我,让我坐到驾驶位置,说你开车,前面有家歌厅。我说我不想去唱歌。她说不是让你去唱歌,我是明天要邀请别人唱歌先把包间定下来。我去定包间,你替我看著车,别让警察过来贴了罚单。这样一来,我就没法走了。而且,我又有点儿不太想走了。
警察问我为什么?
我说,这女人这么相信我,几十万的车就交给了我,够豪爽的,够爷们儿的。因此,我就对她有了点儿好感。
警察点了点头,问我之后呢?
我说我们就去吃饭。
四点就吃饭?警察很有疑问。
我说对,她订完了歌厅的包间就让我开车去了一家老字号。她说她中午没吃好,饿了。并且待会儿咱俩要耗费好大的体力,因此要事先把能力补充上。吃饭的时候其实我也想过要走。因为一般吃饭约定俗成都应该是男人花钱,我觉得她在一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间到饭店吃饭,无非是要敲一下我的竹杠,因此我想,我没有必要请一个我看不上眼儿的女人,所以我就想借故离开。
警察问,你都找什么借口了?
我说,第一次我想借故上厕所溜走,可是我刚一站起来,大概是眼睛俯视着看了一眼她的胸,她当时穿的衣服比较薄,胸开得也比较低,俯视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因此她见我站起来了,还看着她那儿,就立即把衣服往上提了提,之后又说凉,让我把纱巾拿过来披上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得又坐了下来。后来,我看菜吃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就又站起身来,说我去个洗手间,她听了,就说去吧,顺便把服务员叫过来,我结账。这句话让我当时一下子便对她有了敬佩之感。我说我最反感现在那些女人们,凡是都要男人买单,无论是什么场合,只要有男人在,她们就心安理得地吃、喝,然后一抹嘴儿走人,好像自己是个娇贵的公主,而男人生来就是她们的跟班,奴仆,随从。所以,她一说结账,立即让我肃然起敬,我赶紧说哪儿能让你结账呢,我来我来。可是她却亲自把服务员叫了来,抢着把账结了。她说,我知道你的钱有数儿,老婆一张一张的点过了。
警察听到这里,相互之间看了看。之后示意我继续。
我说吃完饭她就让我开车直奔她家。路上我问她行吗?不会有事吧?她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他妈的带着我女儿去杭州了,今天早上刚上的火车。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做了省略。我觉得必须省略。我只能说了个大概。
进她家后洗澡,上床,然后她睡到半夜忽然被哗哗地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
警察问,那声音你听到了吗?
我说没。我说我累了,睡得很沉,很香。是被她推醒的。
警察问,就这些?
我说就这些。
警察们就又相互看了一眼。女警察说了一句应该实验一次。男警察便点头。之后,一名男警察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儿递到我的眼前。
你看看,这是你的吗?警察问我。
塑料袋儿里面,是一个裤衩。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无地自容。特别是面前还有个女警察。
我诺诺地说,是。我觉得我只能说是,现今是个高科技时代,精斑,尿液,汗渍,毛发,任何一样东西都逃不掉DNA的检测。
你把它遗忘在哪儿了?警察盯着我问。他的眼睛让我不敢直视。
她,她家。我回答。
具体点,什么地方?警察继续盯着我。
我说,应该是,应该是她家浴室外……地板上……
7
在接受警察的讯问时,我刻意地隐瞒了一些内容,抑或说是回避了一些内容。我跟山风岚子之间一些隐秘的东西。我觉得,那些东西,只能留存着我俩的心里。我俩彼此知道。
起初我俩相约见面地点时,她提议到我家。她说她开车,顺着四环一会就到。很方便。但是我考虑虽然我老婆那天上夜班不在家,可是我所居住的是一栋老住宅,楼里住的都是老街坊,老同事,自己晚上带一个女人回去,人多眼杂,势必会造成不良的后果,因此,我就提议是不是去宾馆开个房间。她说她不想去宾馆,宾馆要身份证,她不想把身份证留在那里。我说,那就去你家,你那里是别墅,相对独立,又正好你先生和孩子不在家。她就笑着说你可真够鬼的。于是,我俩就约好了在地坛南门相见。山风岚子说,她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号是X5X5。我说我穿一件红色的夹克衫,戴眼镜,略微有些谢顶,并问要不要手里再拿一张当天的北青报作为接头暗号?她说你最好再戴上一个大口罩和一副黑墨镜,你真讨厌!你敢说我讨厌?我说,你等着,一会儿见了面有你好瞧的!
放下电话,我赶紧奔了地铁。一路上脑子里飘飘忽忽地仿佛置身于飘渺的浮云之上,心里头麻酥酥儿地感觉是几分激越几分难耐,浑身上下血管被激涌着的血液充斥得满满的,时不时就有一股股潮涌,轰然而至,袭上心头。我自己也不明白,一个没见过面的,甚至还是虚幻中的山风岚子,怎么会让我产生这么大的冲动,甚至把曾经是初恋时候的那种感觉给再现了出来。
不过,当我走下了地铁之后,原本轻快的脚步忽然就放慢了下来。列车带起来的凉风吹得我略微有了一点清醒。我这时才刚刚有了危险意识。这山风岚子只不过是网络上的一个虚幻。网络上有各种各样的玩笑,有各种各样的恶搞,有各种各样的欺诈,这万一是一个骗局呢?这万一是一个圈套呢?想到这里,我便停住了脚步。第一辆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了之后,我没有上,脑子里想象着进到她的宝马车里之后,她也许会直接把车开到了一个什么黑暗的地点,然后中了埋伏,一顿暴打,被搜身抢劫;第二辆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之后,我依然没有上,脑子里想象着进到她家中之后,一声唿哨,也许会有几个彪形大汉将我像抓小鸡子似的拿下,然后是绑架,是勒索。不过,当第三辆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了之后,我还是很果断地登了上去。在飞驰的地铁列车上,我飞快地排列组合着有可能出现的几种危险,这些危险若是出现我将如何应对,并且我还想好了,在出站时,要脱掉红色夹克,要在人群后面冷静地观察,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再走出去和山风岚子联络等对策。
然而,这些对策一个也没用。我甚至都没脱掉红夹克。我先到了。4点钟,她站在那辆白色宝马旁边,正笑吟吟地冲着我招手。手里攥着一副黑墨镜。
不过,进到她家别墅,当那扇大铁门咣当一声关闭了的那一刻,我还是在心底产生了一丝紧张,我小心翼翼地回头朝那扇大铁门看了又看,来到卧室时,也禁不住左右环顾,试图解读柜子、屏风、窗帘后面以及床底下所潜在的玄机。
山风岚子似乎是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
她很快就脱去了衣服。那对奶子高耸着在朝我示意。像触电一样,我俩便把很炙热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血液冲顶之后。我便忘了一切。所有的疑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事毕,我气喘吁吁地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份信任!
她把被子给我盖在肚子上,用手抚摸着我说,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份激情!
激情这两字瞬间又刺激了我俩。我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热血开始了新一轮的沸腾。这次我便彻底地放开了,按照她在网上告诉我的那些方式和手法,我们两个就像被托举到了云端一样,在一阵眩晕之中同时爆发,彻底失去了自我!
恢复平静之后,我睡着了。一觉醒来,她已经做好夜宵。一个红烧带鱼,一个炒肝尖儿,一个鸡蛋黄瓜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在厨房里等着我。我这个时候,真的感到自己肚子里面已经空得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咂摸了几下嘴,立即就端起了她递过来的碗。不过,就在我把一块带鱼和着一口米饭放到嘴里咀嚼时,发现她却并没有动筷子。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碗。眼睛里似是有些哀怨。
你,怎么了?我停住咀嚼,问。
不饿,她有些阴郁,说,不想吃,只想跟你说说话。
我便停顿了片刻,之后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放下筷子和碗,说,嗯,好吧。
她起身坐到了我怀里,随着一声叹息,两行热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搂着山风岚子抖动的身子,我才知道,原来生活在别墅里的人,也并不都幸福。
我们是再婚,她用纸巾不断地擦着眼泪,说,再婚快三年了。我不隐晦,我找他是因为他成功,他有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成为了这座别墅的女主人,是要用我女儿做代价。
从她的哭诉中,我知道了,再婚的时候,她女儿是一个漂亮的大学生,刚满20岁。从她的哭诉中,我还知道了,婚后不久,她男人刘延东就霸占了她女儿,并且跟她说,我和你再婚,主要就是看中了你女儿,这样吧,你可以谈条件。
你跟他谈条件了?我问山风岚子。
嗯,山风岚子说,谈了。这座别墅的产权归我,汽車产权归我,另外,我有权力找人,找男人。
我听罢把她推起来。
是不是腿麻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问。
我没说话。继续吃饭。
端起饭碗来,再看一眼她,我猛然想起了一个网友前几日发过来的一段笑话,笑话的名字叫《好悬》,说:老王提前下班回家,发现老婆和单位书记偷情,吓得赶紧跑回单位。叹道:好悬,差点被领导发现早退!另附一篇姊妹篇叫《原谅》,说:老王知妻与领导不轨,怒找领导妻,领导妻气极:咱们上床报复他俩。事毕领导妻:我还气,再报复一次!一连三次,老王跪倒趴下告饶:求求你了,我已经原谅他们了……想到此处,我不禁笑出了声儿。差点把饭给喷出来。
山风岚子瞥了我一眼,问,得什么喜帖子了,值得那么高兴?
我就愈加大笑不止起来。好在饭后,她只缠了我一次,如果向《原谅》里写的那样,再报复一次两次的,我肯定也该跪地告饶了。
8
山风岚子死了。被谋杀。死在自家卧室,自家床上。死得很蹊跷。
我得知了此事后,感到十分惊讶。我脑子里依然留存着她问我得什么喜帖子时那个浅淡的,带着一丝忧伤的笑。我问了自己无数遍,这怎么可能?但我深知,我由此便成了嫌疑人。很重要的嫌疑人。这点毋庸置疑。在她家里,浴室里,卧室里,地板上,床单上会留下我很多东西。我随时都有可能身陷囹圄。
在整个案情的分析中,警察很奇怪山风岚子怎么能在半夜听到有人拿钥匙拧门的声音。他们反复问我,可曾听到过她说的那个声音?我说我没听到过。我说那是一栋别墅,我们当时在二楼的卧室,距离一楼大门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即便是有那种声音,我都怀疑是否真能听得到。警察似乎是支撑我的这个判断,于是,便实地做了实验。在深夜,把别墅二层卧室的门紧紧关闭,然后用钥匙在一楼大门上拧动,确实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那么,山风岚子是怎么听到的呢?真的有这么个声音吗?
警察调取了物业的监控录像。这是破获此案的有力武器。是关键。监控录像很清晰地记录了如下几条信息。
那天下午17时48分33秒,一辆白色宝马车,车牌号X5X5驶进了别墅的1号泊车车位。10秒钟过后,我和山风岚子相挽着,走进了别墅大门。
次日凌晨1时21分44秒,一辆黑色现代,车号2215驶来,停在了别墅西侧,21分50秒,赵迪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别墅大门走去。
该日1时22分之后,监控受到不明信号干扰,图像出现色斑,再不清晰。
警方根据监控录像,同样讯问了赵迪。可是赵迪却说那个时刻他正在家中搂着老婆睡觉。国家修订了计划生育政策,允许“双独”子女组成的家庭生育二胎。他们夫妇二人正争分夺秒热火朝天地完成这项事业。赵迪的老婆也出面作证,说她已经有孕在身,并出示了“有胎芽有胎心”的医院证明。可是警方将信将疑。并且,在法律上,这样的关系人作证被视为无效。
警方无法排除赵迪的嫌疑。因为赵迪也不得不承认,那辆现代汽车确是他的,除了被套牌,他也解释不了,他的汽车好端端地停在自家车库里,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山风岚子的别墅前。还有那个从车里走下来的人,不是他又是何人?可是令警察纠结的是,山风岚子家的大门上,没有留下赵迪的指纹。他们又不能指证赵迪确有山风岚子家大门的钥匙,如若没有钥匙,他如何拧动开启山风岚子家别墅的大门呢?如若没人拧动大门,没人进入山风岚子的别墅,我又是如何在躲藏的阁楼里,听到卧室里的那些响动,及响彻夜空的一声闷响呢?
顺着午夜山风岚子听到哗哗地用钥匙拧门声的思路再分析,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声音,那么还有两个人也值得怀疑。她丈夫和她女儿。他们有家里的钥匙,就有了用钥匙拧门的可能。
但是,监控录像在那天1时22分之后,就再没了图像。而他们两个人又有在杭州的证明。
案情扑朔迷离,蹊跷万千,让警方一头雾水。焦头烂额。就连包括我在内的这些被怀疑对象、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他们也都吃拿不准。因为谁看似都有动机,又都没有動机。
这时候,我适时地提供给了警方一个重要线索。
我光着身子躲到卧室楼上的阁楼里之后,惊魂未定,山风岚子打来了一个电话,她悄声跟我说,没事了,你放心吧。我问她什么情况?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你真听到有人拧门了?她说,刚才的确是他在拿钥匙开门。他这个动作和这声音,我十分熟悉。可是我进家门之后,是用钥匙反锁的门,钥匙插在锁上没拔下来,所以他在外面就打不开门,你明白吗?我说明白。我问她那现在怎么办?她说穿好衣服走吧。我估计他会躲在汽车里。我家2号泊车位在别墅的西面,你出了门往东走。知道吗?我说,好,知道了。我跟警察汇报,我那天出了别墅大门后朝2号泊车位瞥了一眼,那里的确是停着一辆汽车。但是我没看清那辆车的号牌。我说,我在逃出山风岚子家之前,也就是刚挂上她的电话,就听到了卧室里的那些声音。像是打斗。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可令我奇怪的是,我从别墅大门逃出去时,大门却是锁着的,山风岚子的钥匙依然插在门锁上。
我原本想,我提供给警察的这个线索,会有助于山风岚子被害案子的顺利侦破,水落石出,并还我清白,可是没想到适得其反,反使案情更加复杂,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山风岚子的浴室外面,只有我一条裤衩,别无他物。警察在卧室内翻寻数遍,均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连我说的,声响奇大,响彻夜空,像是有东西在卧室里骤然倒地,警察都没能寻到任何被摔砸,被破碎了的痕迹!
山风岚子的死因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9
我离开了我心爱的编辑岗位。我不得不离开。山风岚子的事情,在编辑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特别是我穿着山风岚子的裤衩从她家里落荒而逃的场景,在编辑部里被再现了,被编成了段子,搞得我无地自容。赵迪知道了我辞职的消息跟我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全身心地写你的小说了。我说屁,我再不想写那烂东西了!
他问我,你想干啥?
我说真的杀个人!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