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基因生意
2016-07-01刘醒
刘醒
前方高能!这篇文章并不好读,因为基因检测是个非常技术化的领域,而且刚刚起步。我们有基于当下的故事,但不能描绘一个精致的明天。假如您有耐心把它读完,无论作为消费者、创业者、投资者还是仅仅出于好奇,您将洞见未来风口的机遇、商业模式甚至方法论。
在人类基因检测史上,2006年是极易被忽视的年份。
纵然在5月,英美科学家完成1号染色体基因测序图,从而绘制出有史以来最全面、最精准的人类全基因图谱,为历时16年的全球“人类基因组计划”画上句号。但这一耗资38亿美元,由6个国家上千名科学家联手进行的项目,已于2000年和2003年被两次宣布“完成”,历史殊荣透支殆尽。
因此,或者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这个在基因技术史上平淡无奇的2006年,其在商业化的道路上,却已初露峥嵘——
人类全基因测序成本,从一年前的上亿美元悄悄降至2 000万美元;
美国人安妮·沃西基创立了一家基因技术公司23andMe,第二年她嫁给了自己的投资人;
大洋彼岸,中科院北京基因组研究所副所长汪建,正极力劝说上级同意,从那个叫周代星的美国illumina公司亚太总经理手中,购买5台昂贵的最新一代基因测序仪;
四川成都,一个叫周坤的大四学生,正开发一款大数据挖掘与分析软件,以帮助当地开发商处理即将爆发的房产大数据……
10年后的今天,随着基因检测技术在成本和时间两个维度,以超越摩尔定律的速度发生聚变,中国基因检测市场来到这样一个历史节点——如同1999年的中国互联网,今天所有巨头如BAT都已粉墨登场,只是当时尚未为人所知。
巨头造富流水线
在当下中国基因市场上,华大基因和贝瑞和康并肩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前者是全球最大的基因检测公司,而后者垄断了国内七成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市场。
这并不偶然。
当汪建副所长向上级争取购买设备的努力失败后,他立即南下深圳,在一个旧皮鞋厂里重整旗鼓,向银行贷款数亿元后,购买了心仪已久的illumina牌基因测序仪,数量达100台。这笔巨单,不但是illumina迄今为止接到的最大一笔订单,也让华大测序产能占了全球一半以上。
汪建的战术简单粗暴,用工业流水线的方式进行科研,依赖测序仪器以及人海战术,打造“测序工厂”,强力拉升华大测序能力。在购买设备后的第二年,华大凭借为科研机构、制药公司、育种公司等提供测序服务,收入猛增至10.37亿元。
随着产前检测、宫颈癌筛查等与大众健康相关的基因检测技术被攻破,真正的金矿被挖了出来。传统产检采用羊水穿刺等侵入性取样方法,虽然能够确诊胎儿是否健康,但存在伤口感染甚至流产风险。而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则只需要采集孕妇5ml外周血就能诊断,准确率高、风险极低。这一成熟技术背后,市场规模超百亿元。
也正是在这个领域,华大遭遇迄今为止国内最强的竞争对手——贝瑞和康。说起来,这个新对手并不陌生。它的创立者,正是曾试图把测序仪卖给汪建的周代星。
就像中国不能制造电脑CPU,测序仪硬件制造技术也被牢牢掌握在国外大公司手中。因此,代理测序仪起家的周代星,所采用的模式与华大如出一辙:向国外测序仪制造商购买仪器和试剂,针对国内市场创新商业模式。
最终,经过多年摸索,在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主战场,华大和贝瑞和康在商业模式上立下两个山头:LDT模式和IVD模式。
简单来说,LDT模式是指基因检测公司设立实验室,购置仪器和试剂,通过各种渠道如医院、代理等,取得消费者DNA样本,再将检测结果通过渠道反馈给消费者的方式。这是一种间接2C的模式,表面看起来是服务医疗机构,但后者只是渠道。
而IVD模式则把医疗机构当作目的地:基因检测公司当中介,把测序仪和试剂直接卖给医疗机构,由后者服务消费者。日常使用中,医疗机构需要源源不断地向基因检测机构购买试剂。
这两种模式在检测效果上毫无二致,区别在于向谁收费,以及医疗机构是否参与技术环节。主打IVD模式的贝瑞和康,致力于降低医疗机构进入的技术门槛: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流程共28个步骤,耗时3天,贝瑞和康则直接将其简化成了2个小时。
周代星说,目前国内获批进行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试点医院中,有60多家正与贝瑞和康合作,“市场占有率达70%”。
——当然,质疑声从来不绝于耳。无论华大还是贝瑞和康,其获取财富的手段,从科研的角度看,似乎并无增益。有人打趣,“不就是生物领域的富士康吗?”
在此不下结论,只讲一件小事:2006年完成的“人类基因组计划”,宣告了基因检测这项技术的成熟。在参与这一项目的6个国家中,中国负责检测全部序列的1%。但与其他5国不同的是,中国发起并承担这一任务的是个民间组织,三位创始人自掏腰包200万元做科研,它的名字是“华大”,其执行主任叫汪建。
“基因就是算命”
国内基因检测金字塔的中间地段,相对混乱。同样是在2006年,刚刚成立的某基因公司,用一句“基因检测能算命”的广告词,让人们一度对基因产生了类似对星座的追捧。
其实,无论华大还是贝瑞和康,其分歧仅限于战术而非战略,它们是同一教派的两种延伸,即基因检测“贵族派”:高投入高产出,垄断一方,往来皆是科研机构、三甲医院、商界巨擘,活动范围以地球为单位。
或者更严谨些,他们是临床级基因检测机构。当下,随着华大、贝瑞和康、达安基因、博奥生物等大公司攻城略地,这一市场基本饱和。与之相对,消费级基因检测市场崛起,成为当下竞争与创新最趋白热化的领域。
消费级基因检测的目的不是诊断或治疗,而是揭示健康风险和体质特征,类似体检。2013年,影星安吉丽娜·朱莉通过消费级基因检测,发现自己患乳腺癌的可能性高达87%,于是切除乳腺以将风险降低至5%。
正因为没有特定目的,自2006年“基因检测能算命”的广告之后,“口水测天赋”“基因测网瘾”“DNA算财运”等荒诞剧缕缕不绝,以致国家不得不出面叫停。然而,历史大势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2006年全基因组测序成本为2 000万美元,一年后就降到了200万美元,2015年年底为1 000美元,今年年底或明年上半年有望降至千元以内。
门槛骤降,暴利诱惑,玩家质量不免参差。如果说临床级基因检测还拼科研和技术,消费级基因检测则基本走娱乐搞笑路线了。
打开百度,搜索关键词“基因检测”,人们能得到900万个反馈。基因检测产品五花八门:“基因测酒瘾——为你提供饭桌上的免酒金牌”“命中注定你肥胖——肥胖基因检测”“99元享受安吉丽娜·朱莉式基因检测服务”……其价格体系则更是随机,单以产前无创基因检测为例,在各种渠道上的报价相差50倍甚至上百倍:最高可达十几万元,最低却只有几百元。
国家曾试图规范市场,公布了109家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试点名单。但既然获取这项技术是如此简单——无非LDT模式或IVD模式,而定价规则又是如此不透明,资质显然不是门槛。
有媒体曝光,仅杭州一地随机暗访,就发现浙江省人民医院、浙江省新华医院、解放军117医院、杭州玛利亚妇产医院、杭州天目上医院等在无资质前提下,提供这项服务。有不愿具名的人士透露,目前全国没有统一的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收费标准,各医院收费在2 000~3 000元之间,“利润起码有一半”。
悲剧终于发生。湖南一位已生育智力低下儿的孕妇,二胎产检显示胎儿有可能还是低智,某医院建议她进行无创基因检测,结果为正常。但最终,出生后的婴儿被确诊为智力低下。“一个家庭生育两个低智儿的悲剧,本可以避免。”
——正如汪建在2010年推出无创产检业务时所遭遇的,由于技术进步太过超前,现有法律法规没有此项监管,以致“无法可依”,最终导致华大被叫停一段时日。如今6年已逝,基因检测更为普及,渗入大众日常,更多从业者、创新者、牟利者甚至捣乱者介入,然而情形似乎并未随着行业的繁荣,而变得更加美好。
“洋前辈”好榜样
在互联网时代,颠覆者从不来自业内。
当2006年人类基因检测技术被揭秘,濒临裂变的前夜,四川成都大四学生周坤,尚未意识到这一切与他有何相关。花了一个月,他终于敲完那款房地产数据分析软件的最后一行代码,顺手把它卖了1万元。
历史时间线上,各种元素碰撞反应,催生出偶然和因缘。2006年起,周坤从一名软件开发专业大学肆业生,成为国内排名第二的房产数据公司创始人。而该年成立的美国基因技术公司23andMe,已凭借提供售价区区99美元的全基因检测服务,跻身当下最伟大的公司行列。
一个史无前例的机遇摆在周坤面前:基因测序的核心是数据,数据的价值在挖掘和分析。他立刻卖掉数据公司,带着5名程序员创立互联网基因公司——23魔方,为普通人提供售价999元的基因检测服务。
彼时,在2 000家中国互联网医疗公司中,基因测序公司已过千家。周坤展示了自己二次创业以及数据专业的功底:仅仅成立8个月后,23魔方现金流转正,成为这一波浪潮中首家盈利的个体。
23魔方,就像它在传统领域里的前辈,如华大、贝瑞和康等,依然没有自己的专利测序设备,甚至也不打算购买。周坤试图凭借轻资产的互联网模式,在深挖长尾中找到一条出路。他的灵感来自23andMe:建立线上平台-用户在线下单-23魔方邮寄唾液采集盒-用户自助采集唾液并回邮-23魔方检测基因并出具报告。
这一过程需要第三方基因检测机构的辅助:当用户回邮唾液样本,23魔方自建实验室从中提取DNA、建立数据库,然后将DNA样本邮寄给第三方测序公司,测序公司线上发回DNA数据,23魔方对数据进行分析和解读。
——这一过程毫无秘密。23andMe用户数量破百万,为业内人士所瞩目,其模式堪称全球互联网基因公司的“样板戏”。
周坤之所以能在上千家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得益于他在成本控制以及产品设计上的努力。具体来说,有三个尝试——
首先,产品标准化。
从业者在产品设计上有分歧:是把所有检测项目打成一个标准包,还是根据不同的类别做成特色检测套餐?大部分同行选择后者,例如运动检测包、肿瘤易感基因检测包、心血管检测包等。23魔方则选择前者,一次性检测126个项目。周坤的理由是:“市场普及不够,拆得太细,消费者不知道买哪个;成本尚未触底,拆细了性价比不高。”
其次,部分测序。
23魔方提供的,并非如安吉丽娜·朱莉所做的全基因测序,而只做千分之一。周坤解释,基因测序技术已经突破,但解读才刚刚开始,目前人们只能读懂全基因序列的20%。23魔方又在这20%“可读”的基因中,选取0.5%最为人所关注的位点,诸如癌症检测、肿瘤检测、帕金森病检测等,从而成本骤降。
第三,用户基数大。
目前23魔方用户5 000名,在同行中算佼佼者,因此与第三方测序机构谈判时,降价空间更大。去年,一家名为Hi基因的互联网基因检测机构,就由于用户数量过少,成本无法摊薄,死于资金链断裂。
至于23魔方的未来,“洋前辈”23andMe已做出表率:纵然盈利微薄,然而百万用户基因数据在手,一大拨医疗巨头对其垂涎欲滴,抢着一掷千金。周坤瞄的是基于DNA数据的大健康领域。不过当下,他正忙着扩大23魔方的实验室,以进一步降低成本。
继承者是谁
虽然距离周坤的办公室不足2千米,他的朋友罗红卫却不曾用过周的产品。“我不想知道自己有什么潜在问题,”罗解释说:“我享受生活,但假如知道自己有60%可能得绝症……承受不来。”
这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对于基因检测的态度。通过一纸基因检测报告,人们得到的往往不是“绝对”,而是一个统计学上的概率。换言之,你将提前得知自己可能会患某种疾病,但也可能不会患。
更何况在技术层面,这个“不确定”的结果,也只是人们通过对“可读”的20%基因序列进行测定的结果。谁知道剩下那80%“不可读”基因中,有无基因对这一结果进行干预?
这一点,无论华大还是贝瑞和康,无论23andMe还是23魔方,全球再聪明的大脑都没有答案。但霍金曾说,人类最宝贵的是将不确定变为确定。
周坤们的豪赌,或许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曾用16年时间揭开了上帝的秘密,用10年将成本从十几亿美元降低到1 000美元,商业化几乎同步发生。采访最后,他做了个判断:“中国基因检测市场上的真正巨头,将诞生在明年上半年之前出现的创业者中。”
——把“不确定”变得“确定”,不但是科学家的本领,也同样属于商人。唯一要确定的是,当质变时刻到来,你已在场筹备多时。
自2006年华大崛起后,基因领域的质变时刻再次来临。2016年后,继承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