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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者自重

2016-07-01凸凹

文学港 2016年6期
关键词:山里人

凸凹

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居家过日子,他只是微笑,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母亲却特别善说,像莳间的鸡婆,下蛋的时候叫,不下蛋时更叫。

母亲絮叨的时候,父亲自然烦,就去担水,把水缸担满之后,就浇庭院里的丝瓜葫芦,总之是不让自己闲。他觉得劳动才是大事,有足够的理由使他免听母亲的闲言碎语。

母亲知道他的用心,很是生气,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大坏蛋,他懂得怎么折磨人。

母亲总能从我们身上找到缺点,不停地管教。我们非常烦厌,逆反之下学会了顶嘴。她求助于父亲,埋怨他不尽父亲职责、不给她撑腰。父亲说,孩子不是管出来的,是长出来的,树大自直。母亲就不依不饶,逼着他发威。经不住母亲的纠缠,他终于发威了,但不针对具体的人,只是暴跳起来,锅碗瓢盆一顿乱摔,一片破碎。这既是为了震慑孩子,也是为了震慑喋喋不休的母亲。母亲和我们一道,不敢吭声。

一如深水无波,树高影多,沉默的父亲多技艺,他有一般山里男人所没有的行动能力。

譬如他会打猎。我中考位居全县第二,大光门庭。他往山峁上望了望,说那里有一只五花翎的大野鸡,我给你打下来,庆贺庆贺。我们谁也没看到野鸡的影子,觉得他在说诳语。但是他扛上猎枪在山峁上转了一遭,隐忍的一声枪响之后,他果然把野鸡拎了回来。

譬如他会打鱼。故乡的小河清浅,不过是生一些小虾小鱼,我们都觉得没有大的口味。他却说河里有大鱼,就伏在河底的大石头下。我们不仅怀疑,也觉得即便是有,也无法捕得。他笑一笑,到山上砍了几捆苦荆棵,把其沉到河底浸泡。浸泡之后,渗出奇苦的汁液。大鱼不仅被呛了出来,而且都晕得盲目,自己就游进父亲张开的网中。大鱼是鲇鱼,多肉少骨,炖出来奇美无比。

譬如他会爬树。这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山里的果树不剪枝,就疯长,就有几丈高的大树。村前就有三株,一棵核桃、一棵柿子、一棵香椿。收获时,只有父亲能爬上去,别的男人只好在树下叹息。核桃、柿子自然归公,香椿就例外了,它属于能征服它的人。每年三月,香椿发芽,由于树高冠阔,一树碧绿鲜嫩,让站在树下的人垂涎欲滴。男人们都想爬上去,采折珍奇,以快朵颐,更重要的是博妇人欢心与敬重。却都滑脱,无奈之下,大骂爹娘。父亲最后登场。他把竹竿和篮子拴在绳子的一头,另一头绑在腰间,就开始爬树。他的身姿像猫,又像尺蠖,前腿伸后腿蹬,转眼的功夫就爬进了树冠。这易如反掌的动作,惹妇人们惊呼,这个男人可真是了不得!父亲解下腰间的绳子,把竹竿和篮子抻上来,不紧不慢地作业。不一会儿,树底下就有了一大片嫩香椿。一见到这大数量的收获,妇人们变欢呼为愤怒,因为她们此时省悟到,香椿长在树上,属于公,即便是谁也吃不到嘴里,直至变老而废,但有均等的痛惜。然而一旦有人采到,就属于了他个人,就有了独自的喜悦,这真是不能容忍。她们开始嫉恨父亲,认为他是村里最自私的人。

香椿采尽,父亲下树。看着妇人们一双双不友好的眼神,父亲摇头一笑,开始捡拾他的所得。他按观赏者的人数,把香椿分成均等的份数,他只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毅然离开。当妇人们都拿到了香椿,心情瞬间就变了,望着父亲的背影,他们感到他高大挺拔,心地善良,是村里最好的男人。

后来,村里人选父亲做了支书,因为他们觉得他就像长在高处的香椿,不采下来,任其香魂自消,的确可惜。

父亲当支书之后,更是沉默寡言。他认为对的,只是埋头做,让别人不好意思不跟随他做。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由于要在平原住校,有了不小的一笔现金开销,而他又不忍心从穷乡僻壤中“变”出钱来,就断然辞职做了挖煤的窑工。

这个窑工做得让乡亲们心痛,感到做好人所承受的,是比别人多得多的沉重。所以他们真心希望他的后代能有大好前程,以至于我考上大学之后,他们自发地吹起唢呐、擂起牛皮大鼓把我送到山外的车站,那个阵势,像自家在办送亲迎娶的大事。

现在看来,父亲的沉默寡言反倒成就了他的人生。因为不善言说,所以就专心于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就变成了品格。会说的就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认同,比如母亲;善标榜的也在他面前谨言慎行,只好低调,比如我和村里的后生。

山村夜话

山村的暮色来得早,一如晨曦来得迟。均因大山耸立,使时空幽闭。

即便是陷在夜色中,也不掌灯火。那时照明的线路尚未拉到山里,仅靠一盏油灯。煤油须钱,豆油须磨,獾油须猎,都是贵的,均让勤俭的山里人心中痛惜。在庄户人眼里,一入夜,人就是闲的,也就是说说话,拉拉家常,熬熬时光,若再弄得灯火通明,便有些不会过日子。索性就猫在夜色里。

秋冬时节,因为天冷,人们猫在土炕上。一炉煤,几把柴草,那土炕整夜都热着,便诞生了一句俚语:“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一个“眯”字的背后,是温暖、慵懒、知足和经济的日子。也因为此,不管是时势艰难,还是世道和顺,山里人都能伸展自如。“隐忍”之下,苦、难、惊、恐,都不存在了。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换在山里,便是我忍故我在。一个山里的秀才,喜涂抹,画了一只土龟,题款写着:我慢故我在。在他的意识里,缓慢、守成、寡欲,这些缺少思变色彩的东西,恰恰成就了山里人的生活。

到了夏天,山风清爽,人们便普遍猫在庭院里,名曰:纳凉。瓜棚豆架,蝶蛾乱飞,玉米吐穗,猪狗无眠,都呈现着盎然的生机。如此节令,人自然也是不睡的。庭院里,坐满了人。蒲席,杌凳,石头,甚至几捧青草,都是人们的坐具。有的干脆就坐在土地上,还有的为了显得跟别人不同,竟坐在树杈上,垂下脚来晃动。

与白日里不同,坐在中心位置的,往往是女人,汉子们反倒蹲坐在角落里。婆娘话多,男人寡语,自然要坐在好说话的地方。汉子们低头抽烟袋,夜色中一明一暗地弄出萤火。也是因为黑,他们抽得坦然,苦烟叶也抽得甜,烟气袅过来,明明是呛人的味道,婆娘们闻了,竟也觉得是香的。就放任他们。男人不抽烟,还算什么男人?黑夜给了婆娘们豁达的心情。

葫芦花乘夜色开得恣肆,暗香浮动,招蛾蝶尽来。放在素日,拈花惹蝶,一如招猫缔狗,都是很不正经的生计,搁在眼下,就很正经了。没有蛾蝶做媒,上下忙乱,哪有秋后的满架葫芦?男女们都默默地欣赏着,以为好。

栏里的羊们可劲地倒嚼(反刍),有节奏的声音反而使夜晚更寂静;柴狗们把躁动捂在嘴里,化成温柔的呜哝,因为它们识趣,知道夜晚不适宜啸叫,既惊了人,也吓坏了自己。只是鸡公偶尔叫一声,人的不眠,让它们对时序感到困惑。

这一切,都让婆娘们感到兴奋与惬意,她们悉数登场,话语稠密。

母亲说,一转眼,已经是三个崽儿的娘了,就是上边不允许,要是允许的话,还想再生几个,猪羊满圈,儿女满堂,也不枉做回女人。

伯母说,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每生养一个,都一如过了一次鬼门关,身子和心坎都是悬着的。

母亲说,嘁,你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把事情弄得那么玄乎。生第一次,是疼,生第二次,是怕疼,生第三次的时候,连疼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就一如进了一次茅厕,排了一次屎尿。

伯母说,你说得太粗糙,不过情景是对的。一如这日子——刚成家过日子的时候,觉得这日子缺这少那,很是难挨;再往后,觉得难日子,只要挨一挨,也是能过的;到了最后,已经习惯了,难在难中,反而不觉得难了。倒是好日子连续地来了之后,心绪竟不稳了,总觉得像是假的。也许是咱山里人本性贫贱,苦在苦中,才感到实在,才感到妥帖。

母亲说,你说得一点不假,日子过得太顺遂了,不但让人感到心虚,还让人无事生非。就说这夫妻吧,过苦日子的时候,还能往一处算计,一如冷在野地里,身子挨着身子,两个人都感到暖。一旦天天温饱了,身子却往远处跑,不是嫌弃,就是吵闹,一如地闲了长草,人闲了就分心。真应了老辈人说的,乡下人心性浅,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尤其是男人,好在好中,反而不觉得好,总觉得在别处才有更好。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猫了一眼在角落里的父亲,透出额外的意味。

父亲做着村里的支书,常接待外边来人。刚接待过一个下乡巡演《杜鹃山》的剧团,对扮演柯湘的女演员很是惊羡,毫不遮掩地对人说,你看人家多美艳,拿自家女人一作比,就只有一个字了:完。

婆娘们会心,就笑。起初还忍着,之后就乐翻了身膀。笑浪之中,父亲顿生尴尬,很想发作一下,但想到自己支书的身份,矜持地欠了欠身,只是轻轻地咳喘了一声。

夜风不知何故,突然就止了,婆娘们感到闷热,索性就光了身膀。其实光身膀是山里妇人们的一个习性,只要生育过了,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一如水流过了,自然要露出石卵,地收过了,自然要秃。甚至还是有繁衍之功的女人的一种荣耀和资格。男人的眼光也不躲闪,也不粘滞,坦然得一如不见裸。

伯母扫了一眼母亲,故作惊讶地说,他婶,你可真是皮实,都是三个崽的娘了,奶子依然是肿,肿得没皮没脸。

母亲说,肿也没用的,不过两包土。

这里的含义,只有山里的人懂。山里人说,没过门的女人是金奶子,过了门的女人是银奶子,开了产门的女人就是土奶子了。在他们眼里,再金贵的东西一旦使用了,也就落草如泥。美只是预备着看的,是无用之用。所以,山里女人并不太看重美丑,在无得无失之中,身心健壮。

伯母说,也是的,金银再贵重,也当不得饭吃,还不如土,能够长庄棵。

话说得入心,情感就融洽,虽夜色渐深,也不贪恋床,只觉得自己像永远醒着的精怪,自得之下,不停地笑,笑得有些傻,一如幸福的模样。

话头就接着往下延续。

母亲说,就说咱山里的物产,譬如花椒。花椒耐旱,不挑水土,只要有一小块土,就长很大一棵植株,山里的花椒树多,就是这个道理。花椒可也真的金贵,苞皮壳作调料,素菜蔬也能弄出肉味,里面的籽粒可以榨油,可以做酱,香乎人的嘴。可是这宝贝东西却生着怪脾气,满身芒刺,人一采摘,就扎你的手。咱山里女人的手,为什么斑斑点点、粗粗拉拉,十有八九是它坐下的。

伯母说,你还不能怨它,它教人明白,得到好处,你一定得付出代价。你也知道,你轻易地给人好处,往往不被珍惜,要不然怎么会有好心变成驴肝肺的说法。给人恩惠,要慢些出手,要有尊严地给。这花椒身上的芒刺,就是它的尊严。这不是要价,也不是要人家感恩,是让人明白,恩德的背后也是艰辛。

母亲说,还有那荨麻。为什么都管它叫蝎子草,因为它叶面油滑,叶背就是密密麻麻的刺,人不小心触上,就疼得钻心,一如蝎子蜇。就是这样不招人待见的物件,它秆上的皮却是最好的麻,可以纳鞋底,缝口袋,织睡具。也多亏了它,即便是咱山路鞋费,也不担心鞋缺。这叫什么,叫看人看事,不能看表面,一如牛粪蛋再光鲜,却不是药丸,臭椿树再高挺,喜鹊也绝不会去筑窝,因为它味道难闻。

伯母说,就说咱这里特有的磨盘柿,彤红的软柿子总是长在树顶上,即便是借了夹杆,也难以够到。嘴馋的人以为它终究会熟透了自己掉下来,就仰望着在树底下等。等来等去,也不见它掉,以为还需些时日,就抬腿远去。可一转眼的工夫,它竟掉下来了,碎在泥里。你说这叫什么,这叫得与不得,成与不成,大多都不在于前面你费了多少力气,在于你有没有最后的那一点点耐心。

说到好像无话可说了,婆娘们静了一阵子。伯母突然打破了平静,说,咱说得这么热闹,怎不见他小婶子来?母亲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她开的私药铺子,净卖假药,且多卖给亲戚里道。亲情是一张纸,都碍着面子,也就不好意思戳穿她。但人心究竟不是铁,即便是有了殷实日子,她心里也是虚的,没了清明坦然的心情。既然没了清明坦然的心情,她哪儿还会清明坦然地坐在这里。伯母说,看来人还是本分一点好,不单为别人,更为自己。

夜实在是深了,父亲不得不又咳喘了一声,说,都说婆娘是夜的眼,一点都不假。白天迷糊,晚上清醒,好像天下的道理你们都懂。不过还是早点歇吧,究竟是白天的清醒更有用。

这是变相的夸赞,让婆娘们很受用。她们说,你知道就好,省得你天一亮了,就不知道自己点的是几钱几两油的灯。

父亲说,别给鼻子就上脸,其实你们的那点清醒,还不是因为有一座座的大山——满山遍野到处都长着道理,你不用去问书本,也不用去问旁人,只要不傻不呆,总会有几分明白。

父亲的话点到了实处,婆娘们心虚了一下,暗色之下,也能看到脸上的羞红。都几个崽的娘了,还有女儿一样的羞,这一点很让他感动,他觉得,对岁月中的婆娘,他还是爱的。

起身的时候,突然看到几只萤火虫低低高高地飞过来,给了夜色一个充分的证明。婆娘们也心有感动,对父亲说,其实这人有时还真不如鸡虫,你看这萤火虫,在暗夜里走路,自己就带着一盏小灯笼。

喜 乐

祖父问我,在咱这个地界,哪个时辰大家都喜乐?

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便对他说,你说。

纳凉和赏月的时候,大家都喜乐。他说。

为什么?

他说,你看,月挂高空,风吹阔地,空阔的地界,容不得小——没有哪个人能独自私眛起来,好风景被大家公有着,贪占之心就去了,就径直享用,不生妄念,就没心没肺地乐。

祖父又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去掉一个“昧”字,也就是说不私取好处,不私藏秘密,一切都放在公处、放在明处,一如老爷儿(太阳)一旦直照到头顶,立马就消失了阴影,就人人温暖,处处喜乐了。你要是不信,你且留心看吧。

一旦留心了,祖父的话,竟在许多地方都得到了验证——

譬如西坡上有一片杏林,结的都是水杏。所谓水杏,就是果肉鲜美、甘甜,可径直入口,给胃以抚慰。因为是美味,大家自然都关切,村里就做了一个规定,到了杏林之下,可以大快朵颐,即便是胀坏了肚子,不停地放屁,也是允许的,但就是不允许装在兜里带回家去。水杏大家共享,心情就敞亮,话语就稠密,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且都盼风调雨顺滋润树木,让杏子多结一些。如此一来,虽光阴荏苒,大地荣枯,但那片杏林却至今依旧茁健繁盛,果实累累,无一丝衰相。我不禁感到,公德心不仅喂肥了乡情,还涵养了树木,喜乐也。

再譬如祖父房后的那群蜜蜂。本来祖父是羊倌,无心做蜂匠,但老天偏偏赏赐,给了他一群蜂。那天他赶羊归栏,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见到村里老少都围聚着,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上眼一瞧,一群野蜂绕树飞翔,一如乱云飞渡。祖父说,它们失了蜂王,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有人问,你老精明,可有法子收束?祖父不紧不慢地圈好了羊,到了村部的库房,那里有一个闲置的蜂箱和几页蜂胚,他借了出来。他泄了一碗白糖水,涂在蜂胚之上,举到大槐树下。野蜂居然都飞来落脚,竟至伏贴得密密麻麻。把蜂胚依次放入蜂箱,搬到房后,就成了一群家蜂。起初人们惊奇,再后人们阴沉。人们说,蜂飞在野处,是大家的,入了你的蜂箱,就是你的了,是不是有些不公平?祖父一笑,说,俗话说拔腿才看两脚泥,你们真是心性小,连拔腿出水的耐心都没有,请你们记住了,日后,这蜂还是你们的。

祖父把放羊之余的时光,都给了这群野蜂。耐心调教,悉心喂养,把它们侍弄得驯顺了。待荆花繁盛时节,它们拼命酿蜜,给人以回报。摇下蜜来,祖父对村里人说,你们且拿碗来。蜜分到人们的碗里,好像也把喜乐分进人们的心田,他们品尝着意外的甜蜜,心中的纠结解开了,感到蜂箱虽然放在祖父的屋檐下,好处却放在众人的心坎上,喜乐之余,对祖父多了敬重。祖父也乐在其中,添置了新的蜂箱,把蜂群繁衍得壮大了。他说,众人皆大欢喜,我岂有不喜?既然人人皆喜,只管放开饲养就是了。

还譬如乡村的鸡蛋。

在贫寒的往昔日子,平常见不到现钱,老母鸡便是庄棵人家的银行。因为鸡蛋可以换回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也可以换回小学生的纸笔橡皮——一枚鸡蛋,一如一枚金币,是重的。而农家的鸡都是散养的,指望它们到山场草丛中觅吃食,腹中之卵,自然就担心丢。婆娘们一早起来,便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抠鸡屁股——确定一下鸡在当日是否有蛋孕育。一旦确定,婆娘们会把信息私密起来,兀自看管,兀自留心。但是,即便格外小心,因山场广阔,人迹熙攘,鸡蛋依旧会丢,便大呼小叫,怀疑邻里,惹大家人人自危,乡情生疏,空气凝重。丢来丢去,婆娘们倒生出一丝豁达——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有人生了贪占之心,你怎么防备,也是没用的。再说,母鸡自己就长着脚,走东走西,也不由你,如果它自己弄丢失了,你还偏偏朝人群里寻觅,岂不是白白败坏了邻里关系?横竖就是一枚蛋,何必弄得那么私密?再抠过鸡屁股之后,索性公然宣布:我家的母鸡今天是会下蛋的,至于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奇怪地,不加小心之后,鸡蛋反而丢得少了,甚至干脆就不丢了。探寻一番之后,我明白了:私家消息,一经公布,就变成了公共信息,大家就都觉得,母鸡腹中这枚蛋,是跟自己有关系的,承担一份责任,是应该的。所以,无论那枚蛋下在哪里,发现的人,都会自觉地帮助捡回来,放在事主的手心里。即便是有点贪念的人,一想到人家已把话说到明处,类似给了你一份信任,再不收手,就对不住良心了。如此一来,鸡依旧散养,鸡蛋却不再担心丢——母鸡自在,婆娘自在,邻里自在,被疏淡了的乡情,渐渐地又浑厚起来。

村里人享受到了透明的好处,索性就连门楣都敞开了——出工在外,或走亲访友,家门也不上锁。即便是上了锁,放钥匙的地方也会让邻里知道。类似鸡蛋的事,让村里人有了豁然的醒悟:贼一般都偷上了锁的,因为锁背后的神秘,反而是一种深重诱惑。再说,屁大的一个小村庄,进出的都是些厮熟的人,一把锁,反而离间了乡里乡亲的感情距离。一如庙门大开,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柴门不锁,换来的是邻里真心的照拂——你且放心远行,乡邻的眼神就是不锁之锁。有友人从远方来,看到整个山村,家家没有院墙、户户没有栅栏,惊异不已,说,山人厚朴,心中无贼。

对的,我说,环境就是造化,一如十个人中有九个君子一个贼,相处得久了,那个贼也会变成君子,善在善中了。

一天,祖父又问我,你看咱家里谁最喜乐?

我说,自然是您。

祖父摇摇头,说,你这是在拍马屁,其实你也知道,咱家最喜乐的人是你奶奶。她一辈子不会算计、不长私心,占一点便宜就脸红,吃多大亏也傻笑,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是好人,进了家门的人就都当贵客,也不管那人是不是能给家里带来好处。她常说,旁人走近,就是预备着让你爱的,一如猪狗进家,就是预备着让你养的,不需要更多的说法。就说那年八路在咱这里打游击,小队长张成银受了重伤,昏迷中说了一句话:我就要死了,多想吃一碗炖猪肉啊!你奶奶听后,转身就进了猪圈,把一口预备着过年的半大猪崽立马就宰了。把张成银揽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炖猪肉,肉下了肚子,张成银居然活了,解放后还当了大干部。后来他带着警卫员回来看你奶奶,进门就跪下了,说,老嫂子,我是张成银啊,是来报救命之恩的。你猜你奶奶说什么?她说,谁,张成银?这个人咱压根就不认识。好说歹说,就是不认,张成银以为她糊涂了,悻悻地走了。人一走,你奶奶就乐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是张成银,细细的脖子,大大的脑袋,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咱为什么不认你?这人一讲恩德就远,一谈回报就重,咱就一个小脚老太太,没有多余念想,承受不了远和重的东西,只图个心里轻松。你看你奶奶心里多空阔,空阔得能跑一挂马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喜乐?都说你奶奶没心没肺,其实她是不给自己多长心肺,一个从不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自然就喜乐在别人的喜乐里了。你看她都七老八十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黑俊黑俊的,那是老天爷长眼,让喜乐的人有了不老的岁月。

文 婆

整个村子,就这么一座桥。桥是木结构的,梁木都有些发黑,也考究不出年代。但绝对结实,几个人同时在上边背重物走,也没见咯吱地颤抖;牲口迈在那桥面上,蹄音儿堂堂地响亮,脆!

在桥边上,就住着一户人家。其实也就是一个人,瞎眼子文婆。

文婆是从江浙一带逃婚来的。逃进山里的时候,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绵软地伏在那个男人的背上。脸上却花着笑。

桥边上有间用木头夯得极结实的小屋,是看桥用的。村里人把小屋收拾了,让文婆和那男人住。村里人竟这么信任着一对外乡人。

老人们说:文婆是落难之人,落难人的心被泪水泡酥了,是善的,作为本地人,要懂得悲悯与包容!

文婆的男人会看病,来村里不久,垭壁上都有哪些个珍木与药草就晓得一清二楚。每日吃过早饭,他便一头扎进山里,埋头采药,小屋门前,就总断不了晒药草的筐箩。于是,谁家有了病人,他就会不请自到,且亲自煎好了汤药,叫病人喝。

文婆男人活多矣。

但他总不大爱讲话,治病时只是默默地忙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晚上,他一扎进小屋就再也不出来了。他的话可能都攒给文婆了。

村里男人都敬重他,觉得他有厚德,可以承载人心。

那年,他采药时摔死了,村里人像死了自家的亲人,真心地哭与哀悼。但还是比不过文婆,因为她三天三夜不间断地哭,竟至把眼睛都哭瞎了。

这让村里人很是吃惊:男女之间,竟有爱到如此境地的,一如共生共死。

于是,村里男人就悟出些什么,村里女人也同样悟出了些什么。

后来,村里女人挨男人的打就少了许多;村里女人也会在男人掏出烟袋的时候,夹一块通红的炭火递上,给他点燃。

一对外乡人居然成了本地人的生活之师,可见京西的山里人,其性情质朴之极,不仅懂得包容,而且还有向善之心。

死了男人的文婆依然住在桥边那间木屋里,还经常出来晒太阳。她说她不能走了,她欠村里的太多。其实她的魂儿已丢这里了,走也走不脱了。

文婆在屋前放了一张杌凳,对村里人说:“谁有个伤筋错骨的,就来吧,我会给捏好的。”

就有东头的瘸二爷找上门来。

二爷的腿是年轻时从树上掉下来蹲的。多年来拖着半条腿走路。他小腿上的筋聚了一个大疙瘩,没人相信这样的腿还能治过来,二爷自己也不相信。但他还是去了,他去的目的,不是为了这条腿,而是为了那个人。

文婆把雄黄酒烧热(他男人生前总是预备着这样的酒,譬如用山麂子卵泡的酒、竹叶青草蛇泡的酒……)用毛巾蘸了往二爷伤腿上热敷。她不紧不慢地焐了半个日头,那腿竟酥得有些痒,自然还有瘸腿上的那颗心。

腿上的淤筋被酒浸软了,文婆便用劲在腿上推来推去。二爷就疼得直淌汗水,但他不愿叫出来,因他面对的是一个温柔的妇人。

文婆的手累得抬不起来了,就用擀面杖在腿上擀。二爷便疼得再也不顾不上面子了,跳起来:“有这样治的么?”

文婆说:“甭管,再把腿伸过来就是了。”

二爷说:“不伸。”说完便朝门外瘸拐。

文婆倏地就堵在了门口,叫二爷感到了一种不可违拗的意志。

二爷就只好重新坐定了,任文婆在腿上擀。他疼得哇哇叫,文婆则咯咯地笑。

七天后,二爷的腿落肿之后,那腿上的淤筋居然很均匀地散开了,迈出步去,那条腿很是蹬得踏实,且有了轻快的感觉。

但二爷的心却很沉重了,他忘不了文婆那咯咯的笑声,最后,他执意要把文婆娶过来。文婆当然不答应,二爷便没黑没日地在文婆的屋檐下蹲着,吓得文婆整日不敢出门。

最后,文婆终于答应了,却对二爷说:“我一定尽心伺候你,但有一样你得依着我……”

二爷忙问:“什么?”

“不能跟你睡觉。”文婆大大方方地把话说出来了。

二爷沉思良久,阴着脸走了。从此,就再也没见他登文婆的门了。

文婆只是淡然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我八岁那年,骑驴摔了脚,被母亲背着去找文婆。文婆的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极整洁,发丝的走向也极清晰;她的双眼深陷,眸子却眨动得很灵活,目光是两团透骨的慈和——命运并没让她变得一如人们惯常想象的那般乖戾。

文婆的手很黑,很粗糙,但在伤脚上揉捏时,却极轻柔,没有一点疼痛。她揉了很久,那节奏仍轻柔如初,我便很吃惊,不知她从哪来的这般的耐心。

脚伤很快就好了。但我极想再感受那团绵长的轻柔,便仍去找文婆:“文婆,再揉揉吧,怎还疼呢?”

文婆就揽过我的脚,比往常更悉心地揉捏着。我合上了双眼。

我出门时,她和善地一笑:

“其实,你的脚早就好了。”

她很懂得人的心。

知道她体贴人心的,自然不只有我,因为许多人都被她这样照料过——病痛被医之后,都念她的好,便赞不绝口。

村里人对文婆的爱戴,让二爷倍感惭愧,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爱她的品德,不应该有那么多自私的企图。一如筛子承不住水,杂念一多,再好的感情,也会被漏掉了。二爷便鼓起勇气,又到了文婆的跟前,嘿嘿一笑,说:“不知你以前说的还算不算数,如果还算数,我一切都依你。”

文婆也一笑,说:“好。”

两个人就生活在了一起。

以后的岁月,两个人相敬如宾、相互关爱,让村里人都觉得好。村里的年轻人从他们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爱情之重,重在彼此尊重,让对方能感受到一种叫恩德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男欢女爱。

就这样,京西大山里的这个小山村,在刚直的乡风之下,还潜潜地漾动着一种别的村子所没有的东西:水一样的温柔。

云 伯

云伯高小没念完,就回家了。家里从逃荒的“水落儿”中给他捡了个姑娘,回去是从速结婚的。

这是极合情理的事。云伯的家境很穷,正常娶亲便是一种奢想,捡个“水落儿”,就是捡了一炷香火,万万耽误不得呀!

所以,不到二十岁,云伯就有两子一女在膝前缠绕,而云伯母也一天比一天光亮。村里男人不免生出妒忌,很少到云伯家去串门。

云伯那时心极盛,刚从垭壁上打柴回来,就抄门前那条扁担……他想,就是累死了,腿儿也伸得开了。

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刚过,云伯的腿在一天早起时就突然伸不直了。赶紧请老巫来。老巫用蛊水在云伯膝上洒来洒去,到底是没洒出好来。就去找文婆。文婆说这是内气滞了,而她只治筋骨外伤。云伯团在炕上,眼泪叭嗒叭嗒地下:

“这是报应啊,日子哪能一下子就过得这红火呢?”

是啊,村人的日子不都过得那般平静么。

云伯憋在屋里,当然要悲伤一些个日子。

那天,他叫云伯母砍来一段一头打弯的椒木,去了外皮,用小刀精心地刮来刮去,刮得白润光亮,是一柄精致的手杖。从这天起,他便拄着手杖从屋里挪出来,一心一意晒个太阳。

“横竖还得活下去。”他说。那后边还有半截意思没道出,即:既然死不了,就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多少事,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

他对云伯母说:“娃都好几个了,心就莫野了,不是我忍心拖累你,这好歹是个家。”

云伯这样做,是很京西化的,京西人不会放掉到手的日子,云伯自然不会放云伯母走。

他又对云伯母说:“以后就得你打官面了,遇事心硬着点,甭跟别人提我的腿。”

云伯母擦干眼角的泪:“我懂。”

云伯母就去打面。

云伯就居家打内。

妇人打面在山里不是没有过,别人做什么就随着做什么,别人咋个作法也就咋个作法,“跟上趟”就是了。在山里,“跟上趟”,是随得来、说得过去的意思。所以,妇人打面总是会说得过去的,谁会跟可怜的妇人计较呢?山里人厚道,多慈悲之心。

云伯母每天从外回来,一进院,就见云伯在阶台上纥蹴着,不错眼珠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云伯说:“洗洗手,就吃饭吧。”

云伯母问:“猪呢?”

“喂了。”

“鸡呢?”

“挡了。”

“……”

就只有吃饭。

饭是云伯打的玉米面焦饼(京东刘绍棠管这叫打糊饼)。一般人打焦饼不是糊就是硬,且只一面焦黄。云伯的焦饼则两面都焦黄,咬下去酥脆无比,嚼下去回甘绵绵。云伯打焦饼始终都是温火,斯斯文文地翻着烙;焦饼就一层一层地焦进去,直到焦彻底。这叫粗粮细作。

云伯母嚼着这样的焦饼,脏腑里有条小虫儿从心尖痒痒地爬到喉头。这虫子很肥。

云伯举过一蛊酒,问云伯母:“不逗口儿?”

云伯母轻轻搪过去,脸子红红的。

云伯嘻嘻地又递来了,“就逗口儿吧。”

“逗口儿就逗口儿。”云伯母就真喝了。

这之后,云伯母也就常常陪云伯喝一蛊半蛊的。

在村里,这是唯一的夫妻对酌。

后来,解放了,有了生产队。云伯不愿吃闲饭,就到队里要了个保管的事干。

他在队里库房的门口上,放了一张蒲团,没人来领个什么的时候,就在蒲团上编他的荆筐。山里的荆条极多,云伯母在工歇时就打上几镰,收工后就背回来不小的一捆。生活磨砺得这对夫妻极勤勉,到了见缝插针的地界。

云伯的腿弯着,正好夹了荆筐的腰身,所以,他编得很快,也不觉累,常人可比不了他。

编好的荆筐交给队里,记上几个工分,加上还当着个保管,年终那册子上的工分便不比别的汉子少。

“眼下的世道好活人哩。”这是他心里话。

有时也遇到不顺心的事,比如那次二丫儿借簸箕。

二丫儿进院来:“云伯,借个簸箕。”

云伯从腰间摘下钥匙:“去自个儿拿吧。”

二丫儿拿了簸箕,云伯便在身边的小本上记下:二丫儿借簸箕一个。

云伯就是这样当他的保管。

“记好了?”

“记好了。”

二丫儿刚要出院门,云伯突然叫她回来。

“干吗?”

“我瞧瞧簸箕。”一瞧竟把一只瞧出两只来。二丫儿把两只叠在一起用袖子掩着。

“这事儿得叫队上知道。”云伯说。

二丫便伏在云伯的身上撒娇:“云伯,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呀!”

“不成,得叫大伙知道。”

二丫儿绝望了,嘴也就损了:“云伯,你真是个老拐。”

云伯一抖,嘴角也抽搐,椒木拐杖也抬起来了。片刻后,他却笑着把拐杖往下一杵:“是老拐。”

二丫儿就糊涂了,但仍说:“云伯,你忒老拐。”

云伯还是笑,更用力把拐杖往下杵:“是老拐。”

二丫儿更发狠:“云伯你老拐。”

云伯就依然笑依然杵:“老拐。”

但二丫儿突然惊呆了:云伯的拐杖是杵在自己脚上的,脚面上已红了一大片。

云伯心里的血,从脚上流出来了。

二丫儿呜呜地哭着走了。云伯就接着编他的筐。

二丫儿的事,他从没跟人讲过。

……

云伯现在还很健朗,比以前爱笑。难怪,岁月已让他熬了一大把了,一如云团即便厚厚地堆着,终究是会散去的,而且散去之后,一定是大好的晴天,经历了艰难世事,云伯豁达了,一切都想得开了。

一只椒木拐杖,垭壁青石铺就的街路。云伯,你走好啊!

蛊 医

在故乡,有的事是极怪异的。

二臭坐在柿树底下晒太阳,无意中,扫见树顶有一只熟透了的红柿,孤寂地鲜艳着,就目不转睛地看,直到那软柿子终于自己掉下来,自己将自己弄稀烂了。柿子掉下来,二臭就觉得极无聊了,便踅进屋去,想在土炕上好好睡一睡。突然那眼就疼得难耐,嗷嗷地叫了一宿,第二天便瞎掉了。

四叔早间上地去遇到一只白狐狸在前面挡他,心性就很有些怯怯,于是就停下来。但他停下来,那狐也停下来,就只有走。他走狐也走,四叔就有些疑惧,捡一粒石子,投过去。听到狐吱的一声锐叫,终于跑得没影儿了。中午歇晌,他骑在一株老核桃的横枝上,睡得梦象接踵。梦里竟又有那只狐蹀躞了来,且狰狞地与他作梗,就吓醒了。睁开眼,老核桃下,那只狐果然犬般坐着。四叔大骇,从树上跌下来,从此就再也不会讲话了。哑了的四叔至今还活在故乡,只是活老了,活得只剩下干干的几块骨头。

幺表姑与米粒儿私奔,生下小幺姑。小幺姑后来夭了,便找人埋。山里未成年的崽,是入不得祖坟的,且又是一个私孩子,就在一处漫坡上草草地埋了。第二年,漫坡上的草木竟全枯了。

……

这些事,若悉数写来,会写出一叠册页来;但因为太诡秘,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还是把笔墨经济一下为好。

这一切,却弄得山里人极不安起来,不少人扪心自省,省自己的忤逆,省自己作下的孽障,且努力把自己的念头和行为弄规矩了,以防晦暝之中,那尊眼尖的什么东西,施以报应。

但令山里人不解的事,还是随时都发生着,并不理睬这里人的淳厚、诚挚、善良与精纯。

就有请巫来一来的必要。

外请的巫,多是游民懒妇,极诈伪。环村落巡视一番,便说山里多秽事、多不孝,屈死冤死者众,因而邪气便蒸腾得浓,必要好好行一行巫事。

山里人皆懵懂不明,任巫信口雌黄,自家只是兀自地颤抖。

行巫时,设一神坛,放一平斗,斗内放陈谷新谷各半,谷上插一把剖羊蝎子(山羊)用的且细且长的刃。行巫者在神坛前的专座上坐定,用青布麻衣覆面。定定地坐一坐时辰,突然就若有神附体,语言神气皆骤变,或唱或闹,或哭或笑,天上地下,无所不谈,最甚者,便是谈村里人长短,揭村里人的男女私情,斥村里人的道德是非。于是,在村人眼里,此时的巫已为真的神体,因为他(她)讲的,多确有其事,且言之凿凿,都有依据。听者就唏嘘不止。有不少人便瑟缩得难耐,砉然哭出声来,匍匐于神坛之前,道出自家的隐情,作掏心之忏悔。

那一年,一介女巫行完巫事,酒喝到半醉,说:“弄我们这行,不叫巫婆,也不叫神汉,更莫说什么跳大神,叫蛊医。”

怕别人听不真,便问身边的一个崽:“说,我们叫啥?”

那崽先是一愣,却很快答出来了:“叫蛊医”。

女巫就母鸡般乐仰了。之后,她说:“外请的蛊医,救得了眼前,救不了长远;若图年年月月,月月日日皆安定,有你们自己的蛊医才好。”

村里人皆曰有道理。

然而,巫者多诡,且身怀奇技——能呼风唤雨者,可为常人么!村里蛊医的人选就不好找。

后来,老实忠厚、沉默寡言的二奶奶竟当了蛊医。

就讲一讲二奶奶作蛊医的故事。

素日,二爷爷极霸道,抽长筒的水烟袋;稍有不如意,便将烟袋的杆子敲到二奶奶身上,二奶奶的白皮肤就常青常肿。那日,二爷爷又向二奶奶发威,身边却没有烟袋,只有一只盛着热粥的碗。那碗就有机会朝二奶奶飞过来了。二奶奶绝望之中,当然会用手去挡。粥洒了,碗竟挂在二奶奶的食指上。

二爷爷就怔了。

二奶奶也怔住了。

苦难的二奶奶终究反应得快些,干脆用那食指转那碗子。碗子果然转得出人意料。二奶奶怯怯喘息,嘴上却厉害了:

“瞧见没,俺会一些个。平日里,忖磨你是俺男人,不露给你,怕吓你个三长两短;今儿个,你忒不把咱当人了,咱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二爷爷脸极灰,“崽他娘,可别动真格的啊!”

待二奶奶把碗子收了,二爷爷便有资格,朝脚下软软地瘫下去。

以后,二爷爷便不敢在二奶奶面前肆虐。二奶奶却因此把自己诞生了,成为村里的第一任蛊医。

二奶奶随山外的巫医行了一年巫事,学了一些手艺,回到村里之后,就正式坐位子了。

二奶奶作蛊医之后,行的第一件巫事,便是在村子的周遭放蛊。

后来,我读沈从文的《湘西》才知道,沈从文的老家也是有放蛊的。湘西的蛊是毒蛊,包括蚂蚁、蜈蚣,及蛇的活身;放蛊的方法是将蛊类放在到果物中;放蛊的目的是为了仇,让仇家的女人小孩因中蛊而得病。这不免有些阴损,概因那时的湘西,正是生活着蛮族的苗裔。而二奶奶放的蛊却是善蛊,取以毒攻毒的意绪,用以驱妖避邪。蛊罐里,当然也有蛇蝎蜈蚣类,但更多的,却是女人的经血,蛊罐在阴处放的时间极久,便有一股腥秽的异臭,喷射而出,叫人的鼻息于瞬间幽闭。

二奶奶正是提着这样的蛊罐,在村子的周遭环环形而走绕着,一丝不苟地放蛊。

蛊放完了,二奶奶便趴在土炕上不动弹,昏沉一如死。

数天后,方走出屋来,面色如土,眼窝深陷,若活扒过一层皮。

但二奶奶无怨。

作为蛊医,二奶奶当然给人看病。二奶奶看病不是明里来明里去的,而是先在神龛前,蒙上盖头,呼一阵风唤一阵雨,再定定地烧几炷香几吊纸钱。这是大家熟知的蛊医的伎俩,村里的二奶奶自然不会例外。临了,从龛后取出药粉,送给病人一些个希望和安慰。

蛊医二奶奶,果真治好了不少病人。

其实,这有什么惊异的呢!蛊在低智识的人眼中,无异于一种宗教,是一种精神——蛊力在心,信心在怀,小疾小难便自癒自解,这乃情理中的事。另,为蛊之人,引别人迷信,自家却极清醒;即便欹斜癫狂,为的是引旁人的真癫狂,容巫者于癫狂的云雨隙罅之间,去审时度势,拆对穿凿。正因为蛊者极清醒,便私下里备一些小丹方,把真正的药力揉在香灰之中——蛊者欲立其身,就不会一味作假,亦真亦假,亦阴亦晴,与身份相宜。

二奶奶既迫不得已被推为蛊医,她自然就不能不懂这些道理。

但蛊医二奶奶的确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治“撞克”。

“撞克”,是村里的语言,其实就是癔病之一种。患者在劳累、惊吓、愁抑、伤感或思虑过甚的情况下,随时可发作。病人发作时,两眼发直,浑身抽搐,不久便挺倒了,僵成一根棍,就需疾速抢救,不然,便会因心力衰竭或窒息而死亡。抢救时,掐人中,扎针灸,作胸腹按摩。重者,要首先将僵挺了的肢体强力盘曲,不然内气散尽,醒来便迟。轻者,可向额面喷些冷水,意在给沉迷的意志以刺激,但也要杂以其他手段,以期速效。

“撞克”,在村里被认为是鬼魂附体(“撞克”一称,本身就很形象),因为患者被救转之后,往往神智癫狂,生人代死人语。就弄得居家皆惊,老少皆恐。于是,“撞克”就非请蛊医治它一治不可。

村外蛊医,对“撞克”行巫时,亦先用扎掐捏折诸法,把病人弄还了阳;待病人替死人胡言乱语之时,蛊医便也烧纸拜神,呼风唤雨,陷入冥世,与之口角。

两个人激烈地说着阴间的事体,周遭之人便感到阴风阵阵,自家也有死去之感。

口角久了,病人疲累而昏沉,渐渐睡去,蛊医便跳转入世,曰:得胜回头。

病人睡去,凡三天天夜方醒,有的干脆就永远睡去了。现在看来,蛊医是对患者做精神上的折磨,生生将其整虚脱了。恶甚!!

二奶奶便不。

病人在那里谵语连篇,她则不吵不闹,不惊不乍,而是从其尾闾开始,一丝不苟地行针,直至扎到病人的虎口。行针时,边捻动针柄边低沉斥道:“恶鬼,扎着你了!扎着你了!”

她是在驱鬼。

当鬼被驱到病人虎口,二奶奶便搭上一只手,她的手便颤抖不已,之后,她的腕上竟起了一只会游动的包。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缝衣的针,狠狠地朝包上刺去,且一针紧过一针;那包便渐渐小了,只绽着一星星紫黑的血。

“莫怕,鬼被我收了。”二奶奶恬然地笑着。

病人登时便清明了,知道自己的病状,面色极赧然。

(二奶奶治“撞克”,扎在病人身上的针,针针有穴,是为了医道;而扎在自己身上的针,针针就虚,为的是蛊道)。

二奶奶就神得了不起,在那时的山里,名气盛极。

那年,二奶奶的爹得了杂病,针、汤、蒸、药皆用尽了,病亦不见好。老爷子躺在床上,奄奄地说:“你不是会给别人求药么?怎就不给爹求一付呢?!”

“嗯,求。”二奶奶应着,但眼角却有泪光一闪一闪。

就设神坛,就烧香纸,为爹求了一副药。

喝下去了,精神像好了许多,就安然地躺下了。但夜半,二奶奶的爹便喘如旱牛,浑身抽搐了。

二奶奶便张皇得没了办法。

然而,她看到了那片神坛。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神坛,就倾注了终生的虔诚跪下去,烧了一炷炷的香,焚了一吊吊的纸钱。她从热的香灰中,抓起那把东西时,她的灵魂,竟突然温暖起来。她确信,手里攥的,真真切切是一剂灵丹妙药。

“爹,药来了。”然后,很温柔地为爹灌下去。

太阳出来了。爹死了。二奶奶疯了。

村里便消失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蛊医。

喊 河

村里就一条河,一条逶迤的瘦瘦的小河。

河里的水草很纤细,河滩的石子很浑圆,是一条干净得让人心疼的河。

“水至清无鱼”是极对的,这条河里的鱼就总也长不大,清秀苗条的几尾,悉然可数。

但村里人并不感到遗憾,他们爱的是河本身,有水清凌凌地流着,还奢求什么鱼之类呢?

但村里人爱河有山里人自己的方式,人们好像并不珍惜河的清澈,而是拼命地享受河给自己带来的实惠——淘米洗菜浣衣沐身及涮牲口的毛……均在河里做。外人便极不解,这里的人怎竟这样?其实,山里人有山里人的逻辑:日月依旧是变幻,河依旧是流淌,你拿它没办法,就趁流在身边的时候,死劲儿地享受一下吧,对河,也就不枉流一遭了!

这跟山里人的性情有关。

比如爱自己的女人。男人要舍得打她,打得她满地翻滚打得她呻吟不止,一如在土炕上,那夜里的呻吟。只有这样,女人才觉得已真正被自己的男人疼起来了,在男人面前,或娇嗲或撒泼,皆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于是,在村里,对女人太温柔了,却常要惹起女人的疑心,女人会想一些个有效的办法,去激怒男人,让男人在愤怒中,暴露其真性情。那时,女人疼的是皮肉,熨帖的是心灵。也许,山里女人从飘流而来的岁月里得到了一个启示:那情和仇其实是一个东西,爱得不深,就不会生仇;仇得不深,就不会知爱——情情仇仇,仇仇爱爱,相互依衬、且相辅相成。

饮食男女的这番情状,懂事以来,在现世的别处,我未曾见到。就只在书本上见到过一次,就是多米尼加的胡安·包什笔下的那篇《女人》。那个女人被自己男人打得奄奄一息,并丢弃在路边。一个善心的过路男人救了她,把她送回家。她男人仍殴打她,那个善心人便替她给那个不讲理的男人施以了一番教训。关键的,是最后一幕,当善心人把野蛮人压在身下时,女人却捡起了石头,朝善心人的头上砸去:

“他是我丈夫!”

接下来,胡安·包什沉痛地写道:

“奇科(善心人)顿时松开了对手的脖子,双腿一踡,双臂一字张开,无声无息地仰面倒下。身下的泥土不断地吸吮着汩汩涌出的鲜血,血泊上闪着幽幽的鳞光。”

这的确令人沉痛,但流这样的血,其价值何在呢?

有人说这是族性的落后和人性的麻木。我却认为,这是情仇之外的局外人的无谓的牺牲。

懂得了这个的道理,就会懂得山里人对河的那种特别的情爱。

村旁有个小河埠,河埠上有大大小小的卵石裸列。细心观察,便可见到在一些大的卵石上,均有相像的凹痕;人若坐上去,两瓣臀叶便与凹痕极吻合了。这的确是臀子磨出的痕迹,是那些辛勤在岁月中的大臀子女人的杰作。她们坐在卵石上淘米洗菜,她们坐在卵石上濯足洗衣,把污浊交给小河了,把洁净收拾给自己了。于是,只要看一眼凹痕,就知道山里女人对河爱到何种地步了。

有一桩事,本来不该写在这里,但不写,心里总有些梗芥。那就是晨昏时刻,在河里涮那些带着尿碱的尿罐。

脏衣脏袜在河里洗了,尿罐子也在河里涮了,那瘦瘦的河脉,竟无一日浑浊,总以透底的清澈迎迓人类那探寻的目光。河就是以这样的赤诚,接受着山里的人群,颇像个痴心女人,无怨无悔、没心没肺地爱着。

而山里人对河水的赤诚,也是极令人感动的。走到河边,明知那水洗过衣袜涮过尿罐,却无一刻犹豫,伏下身去,喝个肠肚饱满。山里人世代饮着河里的水,不洁的字眼,从来就不属于自己的河流。

但山里人对河的态度,却容不得山外人依此而为。对这,下放来的南先生,是有亲身感受的。那日他与二叔从山外背盐巴回来,走到一处背人的河湾,二叔突然想尿一泡,就尿到河里了。南先生也想尿一泡,二叔却让他转过身去,尿到岸上。转过身去,就有走动的男女,南先生就拉不下脸,只有再转过来。二叔就嚷:“你不成!”

“就你成?!”

“嗯,就我成!”

“凭什么?”

“就凭我生在这里!”

南先生就不敢再争。他明白,山里人是把自己的命脉与河的命脉摽在一起的。摽在一起的跟不摽在一起的,当然是不一样的,一如打女人,自己的女人能打,别人的女人,你能打么?!

然而,山里的河,流得忒平静忒清澈,这与喜欢在艰苦的劳作中,较量膂力的山里人就极不协调。山里人渴望河里卷起一些个风浪,卷一些个泥沙,再将自己扔进去,做一些浑然的力的厮磨,那样,则淋漓酣畅、荡气回肠,一如劫后新生,是大快乐啊!但除了暴雨过后,卷一阵转瞬即逝的激流之外,其余的时刻,河就依然温吞就依然慵懒。山里的汉子就骂:

“娘的,像个大懒娘儿们!”

于是,一到夏天,山里人对河水的情怨,便爆发得不可收拾。便是喊河。

晚饭吃得肚圆了,烈酒喝得醺然了,汉子们便招呼着:“走哇,泡娘的河去!”

到了河边,找一方高起的岸,于瞬间把自己扒得精光,精赤赤地站在岸石上,放开嗓子喊:

“噢~~噢~~!”

“噢依~~噢依~~!”

“啊啊啊~~~!”

……

这是野性的释放,喊得音韵不齐,喊得毛骨悚然。河谷里就荡起久久旋回、似要永不飘逝的回音。

人们在喊得热汗蒸腾、喉嗓火燃的那个当口,便纷纷跌下河去,在河里打滚,在河里蹦蹿,恣肆出能想得到的一切花样。那时的河面,大浪小浪浑浊的浪,搅成一团,挤成了疙瘩,热气冲天迷漫,一片天昏地暗。

山里那过剩的活力,那征服迎头而来的一切的欲望,把河煮开了!

当汉子们从沸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精疲力竭;他们把自己瘫软在温热的卵石之上,懒得看一眼极清秀着的满天星星。河水渐渐地平息下去,汉子们的鼻鼾渐渐地停匀起来,远远地望去,那群汉子已融化在河岸之上,是一块块光滑的活着的卵石。

河,便彻底被汉子们拥有了!

夜深了,汉子们静静地爬起来,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家门:“娘的,舒坦得要死啊!”

谁不想舒坦得要死呢?

于是,到后来,来喊河的人便不仅仅是汉子,还有老少,还有年轻的女人。

而离村近,岸势好,且河底宜人的河段就那么一二处,就有男女争地盘的情状出现。

当然是男人得到好地盘的机会多,女人就极懊恼。后来女人们的犟劲儿上来了,场面就闹热了。

那日,幺姑接了姐妹的众托,抢先到河边去占地盘。到了那个好河段,果然还没有汉子们的影子,就高兴得不得了。她站在高高的岸石上,遥盼着姐妹们快些来。终于盼到了人影儿,近了,却是年轻的后生米柱儿。幺姑心里着急,说:“米柱儿,别过来,这儿俺已占上了。”米柱儿一笑:“邪了,这儿一直是我们爷儿们的地界,凭什么就成你们的了。”就要脱衣下水去。这时,一群姐妹已过来了,见到这番情景,边跑边喊:“幺姑,别让他下水。”米柱儿脱得更快了,边脱边说:“谁先进得水去,河就归谁了。”

幺姑急了,骂一声:“个经不得官的,怎恁招人厌呢!”

那骂声未落,幺姑的衣服已经脱净了,白润腴美的线条就无遮无拦地迸射着。米柱儿回头一看,呀地就蹲下了,紧紧地捂牢了双眼,浑身颤抖。山里的汉子,虽蛮野在嘴上,却真纯在心上,不敢看这样的阵势。

“哼,就是要让你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话音未落,幺姑哗地就跃入水里去了。

那群姐妹就笑得极恣肆了,纷纷把一团团白影化到水里去了。下到水里的女子便成精了,把大团大团的浪花掀到老实巴交的米柱儿身上,生生将羞怯的汉子驱走了。

走着走着,身后就传来了女人们尖厉的光滑的呼喊,那声音撕裂了整个天空,一如群妖突降。

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米柱儿竟将泪子悄悄地滚下来了……

我当然也有喊河的经历,不过,最后那次喊河把我吓坏了。在岸上噢噢地喊完了,我便随着人群跃进水里了。刚露出头来,就见我的叔伯弟弟燕在跟前呛着水。燕是不谙水性的,却也来喊河。我便去救他。不期竟被他死死地抱住了脖子,就不容分说地与他一同沉入水底了。我在心中失声叫到:完了。我当时是那么的惧怕死,就死命地掰他的手。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就是摆脱不掉他。我的手就四处乱抓,竟抓到了一束杂草。心中突然闪出一线光明,就索性沉下心来,屏了呼吸,一束一束地拽那杂草。最后,竟拖着那个沉沉的身子,从水底爬上来了。当脚蹬实了岸边的卵石时,我便悠然倒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冒险经历。所以,我记牢了家乡的河。

现在,我竟常常想:真不如当初就死到河里去,那样,就成了河的贞淑未凿的、最纯洁的儿子了。一如污浊之后,渴望清澈,执意的回归,会以最极端、最强烈的方式。

父辈的姻事

写这个题目,要涉及到父辈的许多私情,便有几多踌躇,但又不吐不快,就拘拘涩涩地写来吧。

一说到山人的婚事,许多人会想到文学作品和电影里所描绘的情形,以为山里人除了换亲、除了近亲联姻、除了迁就着娶一些聋哑病残之外,便没有好一点的婚姻了。这太囿于片面的经验,与山里的姻亲实际是有差距的。

因山里僻塞,也很穷,村里姑娘多会嫁到山外去,这是事实。但并不要因此就小觑她们,怀疑她们在品行上有什么问题。有谁不慕羡舒适的日子?有谁不追求美好的生活?她们的选择,表现了人性的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这势必给山里的婚姻造成更大的困难,但我可以负责地说,在故乡的历史上,是绝没有近亲联姻的。祖上基于自己的生活遭际,给后人留下了法典式的遗训:表妹绝不可钻表哥的窝棚,姨妹也万不能睡上姨弟的土炕。

这一点,就足以令吾辈生出对祖宗的崇拜。

于是,故乡的姻缘便主要有三个路子:一是与山外更偏僻的村落联姻;二是收容一些因灾异而逃荒至此的山外女子,譬如受水灾的“水落儿”、遭旱灾的“旱落儿”(“落儿”,是个形象化的称谓,指遭灾后幸存下来的人);三是娶“二婚头”,即死了男人,拖累很重的寡妇。

娶“落儿”是极偶然的事情,用现代话来说,便是有极强的“机遇”因素。若哪一家碰巧遇上了也就随即敲定,别人不好争执,只怨前世修行得不够,耐心地等下去就是了。“落儿”中不乏人俊能干的角色,事后给夫家带来子孙满堂,大福大吉。我的祖母便是个“水落儿”。那一年,祖母的家被洪水冲零落了,家人全部遇难,只有祖母被挂在岩畔的树丫上,得以活命。太爷是个“跑大海儿”的,正巧听到了女娃的哭声,就把她救下,带回家来。那年她才十岁,就给祖父当了童养媳。到了十四岁,她突然就出落得光彩照人,吓得太爷夜夜睡不安生,急急地给祖父合了房。祖父就捡了个大便宜。但起初,这桩美姻缘并不美好。那年天大旱,院中那株杏树,仅结了有数的几颗果,太爷便对家人说:“杏子今年结得少,除我之外,你们就莫动了。”大家都惧怕他的威严,日日见了那几颗星星般的东西,就只有悄悄地咽口津。但祖母正怀了我父亲,对那几颗星星生出异常的渴望,便撇开背后那团威严,偷偷吃了。祖父吓得浑身颤抖,拉了祖母双双跪在太爷的膝前。太爷仍勃然作怒,扔过一柄椒木拐杖,让祖父训妻。祖父便含泪打下去,且慑于太爷的眼神,打得一下比一下重。终于失手打在脆脆的踝骨上,把祖母的腿子打折了。于是,祖母的腿瘸瘸拐拐了一辈子,祖父的爱情也瘸瘸拐拐了一辈子。在一个酒醉的夜晚,太爷曾说:“这怨不得谁,谁让她是个‘水落儿呢!”这是一句刀子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话。因了“水落儿”的身世,尽管祖母人俊能干,也得不到珍惜。祖母曾在私下里质问过祖父,“难道捡来的美好就不美好么?”祖父只是默默无语,他什么也讲不清楚。其实,他不是讲不清楚,而是不敢触及,便把自己对祖母的感情悄悄地压抑着。待太爷过世之后,他才无所顾忌地表达了对祖母的怜爱。后半生,他们一直就那样亲亲热热着,让儿孙们看到了美好爱情的样子。所以,归根结底,祖母还是幸运的。

再说娶“二婚头”。娶“二婚头”的,多是讨不上亲而把年龄拖大了的男人。他们已经受过不少生活的苦难也积累了不少人生的经验,有了承受重负的能力,便有勇气娶那拖儿带女的嫠寡之妇。当然也有性情软弱、少不更事的人娶“二婚头”的,那多是对婚姻缺少自信,期望值过低,或家境实在糟糕的人。

这种婚姻也有混得极好的家庭,比如我的叔伯二叔。他过了不惑之年,才讨上了一个有两个女儿的寡妇。寡妇上门后,跟婆婆的性情不和,常相吵骂。二叔的母亲就对他说:“你挣的钱,切莫全给她,娃儿不是你亲生的,留点儿后手才好。”但二叔并没“留后手”,把所有进项都给了那寡妇,且一有空闲便把一双女儿拥在膝前,讲一些祖上逗人的故事,教一些做人的礼仪,制造出一团融融的气氛。久久,媳妇被二叔的忠诚敦厚所感动,抛却了所有的戒备,真心实意地与二叔过日子。后来,两个女儿到了待嫁的年龄,却都舍不得离开二叔,要给二叔招女婿上门。这也是一种有厚味儿的人生境况,薄情之举,山里人是很少做得出的。

此类婚姻还有一种特殊情况,便是村里的女人死了男人,招本村的外姓男人作上门女婿的。村里人管这叫“结枣树”。这种叫法,我始终弄不明白,也许取枣树木质坚固、果实繁盛的美意吧。不管怎样,写在这里,立此存照。

最后要说的,便是与村那边更偏僻的村落的联姻的故事。

先说说牵线的媒人。这些媒人是对山这边与山那边极熟悉的一群人。他们对两个树落中的家庭皆有基本的了解,在牵线之前,他们已对双方的人品与家境作了反复的比较,择其般配者而成就之。所以,经他们撮合的婚姻,成功率是很高的;久而久之了,两个村落的人便对他们寄予了共同的信任。于是,这里的媒人,地位都很高,品质不端、行为不正的人,就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以至于每到选干部的时候,常常从这个群体中寻找候选人,成了山里一个奇特的现象。

牵完线后便是相亲。

山里人相亲极简单,双方在媒人家中拘涩而紧张地看上几眼,甚至连不疼不痒的家常话都未拉呱,便各自退到一边,等媒人上前询问。

问男方,男方答到:“成了。”

“看上她什么了?”

“长得结实”

问女方,女方也答:“成了。”

“看上他哪儿了?”

“身板儿硬朗。”

这两句,故乡的父辈几乎都说过,好像不是在选择他们的爱情,而是到地头去,察看自己的庄稼。我曾跟诗人D讲过这些,他瞪凸了双眼,说山里的婚姻很鄙俗;还说,这是山里文明不发达的根源。我当时恼极,一拳将他打趴在地。我并不全为了他对我父辈的侮辱,而是为他作为文人却这么浅薄而感到羞耻。

山里人要同乖戾的生存环境作艰苦卓绝的抗争,生活的创造,要靠着极端的勤勉和极为茁健的膂力。所以,他们对爱情的选择要同他们的劳动结合起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冷静下来,我不得不承认,山里的婚姻,的确有其功利和粗鄙的一面。

山里人的结缡,大多也只能算是婚姻,而不是爱情。他们放弃了对情感和悦己等最起码的爱情因素的选择。而这种婚姻,奇怪地,在山里竟是异常的牢固,很少有离异的反抗,惟有如此,便让人感到有说不出的滋味骨鲠于心头。

伯母是个丑陋但健壮能干的女人,她给伯父生了五个儿女,并靠着那健壮能干,把家庭弄得极红火。但伯父对伯母却是很冷漠的,每晚,伯父在炕的一头枯坐,一袋一袋地抽自种的旱烟;伯母则在炕的那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她的黄芩,整个晚上并不说一句话,好像对方的世界与自己一点都不相干。熬到眼皮打战的时刻,伯母说:“睡吧。”伯父便磕磕烟袋,“睡。”然后就熄灭了灯,倒在各自的炕头,兀自睡去。屋里是一团死一样的沉寂。

我曾冒昧地问伯父:“当初相亲时,您就看上不上伯母吧,为啥不再换个女子相一相。”

伯父木然一笑:“当初就看不上她,但转头一想,她身胚好,生崽子干活是硬手,还折腾个啥,老辈子不也这么过的么。”

于是,我想,祖辈们完全可以改善他们的婚姻状况,却轻易地放弃了这样的努力;他们因袭了旧有的婚姻观念,婚姻选择上形成了一种惰性;这种惰性之初,便是个性和自我意识的消失。

令人欣慰的是,父亲的爱情是美好的。

父亲在山外读了几年高小,回到村里便做了团支书。祖父视父亲为掌上明珠,对父亲的婚事便极上心。媒人就托了三个,让父亲相了三次亲。每次相亲父亲都很认真,主动与女方扯一些他认为该扯的话题,但最终都令他失望,便毫不犹豫地谢绝了这三桩婚事。父亲的行为,惹怒了媒人,媒人联合起来,断了他的媒路。祖父就极慌恐,骂父亲狂妄,骂父亲忤逆,将他踹出了家门。但父亲并未失去自己对爱情的信念,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季节,在山两边民兵联合冬训的时候,他发现了母亲,被她明眸中无遮无拦的激情击中。

于是,我便有了美丽而聪明的母亲。

父母的美好结合,就有了洒脱、热烈而精明的我,便激励我在自信和骄傲中走到山外。

我确信,我的幸运,归功于父亲读的那几年高小。

但现在山里的不少孩子,竟都不读书了,每一想起,心里便是一阵难过……

荨 麻

儿时的故乡,或山荫之处,或垭壁之畔,或村路之侧,均长着一片一片的荨麻。

初次见到荨麻的人,会欣喜于它叶片长得肥厚和洁净;那齿状叶裂上泛出的幽幽光泽,会把人的眼睛粘住。它的叶柄及株身,皆生着一层茸茸的、纯白的细毛,使人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便是轻轻地抚摸一番。

然而,当你那多情的手,一旦触到那层温柔的茸毛,你就会像被热油溅了一般,呀地失声叫。你迅速抽回来的手上,准确地说,那只手的手面上,会瞬间肿出一片红色的“相思豆”,密密地挤在一起。一种难言的奇痛便喷射出来。你当然希望把喷射出的疼痛按回去,便用另一手去掩那一片红肿或抓它一抓。然而,这一抓,会使你更加难耐,那本来向外喷射的疼痛会倏地折回去,朝你骨肉的深处奔攒。于是,你只能无可奈何地将手垂了,由它兀自地疼去。于是,面对美丽的荨麻,你会破口大骂:

“娘的,怎是一个蛇蝎美人儿?!”

就是一个蛇蝎美人儿。

懂它的山里人,管它叫“蝎子草”,就是这个道理。

山里人既然知道它是蛇蝎美人,却任其在路边碍手脚,不但不铲除它,而且还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安无事。懂事之后,我曾问过祖父,祖父极严肃地告诉我:

“别看它叫‘蝎子草,却万万动不得的,它是草神!”

我不解,“为什么偏偏它是草神?怎么就不能是大蓟呢?!”在我心中,大蓟是最了不起的,因为,山里所有野菜中,就属大蓟好吃,且好吃的大蓟还生得繁,灾荒的月份里,它给人以饱,活人多矣。

“因为它生得好看。”祖父说。

“大蓟也很好看哩!”我说。

祖父瞪我一眼:“它不好惹!”

我说:这倒怪了,不好惹的倒金贵,又好看又好惹的却轻贱,人怎么会这样?!”

祖父就极不耐烦了,“你一边歇着去吧,这草神是祖上传就的,你说变就能变得了吗?!”

祖父的指头就在我的额前戳点着,我便害怕得很,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蔫蔫地退了。

……

在山里,庙自然是有一些,比如山神庙、灶王庙、药王庙,甚至还有一处“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但庙的年代久了,山里又多灾虐,大风和疾雨就将庙糟朽的骨架搞坍了。坍了的庙很难修成原样,山里人就干脆不修。于是,庙就只剩下残垣矮堞,就将山羊羯子栅进去,作羊圈用。

庙虽废了,但灾民却常有。遇旱遇涝,还是要祷告一下子山神。人们便面对破庙的残痕,虔诚地烧几炷香,叩一些个响头。但一切做罢,旱依旧是旱,涝依旧是涝,山里人就醒悟了:

“庙都让羊臊漫了,还灵光个鸟!”

就不求庙了。

那年天大旱,数月未滴雨,村里人就极惶恐:若再无雨致,蝗虫便飞来了;而蝗后就瘟疫,就不得了。

村里人就都说:“不能不求雨。”

求哪一个呢?“求草神呗。”有人说。

就求荨麻。

路边的荨麻很多,人依路径跪成行;也祈,也祷,也烛,也叩。然而人声尽管嘤嗡如潮,雨云杳无半缕。就你觑觑我,我觑觑你,苦脸皆垂悠长,一声接一声叠叹。

终于有人说:“是咱求得不诚吧?”

便有人吱声:“是哩。”

就把揖作到荨麻的棵子里去了,就将额面贴到荨麻的根脚上了,奇痛便把众人搞得颤抖。但这是神赐的痛苦啊,是万万哀怨不得的。就摒心静气,就承受忍耐,执著地将额面送依旧。

天终于黑了。众人就理直气壮地红肿到屋里去了。

半夜里,果然有沉沉的风一涡一涡地在屋墙上撞,且有细雨淅沥。疲累的人们便眠熟了。

但翌日看时,干裂的地上,并未有一星雨脚。便明白,夜半听到的,只不过是一缕缕的干热风——草神的笑声。

这草神其实真无用,大家心里都知道,但谁也不说出来——草神虽带不来雨水,但得罪了它,会降些灾异给你,那是肯定的——村里人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不再用荨麻求雨了,但作为神,荨麻仍被人恭敬着,做一些严肃的事体。

比如治偷。

那年三叔家年仅七岁的小豆子,为换几根麻糖来嚼,悄悄拿了邻人的三颗鸡卵。几根麻糖尚未嚼出境界,状子已告到三叔那里了。三叔极要脸面,受了邻人的揶揄,便很气闷。踅到一方荫处,作了三个揖:

“得罪了,跟您借把戒尺。”

便把那株荨麻拔下来。

将小豆子喝到身边:“把手伸过来!”小豆子已经吓得哭洪肆了,但三叔的荨麻仍一丝不苟地撩少年的手。

——还敢偷么?!三叔问。

——不敢了,呃呃……

——说真的了?!

——真的不敢了!呃呃……

…… ……

臭丫儿的父亲常年在山那边走窑,臭丫儿的母亲独守时就不甘寂寞,自然找相好的在腿上坐一坐。坐一坐就坐一坐吧,生生将臭丫儿给带坏了,以致年方十四的臭丫儿也有私孩子生下来,遭村里人瞥。臭丫儿的父亲其实极颟顸,对臭丫儿母亲的放纵是颇容得下的,但女儿也坏下去了,就从根本上伤了他的心。便先用酒将自己灌得颠颠倒倒,然后就将一株荨麻“请”到屋里来。将女人扒光了绑在门房上,用荨麻撩女人的私处。

——还偷人不偷?!

——哎哟我的娘,不偷了!

——说真的了?!

——哎哟娘呃,假不了啦!

这叫惩淫。

用荨麻治偷惩淫,是引人行善,是尽“神”的圣职;虽做得有些过,但村里人均理解,且给予一种默默的支持。于是,被惩治的人虽有奇痛虽覆奇辱,也悄悄地忍下去,是自然的事。

但那一年的事,却很难让人理解。

那一年,浑圆的一个山里村落,却凭空分出两个派来,且一派忠于,另一派也忠于。

皆忠于的两派却频频摩擦起来,就常有你斗我、我斗你的场面。

父亲和三叔是亲兄弟,但三叔和父亲却是两个派。

有一天,三叔那派把父亲抓了,且戴上纸糊的高帽游街。村子的街路上,便拥满了人。

三叔那一派人就兴致极高,就挥拳喊口号。当然是打倒父亲的那一类口号。但围在周遭的人却只是怔怔地站着,并不喊打倒。三叔那派便悻悻地质问:“他对你们有什么好,你们不打倒?!”

周遭的人便说:“当然没什么好,但也没什么坏呀!他只是爱会那一个相好,但他老婆都不管,我们管他作什么?!”

三叔的那一派就恼极。在村中古槐下,用桌凳搭一高台,把父亲架上去,任父亲在岌岌危乎的境界中,兀自瑟缩。

那一派却还有些言犹未尽,派人把父亲的裤管高高地卷起,人群正在疑惑间,有人倒提着一株荨麻向父亲走近。果然就朝父亲腿上撩。

父亲便疼得牙齿打架,双腿疲软,就咣地从高台上跌下来……

有人便悄悄地为父亲落泪。

时间不久,三叔那一派终于也有人落到父亲这一派手里。这个人正是三叔。

当然也要架到高台上去。当然也要倒提一株荨麻。父亲被派里的同志推到前边去,说是要向那一派讨还血债云云。

父亲抬起头来,看到三叔眼中正氤氲着一团绝望的薄雾,心中有些酸涩,倒提着的株荨麻就颇踌躇。

就有人喊:“还犹豫个什么?他不仅仅是你的一个兄弟!”

这父亲知道:起初睡在一个炕头上时,三叔是他的兄弟;而现在却不是了。

父亲便缓缓地将荨麻举起了。

“哥!”三叔却适时地一声叫,叫得凄切而沉闷。

父亲便迷惘了。

“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分水岭,是忠于你的兄弟,还是忠于你的同志,立马就要见分晓了!”就在这时,迷惘的父亲听到颇不迷惘的一个声音。

父亲的荨麻便高高举起,但却是狠狠地撩在自己腿上。

这是如何的一撩啊!这一撩,撩得三叔哇哇大哭,撩得村人嘤嘤长泣。

农民的父亲,既没有忠于他的兄弟也没有忠于他的同志,他忠于了他自己!

这时的荨麻,便不再是山里的荨麻了。

……

山里的荨麻,即便是神,其实最后也是败在山里人自己手里。

那便是每年的深秋。

秋深以后,荨麻的美丽便彻底凋枯了。叶片抽缩在叶柄上,株身也成一管瘦黄;那层柔中藏针的细白茸毛也脱落了,它再也没有撩人的魔力。但山里人却没有忘记它,反而觉得它有些亲切了。

因为它那层金贵的茎皮。

荨麻的茎皮是一种韧性极强的纤维,能打成极柔韧的麻绳;而山里人的布鞋极费,就爱穿用荨麻打成的布鞋。

于是,秋深了,村里人第一等觊觎,便是荨麻。

山里采荨麻的方式很奇异,要选在浑黑的晚上。

到了荨麻边上,采麻人要左顾右盼一番。看看周遭确系无人,便低声叨念:

“麻神,麻神,你老听真,偷你的不是我,而是村西的二蛋。”

小心地叨念过了,便下镰割那麻了。割麻人的身手,这时是极敏捷的。

山里人相信荨麻黑天里不认人。人叨念给它什么人,它就记住什么了。那么灾异就离割麻人远了。

于是,割麻人叨念的,总是跟自己不太对劲儿的人。

然而,生活得久了,谁跟谁之间还没点儿隔膜呢?你咒完我,我咒完他,他却正巧咒的是你,就咒成循环了。实际看来,自己咒的不是别人,而自己。

但依然是咒。

其实,荨麻若真的是神,是欺哄不了的;而欺哄了荨麻的山里人,活得不仍然是故我不二吗?!

植物到底是植物。

懂得这里的道理之后,村里人便不轻易信奉什么了。这样一来,他们反而活得轻松起来、乐观起来,邻里关系也更加融洽了,一如风雨过后,自然是晴;大雪融化之后,自然是大地清明。

无言的朋友

人,都会有一些无言的朋友;在故乡,驴,则是这类朋友中,和村里人最不密可分的一种。

驴,对村里的男人,是老婆之外最温顺的;

驴,对村里的女人,是汉子之外最忠心的。

故乡的庄户,几乎家家都养驴。因为,山里的生活,是很难与驴分开的。

一是行脚。

山里的油盐酱醋及灰煤等都需从山外运进来;故乡的路,窄而多石,能走好这般路的,就只有驴。

比如驮煤。煤窑离村子,有三十里的路径,把煤弄进来很不容易。本来山里烧柴是件极容易的事,但年关迫近的时候,村里人突然就变懒了变娇贵了,非要生个把月的地炉子。以便偎在烫人的火炕上,自自在在地喝些个闲酒。

村里驮煤的时候,驴子要集中起来,由大家信任的一个人赶着。于是,家家就在驴的头脸上做一些记号;驴子的脸本来就丑得很,这样一来,驴的脸就更丑,丑得斑驳。

在村里,大伯父老实而柔弱,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由他赶驴脚。

驴队出村时,正值三更,再来回走六十里的山路,进村时就已繁星高悬。所以,走一趟驴脚,驴和伯父,要顶两片黝黑的天。

驴子胆儿小,伯父的胆儿更小,走路就都惊惊乍乍。山里的夜,太寂静,极微弱的声音就极清晰。惯常的虫鸣鸟叫还无所谓,怕就怕偶然间那三两声异响,响声一起,伯父就跳,驴子就叫,好一派恐怖世界。最令伯父叫苦的,是黑暗中那三两点磷火,幽幽的火光闪闪烁烁,很容易让驴们受惊,而四处奔逃。待汗一把泪一把把惊驴找齐,日头已高挂中天,这一天的行脚算走不下去了,就只好折回村里,挨乡邻的笑骂。

屈辱使伯父生出主意,再走夜路时,就把驴的眼睛统统蒙上,自己则牵扯着头驴在前边走,让后边的驴踩着前驴的蹄音紧紧地跟随。蒙了眼的驴,磷火是看不见了,那偶起的异响、凄厉的狼鸣,就听得更真了。为了保险,伯父便用羊毛绳子,把蒙了眼的驴串起来,把绳头挽在胳膊上,手里则执一盏锣,走两步,敲一下。敲惯了,驴也不惊,他也不惊,相安无事,久了,一听锣响,村里人就说:

“拉驴串儿的走了。”

“锣驴的回了。”

后来,文化部门来山里采风,听人们管赶脚的叫“拉驴串儿的”、“锣驴的”,很是惊奇;待晓得其中因由,就乐得直不起腰来了,连呼:“山里人好幽默!……”

驴的第二种用途,是拉磨。

山里多产豆类和谷类,磨豆腐和碾黄米是常有的事;而磨豆腐和碾黄米是两桩细活,磨盘需转得缓慢而均匀,太着急则会把豆汁弄洒了把黄米碾卤了。婆娘们便把驴子牵上碾道,蒙了眼睛,让其一圈又一圈地走下去。果然就转得均匀,那老旧的碾框就不慌不忙地咯吱着——这是一种单调的声响,很容易叫人疲倦。婆娘们哈欠连天的时候,驴子当然转得也很没意思了,就自动停下来。婆娘们就登时精神起来,用笤帚把儿敲驴的臀子,驴子就又支起耳朵,把蹄铁蹬铿锵了。但不久却又停,就又敲;虽停停敲敲敲敲走走,那磨盘上的卤汁却流得欢畅;那碾盘上的黄米也碎得很香甜了。临了,男人来卸驴子,轻轻地抚着驴的臀子,对婆娘嗔着:

“怎么就那么舍得打?屁股不是你的吧。”

婆娘便翻一翻眼白:“个不经官的,怎恁不正经!”

在山里,驴最突出的贡献,便是犁地。

山里的地,都在垭壁之上,一小条一小条的堰田,环山叠成梯状。垭壁很陡,牛们爬不上去,驴却很矫捷,犁地时就用驴。山里的堰田极贫瘠,土薄石多,犁刃下去,哗啦啦地响,需很大的拉力。按道理,一张犁要有两副牲套;但堰田太窄,两条驴子施展不开,就只好套一条驴。主人手轻轻一挥,那驴便绷直了绳套,用力往前扎,犁便慢慢启动了。不久,驴便浑身湿透,鼻息也喘得粗剧;但却毫不懈怠,仍拼命地把绳套绷直。主人便激动不已,鞭子就一直夹在腋下,不忍抖开。后来,主人心疼自己的牲口,就差年轻力壮的后生掮一根绳扣,去帮驴的套。身后的梨花开得很烂漫。

待地犁完,驴子并不咴咴地叫张扬,兀自跑下垭壁,而是静静地立在地头,等主人收好犁具,然后伏下身去让主人把沉重的犁具在自己的背上安顿好,驯顺地和主人走在一起。

在山里,驴子还有个很风雅的美差,便是接亲。

山路窄而多石,红轿顺不过来,所以,山里接亲用驴而不是用轿。接亲的驴,笼头要簇新,鞍鞯要披红,蹄要换新掌,皮毛要梳洗放光。牵驴的人,要是家里的小叔公,出门时,要垂着两条鼻涕——这很有意思,也许是要告诉新娘放心:这还是个孩子,不需避讳什么。

牵驴的人,只要上了路,就要叫他“领轿的”。叫别的,就很犯忌。

有一年,有个下放干部进山来,迎面正赶上一家接亲的,他想抽烟,却没带火,便走上前,冲牵驴的青年礼貌地说:

“牵驴的小师傅,请借个火。”

不期,那青年竟恼了,吼道:

“你娘才是牵驴的!”

那干部便极尴尬,懵懂地立在那里,困惑不已。

接亲的驴到了女家,要在院中踏踏地走两圈,欧啊欧啊地响叫;屋里是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看一看那驴是不是精壮矫捷、是不是整洁驯顺。若驴子的腿子走不稳,蹄脚落下来很疲软,屋里的人便不出来。若驴子瘦小无膘或有明显的缺陷,比如瞎,比如蹇,女家不仅无人出门,还要把骂声送出来,甚至砸出脏物泼出脏水,让接亲人无立锥之地。山里人太看重这一环节,认为这与将来的生活有太重要的干系。

当女家的门终于开了,面对女家的娘家人马,领“轿”的人要单腿跪下,双手托起一方红盒;娘家哥便迅速接过去托到新娘面前打开。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木梳,纤尘未染。待新娘仔细摩挲过,点点头:“嗯,是正格桃木的。”才可以由女傧搀着,小心地迈出门槛。

出了门的新娘要由娘家哥抱上驴去,这时的驴千万不要鸣叫,更不要乱动弹,怕出了纰漏,领“轿”人紧紧地抓住笼头,指缝间便有大滴大滴的慌汗淌出。说来也怪,在山里,还从没见到新娘上“轿”时,驴子惊的。可以想见,山里的驴子是极通人性的。

接母亲时,是上中学的老叔领的“轿”。老叔很要干净,让他垂着鼻涕出门,就极不情愿。但这是山里娶亲的规矩,他就没办法。怏怏地到了我母亲家,看到穿红戴绿地簇出不少人,就臊得不成,吸溜一下,便把鼻涕吸进腔子里了。母亲极不高兴,一路上默默地骑着驴背,嘴儿撅得很别致。老叔想把新嫂子逗乐了,就往上提手里的缰,以期让驴子竖起前蹄,颠一颠背上的新人。但任老叔怎么动作,驴子却始终走得稳稳,无限忠于着它将来的主人。这些,母亲都看得极真切,便忍俊不禁,噗哧一声乐响了。进了洞房,母亲便把路上的事对父亲说了,父亲就说了一句我不好说出口的话,二人便乐成一团。

后来有一天,父亲会相好的回来,母亲给他温了一壶酒。待父亲饮得面红耳赤时,母亲轻轻叹道:“这人,就真的还不如那驴吗?”

父亲便登地怔了,之后,便哗地将酒桌掀翻了。

但从此,他再也不去找那个女人了。一如绵绵细雨反而使地湿通透,温柔的指点反而使野性的人心懂得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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