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2016-06-24刘国君
刘国君
一
车子一过马儿沟,就看见一座连一座的山了。
山其实不大,走进去你看到的是一座连着一座,一层隔着一层,蜿蜒起伏,层层相连,没有华山的高耸,也没有泰山的雄伟,只是一片被沟壑纵横了的黄土坡。
在黄土坡的深处有一个扭结陕甘宁三省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埋在群山里,一条条沟畔旁都住着几户人家。黄色的窑面,黄色的院墙,黄色的土地,只有窑门前的几株绿树才映出了一线生机。
这里是被岁月封闭着的一个天地,重叠又重叠的峻岭,曾经阻塞了山里山外的信息,也收藏了山里人的酸甜苦辣。一湾又一湾的沟壑,曾经流淌了山里人的生活,也飘逝了山里人单调而又悠长的日子。
这村叫打虎店。这里曾经有过无数只野狼,野狼与野兔、黄羊以及山里人相处了许久许久,孱弱的野兔和黄羊用生命维系了一方土地的和谐。一日,一只饿虎闯进了这里,吞噬了野兔,吞噬了黄羊,吞噬了山里人家圈养的山羊。饿虎解除了饥饿,却惹恼了山里人,四周八邻成群结伙在火把的照耀下,惊跑了野狼、吓呆了黄羊、藏匿了野兔,击毙了那只域外游来的饿虎。这个从没有大号的山村有了打虎店这一村名。
这个故事演绎了无数的版本,经过无数人的传播飘得很远很远。而真正地名的来历却一直藏在打虎店人的心里,那是打虎店远逝的辉煌。
宋夏之争缘由很多,但有一项就是争夺古盐州的盐。夏据兴庆,占宥州,扼环州,把持盐州盐湖,而多少年凭借盐湖食盐生存的盐州人,车拉驴驮地背着食盐,躲过西夏兵丁的看守,避开官道的盘查,从盐湖畔,到芨芨壕,从红柳沟进山,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沟壑向南路,向西峰塬上伸去。精明的打虎店人望着脚下走过的一队队商旅,他们也看到了赚钱的商机,在那肘形的沟弯里,在商旅们走过的商道旁挂起赵家车马店、张家车马店的招牌。店不大,只有几孔土窑,每孔窑里只有一盘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不管是南来北往的,不管是骡子是马,统统请了进来。大伙挤在一起海阔天空,神吹胡谝,饮酒赌博,洽谈生意,把个窑顶抬得热烘烘的。于是,这条山道成了盐马古道,这里的客店成了搭伙店。千百年来,从这客店里走出了盐州城里最富有的盐商,也飘出了盐商们风花雪月的韵事。
历史为这个从没有大号的山村封了搭伙店这一村名。
无论是打虎店还是搭伙店,早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个符号式的名称了。因为它偏僻,走进它时道路曲折,多少年山外的人把这里的人一直和愚昧连在了一起,就连和他们一沟相隔的村民们都称他们是山里人。
二
山里人的日子,清苦而又漫长。清晨,晨晖映红群山,喜鹊和麻雀把山里人唤醒了,山里人在太阳升上来之前就爬了起来,吆喝上牲口,扛着犁出了门。牧羊人把羊放出栏圈,一路的咩咩声撒在晨雾缭绕的山道上。
等到太阳从东边的山里爬出来,磕磕碰碰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山里人已经犁完了一块地,坐在地头一边歇缓,一边张望着村里的人家。女人们起来,还没有洗把脸,把揉散了的头发束起来,就端起簸箕煨起炕来,接着,窑畔上响起了“咕,碌碌”的唤鸡声,声音急切而悠长,等鸡儿跑来了,撒上一把玉米或糜子,望着自己喂养的鸡叼来刨去地吃食,女人的心里也是乐滋滋的。
山里的地没有一块是平的。多么好的农耕机械在这里都无法使用。一开春,几乎所有的男人做着一样的事情:套上一对牲口,手里拿着个鞭子,吆喝着犁过一行一行的黄土地,看着从犁铧尖子滚过的一坨坨黄土,山里人蹲在地上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嗅一嗅,用自己皴裂的手用力捏在一起,心里盘算着地里的墒情适合种植什么。山里人是靠天吃饭的,雨水就是他们的粮仓,雨水足,粮仓满。就在看墒的时候,牲口也停了下来,趁机歇缓一阵。中午时分,牲口乏了,男人也乏了,估摸着女人在家里把饭已经做好了,男人们吆着牲口,唱着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小调,摇摇摆摆地回去了。
一个长长的午觉后,等到下午时分,山里人摇摇晃晃地又来到他们的地里,这一去,直到黄昏,晚风拍打着树叶,鸟儿叽喳着归林,山村的土窑顶上升起缕缕炊烟和叆叇的雾霭汇在一起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山里人,在蒙胧而神秘的暮色中,踏着山道上潮湿的夜露,慢悠悠地向村子里走去。
山里人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过,山里人也从山里娃长到山里爷,一代一代地繁衍传承。山里人的夜生活也是平淡的。月明星稀,山里的天是蔚蓝的,山里的夜是静谧的。吃过晚饭,勤快的男人叫上自己的婆姨或娃娃给牲畜铡些草,或干些并不觉得辛苦的碎活,这样比干坐着还惬意。活干完了,点上一袋烟,美美地咂上几口,长长地舒一口气,一天的疲乏全吐了出去。
也有些在家里呆不住的男人们,吃过晚饭,望着月上树梢,抖掉身上的土,再找个树干或石碾子、石磨,脱掉衣服摔打几下,弹掉衣服上的灰尘就开始走东家转西家,趁着夜色带来的蒙眬心境,在这月朗星疏的夜晚谈天说地,或讲点酸溜溜的故事,或是寻上几个闲散的人到那家抿上几盅。更有些不安生的,在村里,或是溜进临近的村子里,会会自己的相好,敲敲寡妇家的门,做些不咸不淡韵事。这种事山里人给它起了一个通俗的名字:“串门子”。这个世界,有男人,有女人,就有男女关系,在这个偏远的缺乏夜生活的地方,“串门子”已经成了填补心里寂寞的一种生活。
三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山里的沟虽在海拔近2000米的高原之上,沟里依旧流淌着溪流,那水很小,细细的,涓涓的,却是那么有滋有味,情意绵绵地缓缓地流淌着。
一条羊肠小道驮进了山外的女人,驮出了山里的姑娘。山外的女人在这里发了芽,生了根,开了花,结了果,又肥沃了山里的土地;山里的男人在这里耕了地,撒了种,浇了水,留了种,也肥沃了这块土地。山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用柔情和生命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
山里的女人大都是从更深的山里流出来的,她们在脱掉嫁衣,换上从娘家带来的几件旧衣服时,便拾起在娘家学会的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等日常过日子的手艺时,她们又恢复了过去的灵性。
在人生长河中,岁月洗去了身上的稚嫩,孩童催生了身上的母性。山里的女人在大山中度过了一代又一代,历经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当山外的春风吹进山里的时候,山里的女人们开始蠢蠢欲动,她们开始在男人们的耳边吹枕边风。当绵绵情话浸软了男人的耳根后,山里的女人就像沟里的水一样,又缓缓地流向了村外。走出大山的女人,带着几分好奇,带着几分腼腆融入了山下的女人河中,时间一长,她们就和山下的女人一样,融入在姹紫嫣红的城镇生活之中。
山里女人的爱恨刚柔相济,绵里藏针。她们的心气很高,却又能够着眼现实,关起门在家里,女人们口里总骂自己没心肝的男人,会把男人对她不好的地方一件一件地数落个清清楚楚,尤其是发生男人晚上在外过夜的事情后,女人们也会摔碟子砸碗,也会哭闹,也会嚷嚷着要离婚,但事过之后吃饭时还是忍不住往男人碗碟里夹菜。她们一边喋喋不休地向男人抱怨自己的命有多么多么的苦,自家男人应该向谁谁谁的男人学习,一边和别的女人炫耀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是如何的体贴,对家庭是如何如何的尽职。这些女人们恋着男人,就像土炕连着锅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朴素
山里的女人是最辛苦的,她们不仅要在农忙时和丈夫一起春种秋收,平日里的农活也离不开他们。在家里,又是缝缝补补生儿育女,又是喂羊喂猪洗衣做饭,女人们便在这紧张而又单调的生活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生在大山里,扎根乡野间,山里女人聪明能干,心灵手巧,扎花剪纸,剁面摊馍,样样在行,尤其是那一个个绣着花的荷包、鞋垫,每一个针脚都留下女人们无尽的情丝。
晚上,男人们走出了家门,家里就剩下了女人,女人们收拾完家务,坐在炕上看电视,手里还闲不住地拿着针线活,一边看着电视里那些浪漫家庭的浪漫生活,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山里女人的心思永远也猜不透。
四
打虎店的人住在交界处,赶集的地方很多,可以在陕西赶,可以在宁夏赶,还可以绕个弯到甘肃去。后洼村的集市是每个农历逢“八”的日子。这一天,山里人早早地起床收拾好要卖的,想好要买的东西,骑上摩托车,三五成群,翻几座山, 拐几道弯,把自家的羊羔、羊皮捎了出来,换回一些日用物品。山里人赶集的目的更多的是出去散散心,男人们找几个朋友喝上几口,扯扯闲话。女人们想出去看看世道,看看新潮的服装。
也还有一些或男人或女人们想走出去看看人,山里的男人、女人的面孔他们已经太熟悉了,想出去瞧瞧新的面孔,也不为别的,解个心瘾罢了。回去后,把见到的、听到的加工加工,当作一个新的故事演绎了出去。那种渴望,那种嫉妒,那种无奈全部通过故事宣泄出去。
世事在悄然中起着变化。如今山里人听故事的渠道多了,电视机里讲的都是山里人很少接触的新鲜事,可新鲜事听得多了也就不新鲜了。最重要的是山里人和城里的距离越拉越近了,哪家山里人没有几个在城里工作的亲戚,哪家山里人没有几个在城里上学、打工、上班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地往外奔,孩子长到十六七,能考上高中、大学的自不必说,他们有自己的理想,那些连初中都念不好的,也是一离开校门就飞出了大山。还有那些结婚生子后的年轻人,等到孩子刚学会举步的时候,也是急猴猴地领着老婆孩子走了出去,他们在山里窝了半辈子,想给孩子寻找一个读书上学的良好环境,翻下山租间房子,先不管怎么吃喝,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
留下的山里人依旧过着艰辛而朴实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大山突然被一辆辆各式各样的汽车震醒,山村的梁坡沟底都竖起了一座座钻探的井架时,山村的宁静被打破了,山村的羊肠小路被修成了宽阔的车道,山村一天一个变化,山里人也一天一个变化。山里人才知道千百年来,他们就睡在钱堆子上面,只不过厚厚的黄土挡住了他们的眼睛。石油大开发,山里人种惯了荞麦、山芋的黄土地里冒出了黑乎乎的石油。过去年产值百十来元的贫瘠地,天天不间断地喷出黑色的金子。山里人的地被占了,山里人的路修宽了,山里人在村边建起了小食堂,开起了小卖部,不出村就有了打工的地方,山里的裤兜里渐渐地鼓胀了起来。那些急猴猴领着老婆孩子出山的人,又回转了回来,那些说不上婆姨夜里瞅着窑顶睡不着的光棍们,从山外领来了一个又一个俊俏的媳妇。山里人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山里人待人还是那么实诚、厚道,还是会把心窝子的话亮开嗓子告诉你。
春天的树枝上抽出了嫩芽,夏天的胡麻绽开了蓝花,秋天的山坡被季节染黄、染红,冬天的落雪迎来了春风,山里人的四季变化明显,山里人的日子多姿多彩。在正月二十三的晚上,多年来烧柴困难的山里人终于能奢侈地点起一大团柴火,几声爆竹炸去了去年的不快和晦气,一团烈火燃起了新的希望。山里人,把火花扬到了夜空,那缤纷的色彩包含着山里人新的期盼,新的梦想。这期盼、这梦想,让山里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