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如故人(外一篇)
2016-06-30潘姝苗
潘姝苗
春日乍暖还寒,前一阵子忽冷忽热,薄衫刚经阳光试过新,后又在几场冷风冷雨里被搁置了。其实,那些衣裙早已备好。几抹红绿刚露头忽被风雨遮蔽,不讨好地夹杂在一片灰黑色里,像相熟的聚会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连收拾的心情都未曾预备。
这些体己的衣物少得可怜,不穿也不想再收着,闭了眼睛也知它在何处存放。吸了体味的衣服如同有着灵性,一眼瞥见,往事回眸,在某时某地会合,仍将伴我几番蹉跎?玫红、蓝紫、墨绿、黑白、银灰、碎花,样式边角、形状尺寸,都是我曾喜欢的,隔几年仍是不离不弃的欢喜,与我一同盼着和风丽日,一同守候云散雨住。
及至农历四月,温差还大,早晚需着一件外套防寒;中午日头顶着晒人,脱至单衣在身仍觉微汗。终于有女子按捺不住,把蕾丝镂空的低领、粉袖与那薄透的丝袜、短裙一起摇曳进眼目,才知道时日已暖得稳当了。还是老话灵验,“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果然,拆了裹米的层层叶,屋里头厚些的棉袄、被子都该浆洗晾晒、物归橱位了。
时过境迁,沿街橱窗印着隔世的欢腾,粉嫩娇俏与我无关。琐事缠身,新者再无心思去张罗,旧衣毕竟已是旧的。挂在墙角不鲜亮、不挺括、也断然不时新了。然,它们的不弃如我不舍它们一样,穿在身上一试,仍是刚好的大小,舒服的质地,入理的匹配。感觉这份量身定做,恍若时光与爱恋行进的一场约定,故人相会似的,虽是一句好久不见,虽是隔了一季寒暑,仍是十分融合,十分贴切,依约而至。
时光旧了,衣也发黄,旧的不只是那衣橱里的白纱绢丝,还有那历经了沧桑的红尘容颜。张爱玲《更衣记》一开头写:“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衣如故人,如荒凉尘世间的一袭暖,旧物留痕,一套衣帽、一卷围巾、一叠袜子,虽有褪色、破陋、残损之处,但镌刻了旧时记忆,一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帐悯,像忘却了的忧愁。”女作家充满文艺的字句仿佛在帮我们回味人生,也许是吧,衣柜的旧衣被时尚冷落,依然恪守着青春的誓言,不易被女人觉察。在那厚薄与冷暖之间,繁简与素艳之间,穿透浓淡春秋,暗淡了一季芳菲。
旧衣情
一到换季时节,女人就好比戏台子要上场的“角儿”一般,要将那生旦净末置于一身,热热闹闹给自己换副新颜。
翻开衣橱,那件风衣再次跃入眼帘。拉链是后来修好的,裸着缺口的“齿牙”咧嘴傻笑。也许是性情保守,我对旧物尤为不舍,光阴荏苒,人心浮移,却有一件“老物什”见证着岁月静好,该是多么难能可贵。
旧衣年年伴我,窗外还是旧时月光,人已不复当年模样。那是婚后,有了几分闲心,想要捯饬自己,便和老公一起逛省城。穿梭了数家商场,试穿了N件衣衫,转了几乎一天竟然一无所获。眼看天色不早,突然寻到一件黑色风衣,一见倾心,穿上便似故人偶遇,无法逃脱。此后,每当披上它,只觉得从头到脚都“熨帖”了。
婚姻淘走七年痒,脸上的水灵也褪去了三分,这件风衣成了我换季的定装。深秋露浓,人们忙着添加衣裳,大街上又有新的色彩和款式在流行,却不知为什么,时尚仿佛与我绝了缘,繁复多彩的各色各款于我皆有抵触,唯有黑、灰、白这类素色,才能使我生出几分淡定从容。平日不拘打扮,镜子前,能令我气定神闲出门的,仿佛只有这件其貌不扬、方寸有隙的风衣。舍此而求它,形貌神色都透着捉摸不定的古怪。难怪姐妹们说我太拘泥,不入流,着装范围仅有可怜的方塘半亩。这“穿衣经”大概也随性格,羞涩难登大雅,定式不能越矩。
“熨帖吴棉半断缝,旧衣情与故人同。”钟情一件衣服竟像爱上一个人,它的好只有自己知晓。风衣上印淌、流泻的自然韵致,不是凡红俗绿所能相比。灰线刺绣着三个字符,乖乖染洇在墨色深处,自信而写意,是什么字也不分明,如敝帚自珍的字画,出处不详却假以古意更深、价值不菲,遂珍之更甚。衣借风而动,疏密有致,恍若将那寂寞暗淡瞬间绽出,斜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晃一弯等待打捞的月色,带人去那去不了的天青一角,淋一身烟雨,妆千年红颜。
这件旧风衣,像任劳任怨的糟糠之妻,不论压在箱底还是挂在架上,柔软的质地、不褪的色调、不皱的板型一如既往,如氤氲在水里,又像老公妥帖的叮咛。
也许,人们都知,女人的衣柜永远缺少一件衣服。却不能觉察,唯有她年年拾起的那一件里,能窥得到岁月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