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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30周泽雄
周泽雄
肚 量
论坛上见到篇文章:《多一点“大家风度”》。通常,见到这类标题,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理由很简单:说得太对了。这题目就像“要提倡尊老爱幼”或“高温天气注意防晒”一样,一下子扼杀了所有的疑问空间和阅读期待,瞅一眼标题,你啥都明白了,还读它干吗?
也是合当有事,那天我却顺手点击了一下,结果发现,如此简单的题旨,作者竟然没有说对。依作者之见,所谓“大家风度”或人的胸襟气度,乃是一种类似“雷锋精神”的玩意,可以通过呼吁、提倡的方式,把它催生出来。若呼吁得法,具有“大家风度”的中国人,还可能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涌现、批量登场。——这与我的看法完全相左。我的看法是:所谓“大家风度”,就是唯真正的大家方能具备的风度,正如所谓宰相肚量,只有真正的宰辅级人物,才可能具备,寻常男女,既无必要、也无能力具有如此恢宏的风度。对一个三流学者来说,无论他如何自我砥砺,期盼他体现第一流大学者的胸襟气度,难度之大,与要求鸡生鸭蛋好有一比。再说,“风度”云云,也有个得体问题,以中国足球队为例,他们去世界赛场上比赛,截至目前,其职责基本上就是丢人现眼。一支具有关键时刻掉链子传统的可笑球队,假如球员却个个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都是冠军队员的谱,难道,巴西或法国球员就该对他们刮目相看不成?事实上这也不可能,一个因技不如人而积攒了海量失败教训的球员,在他球技得到实质性提升之前,根本无从产生冠军球员才可能具备的气质。如果他竟然具备了那种风度气质,要说他不是骗子,都是难事。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会说某人肚量大,某人肚量小,当我们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往往把肚量拟想成一种确定的东西,类似身高,属于与生俱来的秉赋。有人天然肚量宽宏,气宇不凡,仿佛身高上的姚明;有人天生斤斤计较,小鸡肚肠,好比身高上的武大郎。实情不是如此,肚量或气量,既缺乏一个额定标准,也未必是一种气质性倾向,它通常只是双方实力的体现。一个大人物容易让人觉得肚量大,有“大家风度”,究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的实力摆在那儿,一些别人受不了的事,落在实力超群的他眼里,大可一笑置之。外人不察,就可能把这类由实力优势所致的肚量,误认为胸襟、气度等玄妙之物,加以顶礼崇敬。再举一例,某生性好妒的女人,见到丈夫与一个各方面条件(尤其是相貌)都远逊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可能体现“不妒之德”,内心毫无波澜。相反,若对方略具几分姿色,她此前体现得那么优雅的风度就可能瞬间蒸发,转而令宅前屋后、床上床下充满不忍卒闻的醋味。——凭什么呢?无他,实力在说话。
肚量除与实力相关,还与自我期许密不可分。一个人不管能力一般还是超群,只要他真心实意地渴望成长,并对自身能力有清醒的认识,那么,他就有望具备可观的肚量,并善待批评。反过来,遇到那种南郭先生转世的胚子,只想着用“滥竽充数”的法子活给别人看,那么,任何瞄着他痛处的批评,都会让他萌生“没法子再混了”的感觉,对他来说,迎头还击任何形式的批评,就是必然的。越是实力不如人,越容易担心面子受损;越是担心面子受损,他就越可能把自己的心灵弄成一堆高危易燃品,一点微不足道的批评火星,似乎都会把他整个人生毁掉。对这样的家伙,你当然不能指望他具有“大家风度”。另有一类人,尽管实力超群,也取得了可观成就,但其自我期许竟然远在自身实力之上,那么,他是否有肚量,就得视场合而定了。当你的批评无从动摇其根基时,他的虚怀若谷,甚至予人以霁月光风之感;一旦你的批评直捣他的痛处,有可能一举颠覆他为自己虚构的伟岸形象,他的菩萨脸就会在第一时间变成罗刹,再无风度可言。
人的肚量大小,大约只有百分之十属于先天,绝大部分取决于实力,包括不同实力间的关系。无视实力因素而谈论肚量大小,恕我直言,不过是无谓的嚼舌根而已。一旦结合了实力,再把气质上的敏感、豁达等因素纳入思考,所得结论,就“虽不中,亦不远”了。
惆 怅
听人说自己心情惆怅,哪怕并不认识对方,凭经验,我也能作出两个粗浅判断:一,他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二,他有点文化。
哪些不开心的事会牵扯到惆怅呢?难说。不过结合排除法,我能收缩疑问的半径。对方失业了吗?绝无可能。只要对方用词是准确的,那么,惆怅之无法形容失业,就像家用体重秤无法秤量恐龙。与具有现实沉重感的失业相比,“惆怅”实在太轻盈了。失恋?有可能,但离婚则不太可能。失恋固然极大地损耗精神,离婚却更像一场战争:两个刚从婚姻战场上落荒而逃的人,身心有可能被财产纠纷、子女归属等事分割得七零八落,哪有闲情去体验惆怅。与离婚的世俗性相比,惆怅太优雅了。同样,惆怅也不会因亲人亡故而发,惆怅不仅是精神性的,它还有点暧昧属性,所以,类似家庭变故这样具有明确指向的人生挫折,对惆怅就不太适用。惆怅主要是一种失意,也许,最适合惆怅一把的人生题材,乃是官场失意。但问题又来了:惆怅中充盈着一股诗性审美的特质,官场恰巧是个谋杀诗意的地方,丢了乌纱帽,可以骂娘,可以喝闷酒,也不妨摔杯子,但就是不配惆怅。欲使丢官上升为惆怅,中间还需要施展些文化魔术、填补些归隐情怀才行,否则,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的说法,会正好把他罩住:“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那意思是说:你既然是个“心为形役”的俗物,就不配用“惆怅”来装点悲伤。
再说第二个判断:有文化的惆怅者。这事原本明摆着,虽然惆怅总非好事,但我们依旧坚信,一个与书籍素昧平生的老农,甭管遇到啥事,都不会惆怅。惆怅除了与事有关,还与身份有关。如果尊重我们的文化记忆,则惆怅不仅与身份,还与形象、气质有关。以《红楼梦》人物为例,林黛玉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有权惆怅,她独特的心灵构造,决定了她拥有惆怅万物的特权。至于薛宝钗,虽然文化修养上完全够格,但我难免会想,以宝钗之雍容大度,即使被贾宝玉甩了,她也不屑于惆怅。至于史湘云,她的笑声就像阳光,会逼使任何惆怅之情没有藏身之地。晴雯偶尔也会叹气,但叹气归叹气,与惆怅却没啥关系。同样,王熙凤如果惆怅,我们的第一感有可能是“活见鬼”。薛宝钗不易惆怅的原因,似乎还缘于她相对丰腴的身材。你难道不觉得:一个瘦诗人相比一个胖头陀,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有说明白,到底哪些事情可以交付惆怅去打点。这事或许情有可原,因为先人发明“惆怅”,极可能就是专供文人骚客表达孤寂诗意、抒发落寞情怀的,原本就没打算让它单独具有应对生活愁烦的功能。词汇是生活的反映,但词汇也会改变生活,创造生活,提升生活。不说“民主”、“自由”等现代词汇对国民意识的唤醒作用,“性感”也是如此。在该词没有进入中国之前,人间男女虽然也能感受到“性感”的存在,但就因为缺乏准确的命名,导致我们的认知发生障碍,陷入某种盲人摸象的境地。一个新词既可能刷新世人的眼光,也可能精致世人的情感。如果“性感”属于前者,“惆怅”就属于后者。惆怅,原是一种有文化的伤感,正如钻石项链属于生活奢侈品一样,惆怅也是情感中的奢侈品,它符合奢侈品的基本特征:既昂贵,又没用。惆怅的点缀价值远远大于表意功能,所以,它更像是一种情感雅玩,除了成功地营造诗意,它胜任不了任何人生苦境。
我怀疑,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声称自己正在“惆怅”的美国人。这可以说明,惆怅是一种具有中华地域色彩的情感,一个西班牙作家也许根本理解不了惆怅的真味,就像他也喝不惯西湖龙井。惆怅最适宜表达一种莫名愁绪。所谓莫名愁绪,也就是多余的愁绪。动辄惆怅的人,情感无疑是偏向阴柔一路的。我敢断言,惆怅是一种诗意的东方式搔痒,有此搔痒的人,凡事皆可惆怅;无此搔痒的人,则会视惆怅为一种情感赘疣。
江 湖
江湖,就是用来混的。混迹者多了,草木含秋,人鬼相杂,山林哗变为绿林,市井演化成江湖。当江湖俨然有了自己的规矩,呼吸其间者,便难免沾上种种江湖气,就像野地里的孢子遇上潮湿环境,难免要疯长成蘑菇一样。
江湖气固然貌似我们国民性的一部分,我也不敢认为,人体内存在一种名叫江湖气的性格基因。盛行江湖气的民族并不多见,直到今天,一些国人与欧美人士打交道时,还会习焉不察地凭借着在国内官场上混得惯熟的那一套江湖路数,试图通过拉关系、套近乎的方式,诱使对方在公共事务上放弃原则,入吾穀中。结果我们都听说了,基本上是屡败屡战。而这类招数,当年的清廷代表耆英在与英军代表璞鼎查谈判时,就完整地使唤过了,众所周知,也全面地失败了。这足以说明,在我等身上顽固存在着的各种江湖习性,原非“人同此心”的人之常情。在国外向公务员行贿,哪怕递上一根烟,都可能把事情办砸。而在国内,那本是最起码的玩法。递支烟不算什么,而如果你连递支烟都没学会,你可就没法混了。
是的,江湖气的核心,专在一个“混”字。为何而“混”呢?通俗的说法叫“混口饭吃”。这句话,我们不仅会在底层百姓嘴里听到,也常会出自衣食无忧的大佬口吻。过细想想,大佬倒未必在说谎,他虽已腰缠万贯,但未必具有高于“一口饭”的生命理想,他只不过把“饭”的标准大幅提高了而已。这句话的流行,最足以说明江湖气的本质,即,一种利己的现实主义。
诚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行为,也历来被我们视为江湖好汉的作风。但实事求是地说,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它主要栖息在文学作品及人们的美好想像里,而较少落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知道,水浒好汉都是被逼上山的,按那部中国最有名的好汉小说的叙事逻辑,倘若世道不那么凶险,宋江们的饭碗没人来砸,水泊梁山上也就不会有好汉出没。再早些时日的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也是这个逻辑。“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可见,好汉之所以愿意“死国”,前提乃是“横竖是个死”。如能不死,当然混下去再说。
在江湖上混饭的人多了,就得有江湖规矩。这规矩,显然不是为了实现人生抱负、体现伟大理想,而仅仅为了大家都能有口饭吃。江湖规矩中不乏可圈可点、值得弘扬的内容,比如讲诚信,重友情,提倡互帮互助等等,不过试将这些东西还原,它们仍然落实在“利己的现实主义”上。不讲诚信的后果,不是有违良知,而是无从在江湖上立足,从而导致饭碗不保。重友情和乐于助人,也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现实考量有关,所以,哪怕“为朋友两肋插刀”,初衷也只是体现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处世哲学。至于“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之类江湖口诀,内在精神未必着落在那个“善”字上。一句“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的警告,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叹,道尽了此中的缘由因果。
既然“身不由己”地托命于江湖,一个充满江湖气的人,充其量只能体现审美的人生。江湖气与现代社会倡导的公民素质,本质上并不合拍。在江湖社会,一个人哪怕混成了一条龙,性质上也只是“混江龙”。试以蒋介石为例,他已经贵为民国大总统了,但青年时代在上海滩上混就的那身江湖心法,硬是像胎记一样戳在身上,终身不退。胡适曾经当面指责他让雷震下狱,乃是钳制言论自由。他对胡适的回复,活脱脱暴露出一个江湖中人的性格底色。他不是正面回应胡适批评里涉及到的政府责任和民主公义,而是把话题一岔,转而问胡适:“去年某某回来,我对他谈起,‘胡先生同我向来是感情很好的。但是这两年来,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震,不相信我们政府。某某对你说过没有?”——瞧,这就是江湖气的典型症状,在他眼里,即使具有普世性的人文价值,也无一不可还原成江湖规矩。
伪 善
我们对伪善的厌恶,唯伪钞可比。
细细想来,还颇有辨析余地。制作和传播伪钞,若不考虑特殊情况——比如战争时期通过制造伪钞来破坏敌对国的金融——都是一种犯罪。伪善的情况却不那么简单,大量被视为“伪善”的东西不仅未必属于恶,有时还不妨视为善。伪钞严禁流通,至于伪善,流通又何妨。
我们对伪善的厌恶或反感,就像我们厌恶蛇那样,近乎一种本能。其实,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区别两种伪善,而是把所有伪善都等同于阴谋和欺骗了。的确,有一种阴谋和欺骗,性喜借助伪善的柜台,以售其奸;更可怕的是,但凡假借伪善来实施的阴谋和欺骗,成功的概率最高,对人心的杀伤力也最大。我们人类的那颗戒心,总会在貌似善良、忠诚、慈爱的对象面前,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假如有人竟然对此加以利用,偷袭我们心灵的软肋,任谁也会怒不可遏,并把它直指为人间首恶。——伪善之饱受谴责且不能见容于世,原因在此。
话分两头,实际上,并非所有的伪善都带有阴谋和欺骗,伪善家族中的日常成员,与阴谋、欺骗之类毫不沾边。它们作为善意固然不够纯粹,显得缺斤少两,但也只是缺斤少两而已,本身并无别种不可告人的歹意。对这类充其量有点言不由衷的半吊子善意,我们犯得着大加挞伐吗?说伪善有时不失为一种善,即缘此而来。
伪善的“伪”,可有两解,一为立志为恶的欺诈,一为无意为恶的矫饰。对前者,不妨抱定除恶务尽的态度,严惩不贷;对后者,则大有斟酌余地,倘若因自己见识有限而将一些毫无恶意的“伪善”当成大奸巨滑来嫉恶如仇一把,我们还可能弄糟了生活,误伤了好人。
试从礼貌、教养或所谓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我们鼓励大家与人为善,礼貌待人,能微笑绝不板着脸。换句话说,这类要求里,其实暗含着鼓励世人表演善意的意思。有句话说得老实:“笑比哭好。”面对某人,你可能没有微笑的心情,面对某事,你也许没有那么感动,但本着与人为善的目的,你还是微笑了,你还是做出了一副让人误以为你很善良的表情了。这事很坏吗?一点不,因为你毫无骗人之念,而且,更重要的是,你那些未必发自肺腑的微笑和善意,还多多少少感染了别人,温暖了别人,你使他人意识到了生活的美好。如此表演,即使把它视为逢场作戏,我也看不出有啥邪恶之处。——就这类伪善而言,把它视为善的一种,并不过分。需要澄清的只是,它是小善,不是大善。在生活中假如有人朝我笑笑,哪怕我意识到他笑得勉强,我也一定会把它“笑纳”的。为什么不呢?
根据俗语“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还可以见识到另一种伪善:初衷是好的,也没有抱着欺诈之念,只是由于对方不领情之故(也可能事情在中途发生了变化),导致事与愿违,结果,原本出自善意的想法,最终演化成令人遗憾的一幕,甚至,变得歹毒邪恶起来。站在结果的角度看,把对方之前的善意定性为“伪善”,好像也说得过去,而站在旁观者角度,也许,把它视为一种未能善始善终的行为,更加符合实情。有些恶,属于善的中途变节,它和那些蓄意的欺骗,迥然不同。
做诚实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正当愿望,希望别人诚实,更是我们的切身需求。不过我们也得看到,诚实也有一个容量问题,超出必要的诚实,也会令人不堪其重。中国世故哲学里有“交浅言深”之戒,那意思是:如果两人的关系还远远谈不上肝胆相照,那么,哪怕你是真诚的,你也不用向对方流露出超出你们交情的真诚和善意。过多过浓的善意表达,常常予人骚扰之感。这从另一面说明,既然不分场合的善意流露未必讨人喜欢,对于那些仅仅显出几分虚假的善意,我们也犯不着横眉怒目了。
我们对伪善的大量反感,很可能受制于字面上的蛊惑。如果文字也有画面,那么,“伪善”天生长着一张魔鬼的脸,令人本能地汗毛倒竖。但只要你把伪善这张牌翻过来,你或许就能看到另一面:虽然不是天使,但已不再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