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深人不知——八大山人画前的思绪

2016-06-30刘梅花

雪莲 2016年11期
关键词:朱耷八大山人画卷

疏林平远图

满目的孤独,那么空。山空,水也空,空得教人心里发慌。枯寂,恍惚,怕是小兽们都拔蹄而逃了吧?受不了这古怪的空。远山竟像是一堆乱石堆上去的,随意,潦草,没有山的样子。甚至有些危危可及,山石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一点都不稳当哩。山顶上,冒出来一座亭子,倒是四平八稳的模样。亭顶浑圆,四根柱子像根须,牢牢的扎进岩石里头去,山风怎么吹都不曾歪斜,一种怪异的坚韧。

深深山崖下,寥寥几棵树,都不能算林子,也太疏落了。可是,这几棵树却长得异常得高,高得怪异幽涩。又那么直,顺着山风的方向稍微有点儿倾斜。树叶亦是稀疏不堪,少得可以数过来。半山崖里,伸出来一棵枯了的树,竟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仅仅几枝秃杈,却稳稳的依山崖而立,隐隐还有些逍遥的味道。天空里没有鹰飞过,秃枝上不栖息鸟雀。只是空,然后是偌大的寂静,能吞噬万物的那种枯寂。

山脚下是渴笔点的乱石,焦墨点的苔藓,冷冷清清的,简直荒芜透顶,真正是残山剩水了,荒凉萧疏。

不过,慢慢看了很久,画卷里竟也生出些许静穆疏旷的意蕴。也许,是一种简洁疏朗的气息,教人觉得生命之美好,光阴之苍茫。

铃印“八大山人”。这四个字连缀起来,乍然一看,仿佛“哭之”。

朱耷隐居山野很久了,他经受得了这一山一野的枯寂和荒芜。他的茅屋外,蓬蒿丛掩,快把门窗都遮蔽了。唯有水墨里,安放着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暖意。也许,卷卷绝世之作,本来就藏在光阴深处的,只是花了一点儿时间寻找知己,刚好与朱耷在时空里猝然相遇,然后相依相知。

荷凫图

不过是三五枝荷,疏落得很。却奇异的高,高得有些怪异夸张,教人惊诧。若是说树木怪诞的高,也就罢了。可是几枝荷,竟也骇人的挺拔。细细瘦瘦的茎杆,挑着肥硕厚大的叶子,霍霍上升,连气势都看得见哩。也有几枚菡萏,欲开未开,掩映在叶子间,透着些许冷逸空灵。

朱耷应该是极其喜欢荷的。荷叶的笔墨浓厚,乌云翻卷似的,沉郁到了极致。菡萏却是疏朗简致,寥寥几笔,一些微弱的柔美。荷叶是孤零零的样子,寒凉而冷清。可菡萏不同,无论怎么看,都是多了份儿神髓,透着细细暖意。

也许,朱耷只是漫不经心的让荷花开一开罢了。也没什么过多的想头。只在午后慵懒的日光里,伴着木鱼声,随意泼出来的一卷水墨而已。

荷叶下,是一块古怪的石头,倔强而锐利,从水里突兀的一跃而起。若是石头有翅膀,怕是一纵身就飞了罢。石头长得难看而潦草,似乎有些头重脚轻的夸张。肯定是水面下还有石头根,在牢牢牵扯着,不然无论如何都会一头栽翻。真正是没有见过这样粗陋的石头了。那些梗在他心里的块垒,一块一块吐出来,洒泼在纸上,让读者觉得,这石头竟也有了隐晦而零落的气息。

石头上,一只野鸭苍苍独立。一只爪子踩着石头,另一只收起来,蜷缩在腹下。它缩着脖子,尾巴翘起来,也很孤单。孤单的野鸭朝上翻着白眼仁,眼神倔强孤傲,冷冷看着水面,拒人千里之外的敌视。

荷花对面,是悬崖,矮而凌空。石崖顶上,亦是一只野鸭,弓了身子,拉长脖子,长嘴头尖利如剑。这只站的高高的野鸭,依旧白眼向人,寒凉而孤傲不群的样子,俯身冷眼看着崖下石头上的那只野鸭。

山崖峭壁上,稀疏几棵草。草叶低低飘垂,在风里抖,柔弱得教人心里倏然一软。

再也没有什么了。画面大片的空白。

可是,就是这寂寥的空白,陪着几枝白荷,反而教人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意。八大山人,这个看尽世事沧桑的隐士,到底还是依恋着生命的美好。那半开的荷,怒张的叶,无不透析着生命之美,活着的爱恋。

款识:“八大山人”。这四个字依然是一笔连缀起来的,粗看上去,像“笑之”。

大概,作此画卷之时,他心情是短暂轻松的,虽然落寞,但总有一丝教人温暖的东西牵念了他。没有什么能引领他走出沉厚的痛楚了,唯有一支笔,慢慢衔出来这位方外遗民内心的冷恐。

荷花野鸭,不是来源于朱耷的画卷,它们本来就在大野里自由而散漫的逍遥着。只是朱耷把他们移到纸上,透过花鸟,来达到他自己内心的赎救于修复。不然,怎么能熬过漫漫时光。一辈子光阴,竟然长的望不到边际。

古人燃了薰草,摆了蓍草,达到和神灵交流的目的。朱耷若不是笔下的水墨,他怎么可以找到和生命交流的途径?艺术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他从愤世嫉俗的沉郁里一点一点托举起来。

山水图

近处是两棵松,秃枝寒桠交错着,一高一矮,相互搀扶着立在水边。矮的那棵,似乎像个女子,枯枝像披散了的头发,伸手拦腰抱住高的一棵。两棵都不粗壮,颤巍巍的,似乎一场大风就会吹走,柔弱的教人揪心。

江面上飘荡着窄窄的一叶孤舟,一人斜了身子撑舟,一人背了身子,向对岸看去,蜷缩在舟尾。对岸,什么也没有,几蓬乱草而已。也有几块石头,闲卧在水里,朴素凝重。

远处,是深山。山顶尖锐,无草木,无飞鸟,无人烟。沉寂。天大地大,疏朗朗一片空灵孤透。

这样荒芜辽远的氛围,是他熟悉和习惯的。若是说,闭门即是深山,这是高士本身就具备的深邃的思想境界。但是,八大山人,这个末世王孙,其实一直是栖身于荒郊野岭的。闭门不闭门,也都没有关系。身在野,心在野,手里有卷书就满屋清香了。

寒仓乏味的潜居山野里,陪着一日一日的寂寥,过着茅屋蓬蒿的粗陋日子。这,大概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他是明朝宁王朱权后裔,以明朝遗民自居,怎么也不肯臣服于清王朝的。宁愿就这么隐姓埋名,甚至遁迹空门,也不肯放弃对明朝的思念,不肯放弃内心的文人风骨。

人在陌陌光阴,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能改变的。若是坚持自己内心的境界,必然会失去一些累赘的东西。在别人看来繁华富丽的,在于他,似乎也不怎么重要了。他认为最重要的,无法向人解释罢了。高士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后世之人,怎么会懂。只是胡乱鼓噪罢了。

松石草堂图

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山,像一束稻草,收了腰,山顶却像稻穗一样倏然打开,高入云霄。险是极险的,若说是悬崖绝壁似乎还不透彻,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陡峭,拔剑三尺寒的那种,险气逼人。

半山腰里,闪出来一棵松,斜逸着,顶着疏落的几粒叶子。这棵松,似乎根本不是从石崖缝里长出来的,是直接从悬崖上撕裂出来的一枝。那样的硬朗而孤傲不逊。

山顶上,什么都没有,秃得一片落寞。山腰那样细,山顶却那样开阔,阔得沟壑纵横,层峦跌宕。这样孤绝的山顶,不要说人去不得,连鸟儿,怕是也飞不上去罢。就是要谢绝一切世俗气息,就是要清清静静的孤单绝情。

孤山脚下,是各样奇异的巨石,怪模怪样,似乎是天地洪荒之时留下来的。石头怪异,草木也怪异。松不多,就一棵,高大凌厉,松枝齐刷刷的,箭镞一样。松下一棵枯树,低矮一些,枯枝伸向天空。还有两棵,叶子阔厚,认不出来什么树。树木直接就从石头顶子上拔出来的,无泥无土,生生的从石头里蹦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量?我愚笨,怎么会知晓呢。虽是疏落几棵,但极其高大,锐利遒劲。气势威猛得教人看一眼,后退三步。

世上的怪石怪树,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惊骇的了。

巨石底下,三五间草堂。与整个孤山野岭顽固笨石比起来,草堂矮的近乎渺小。草堂稳当而朴厚,门户敞开,不见人,空空的屋子。淡墨涩笔的屋顶,绘出一层厚厚的茅草覆盖着。空山,绝壁,一望无际的荒芜里,只这几间草堂点缀其间,人间暖意就渗出来,悬空的心顿然落下。这是一种净化过的暖意,直抵内心。

巨石坡上,隐约也贴着几棵低矮的松柏,还不成气候,矮的几乎看不见。朱耷有时候喜欢省下笔墨,就这么言简意赅的几枝线条。山石的墨气凝重,草堂矮树却是极其简练,不肯多一滴墨。

山外依然有复明的人士在隐秘奔波,明朝其实是回不去了。八大山人内心是不甘的,也是无奈的。他隐居在深山里,伴随着一路风尘的喘息。

倘若他单单是一个命运坎坷的末世王孙,后世也不会记着他的。历史上的王孙贵族那么多,谁记的谁呀。只因为他的绝世之作,才被后人高看。无论如何,艺术是能超越有限抵达无限的。而王权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双鹑菊石图

面对面,两堵巨石,硕大的像石崖,可又是东倒西歪的那样随意。石头依然古怪,甚至有些顽劣的意思。菊花从石头背后探出来,高高在上,花朵怒放,叶子厚朴。我不知道那花朵是怎么开到石头顶上去的,长了翅膀一样。

巨石的缝隙里,竟也是伸过来的菊花,挤挤挨挨,在夹缝里绽开。花朵是繁密,亦是疏落,有一种砰然向上的精神气儿。石头凝练遒劲,菊花叶子阔笔写就,线条劲利,全然没有柔和的轻软。八大山人心底逸气,像烟柳,弥散在画卷里,风吹也褪不去。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便是繁花沾露,那样茂盛的生命,还是教人觉得有些荒荒凉凉的气氛,热闹不起来。可是,若是说彻底的荒凉冷寂,可又不是,到底还是有些蓬勃的气势在鼓荡在生长。真个儿是怜也不是,怨也不是,怪怪的,在挤压于豁达的恍惚之间。

矮一点的石头上,栖着两只鹌鹑。它们缩了脖子,眼珠子冷冷的翻着白眼仁,清高落寞看着远处。鹌鹑的羽毛蓬松成一团,紧缩的身子,似乎有些冷,有些不安,有些古怪幽涩的气息。它们在看什么,想什么?鸟儿有思想吗?为什么那样的不高兴,不洒脱?

断石荒藓,人烟亦无,鸟儿应该是欢喜而无拘束的。可是它们看起来那样落落寡欢。

大概,落落寡欢的不是鸟儿,是八大山人自己吧?无论是石头也好,花鸟也好,疏旷也好,静穆也罢,山中万物,都随着山人自己的思想游走,经过笔触呈现。画卷里的意境,全在他的意念之中,笔笔抵达。艺术最高的境界,我以为是情感和笔法的默契,心神合一,心神自由的行走在水墨之间。

双鹑,菊花,肥硕歪斜的石头,都被他寥寥几笔,收拾进一轴山水里。漫不经心,空灵幽静。一切心意,尽在不言说之中。沉淀于墨色中,洇在水痕里。山人自己,孤零零一个傍观者,清醒的看着世事变迁。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但凡有大成就的人,总是孤独的。不会热热闹闹富贵繁华一生。老天给予大智慧的同时,也一并给了重重磨难。光阴是伴随着缺陷的,福报好的人,少一点智慧。得到大智慧的人,福报就差一点。世上,没有尽心尽意完满的事情,老天不能什么都给你的,总要留一点缺陷。朱耷亦是如此。他的孤寂,是对绝世天资的陪伴。

磨难和天资,老天喜欢捆绑销售。你看苏轼如此,杜甫如此,曹雪芹如此。朱耷也不例外,谁让他才太高,水墨裹挟一切绝美。

荷花图

荷叶是浓墨泼出来的。从纸上一角,呼啦啦就冒出来,阔笔厚叶,密密匝匝挤成一堆,浓密得怕是连风都挤不进去哩。荷叶能挤成蒿草的样子,亦是怪异之极。总觉得,荷叶田田,是一片一片飘在水面,有些伶仃疏旷的感觉才好。可是,八大山人的眼里,荷叶该就是这个乱蓬蓬的样子。似乎憋着一口气,从水底下突然窜出来,大口大口喘息。叶面飞溅着水珠,像闷在水里大哭过一场,才抬起头来。

可是,惊人之处,并不是荷叶。在一堆鼓着的纷乱叶子里,隐现着几瓣白荷,蓬松的花骨朵,刚拆开两瓣,纤细柔弱,美得教人不敢多看,顿然生出怜悯之心。还有一枝白荷,隐现在淡墨绘就的阔叶里,似有似无,那样的简洁孤冷。花骨朵微微朝着风的方向倾斜,稚嫩清纯,婴儿一样,柔美沁雅。这样天籁的美,是不敢近前的,只敢远着看,怕呼出的浊气,惊扰了蕾的仙风道骨。这是八大山人心底珍藏的荷,轻轻移到纸上,留下绝世容颜。

一枝莲蓬,从乱蓬蓬的叶子中抽出自己,硬朗朗的朝前扑跃,一身清净的风骨,在画卷里心心念念的想着一跃而起。这怒放是生命里,蕴含着抱朴求真的魂魄。荷不是荷,莲蓬也不是莲蓬,亦是八大山人的心意。

款识为“八大山人”。这四个字依然是一笔连缀起来的,细细看上去,像“笑之”,也像“哭之”。这悲喜交加的生命啊。

他的日子纷乱拮据,甚至是潦草粗疏的。他不断飘零于世俗,不断流徙于山野,受尽粗鄙。老了,还在草屋中苦苦挣扎,糙米粥,野菜汤,陪着他孤寂贫困的光阴。但留在画卷上的,却是生的喜欢,生的希望,生的自由。是的,他不把死寂搁于笔下,不把磨难渗出画卷,不把绝望留给世人。即便内心多么恐慌无奈,笔下仍然是怒放的生命,是一片清琅琅的人间之美。

八大山人的艺术境界,是清净心,坦然心,隐忍心。人世间的花花草草,山石树木,鸟儿鱼儿,是一蓬硕大的杂草。他坐在草下,铺开纸墨,耐心的抽离出来自己内心世界欢喜的花草木石,一枝一枝剥离出来,干干净净的呈现给世界,呈现给生命。他从现实的纷乱中抽绎出生命之美,把光阴中净化过的爱,升华为艺术。万物之美,都凝聚于清雅的宣纸上,慢慢在岁月里泛黄,任凭后人评说。

朱耷复杂的身世背景,以及明末清初的世事变迁,长期隐居山野的孤独,对他的作品影响深重。不过,正是因为这些由缘,使得他对生命的思考超越了现实的局限,抵达到艺术自在逍遥当中去。美到极致的东西,总是经历过刻骨的疼。所有的传世之作,不是来源于富贵,而是来源于磨难之后的新生。

朱耷笔下的怪异,似是而非,连签名和铃印都是那样的古怪,大概是来自于他特殊的身世。但是,艺术之美是掩饰不住的。他掩藏着的伤感,却成就了他真正的艺术。

【作者简介】刘梅花,原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协副主席。在《芳草》《散文》《读者》《红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

猜你喜欢

朱耷八大山人画卷
建构八大山人研究的知识谱系
——评朱良志先生《八大山人研究》(第二版)
清·八大山人《湖山泛舟图》
中国画卷
八大山人作品欣赏
罗米的画卷
墨点无多泪点多 浅谈朱耷花鸟画的艺术特点
绘就最美生命画卷
浓墨重彩 绘中原出彩画卷
朱耷 《松树双鹿图》
八大山人的不堪与狂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