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的流年
2016-06-30邵顺文
我喜欢望天,望地。我幻想,天和地一定也喜欢望我,像我一样好奇。那是潇洒少年放学的路上,常举头自由仰望,天很大,一顶无边无际的蓝帐篷。太阳像镶嵌在帐篷顶上的一颗红色翡翠,正一丝一丝地朝她的四周喷薄篦齿般细密的光雨。白云在天边漂浮着,不紧不慢,像在乡村的谷场上玩耍的男男女女的孩子——他们似乎忘记了手里攥着的些许零钱,是要去不远的代销店打醋或者酱油。灰色的鸟在远处飞,在近处飞,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飞,悠闲自得,犹如没有目标的风或者流水。我的同龄人正在慢腾腾地往回走,拽着自己瘦长的黑影,像拉着一辆饥肠辘辘的马车。
而我,更像一匹独行的马,一片喜欢兀自流浪的云。几乎每天放学,我都孑然一人,踽踽而行,宛如一株落单的麦苗。那是一条窄窄的、弯曲的村堤,远望近望,她都像一条蜕了鳞片的蛇。两侧是一望无垠的麦地。麦子绿得像画,亮晶晶的。如果大地是一匹健壮的马,那么乡村的麦地则是这匹马脊梁上长出来的厚厚的鬃毛。这绿浓得似乎要结冰,或者说,浓得似乎要决堤一样。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一瞬间就闪过一千匹马、一万匹马、一亿匹马呼啸奔腾的场面。不由自主地,我放慢脚步;情不自禁地,我喃喃自语;止不住地,我泪流满面。我走进了麦地的深处,仿佛更远的地方是我的灵魂:一踏进麦地,我就有了永生或者死亡的幸福感觉。
在麦地行走,厚厚的麦子,竟又仿佛柔软的弹簧,似乎我的脚轻轻一踩,就会把脚下的麦子一股脑儿摁到大地的深处,而我则会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又似乎麦子的苗儿轻轻一抬头,就可以把我甩到半空——我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她还像一张绿色的飞毯,只要我的手抓住她的一个角轻轻一提,就可以像拎一张软软的床单一样,把她扬到更高的地方。带着这样神奇的体验,我在辽阔的麦地里执着地、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像执行一个秘密的使命。落寞而悲怆的感觉时不时地涌上心头,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一个只有我自己才明白底细的一场失败战役的最后的幸存者:以虚构的胜利与荣光,掩盖真实的失败和懦弱:涉世未深,然而我早已饱经沧桑。自命不凡的人,往往自卑,不合群宜,仿佛长在马头上的犄角。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寂寞得想哭的时候,心中依然没有失去对更深的寂寞的期待——你无法揣度,世界不容假设,在每一个岁月长河的时点之上,都驻留过一件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仿佛夏天的惊雷或者午后蚊子略带倦意的叹息。
一片浮云出现在我头顶不远的地方,好像是被什么轻轻曳着,又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推着。她自由,洒脱,灵动,飘逸。我已经记不住她的形态,但是否迄今为止我依然记得她的神态?在对一片云的描述上,我鄙视关于形态的一切词语,她们是初级的、毛手毛脚的、嫩头嫩脑的展览品。而神态呢?她仙风道骨般的神采深深打动了我,并盐一般地引领着我追寻什么。她在天边走,我在麦地上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她投在麦地的暗影与时光之上:她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浓,时而淡;时而窄,时而宽;时而亮,时而暗。云飘飘,影子飘飘,我的脚也跟着飘飘地向前。这是正午,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并在大地上留下一片云的投影,十片云的投影,一百片云的投影。我踩着云影,追着云,放牧着云,像放羊的孩子用细长的鞭子放牧着草地上的羊羔和羊毛一般柔软的流年岁月,更精确地说,我是在放牧心中的一片云,一个尚未成型的梦想,一颗尚在土壤浅层亟待萌芽的种子。
我把自己并不清晰的人生梦想放牧到了天空中高远的地方。我在等着自己的长大,等着这些梦想慢慢地从浑圆变成葳蕤的树木——像海钓的丹麦人把长不盈尺的鱼放归蔚蓝色的汪洋之中。
我要感谢那片辽阔的土地,那个生我孵我的时代——我有幸赶上了一场灾难的尾声,有幸饱尝贫穷的苦涩,有幸懂得了感恩。人言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是一场悲剧,我觉得曾经拥有的悲剧正是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自小我们就学会了挣扎,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担当——世界上还有什么品质比这些更加宝贵么?当我把眼光投向比我晚些成长的人们,我发觉我是多么幸运。他们身上所沾染的与富贵、自我、无他、快节奏关联的习性,在我的身上几乎没有。我所期待和在意的,是云一样的质地:孤独,沉着,淡然,从容,自信,灵动。应该用这样的质地,牧着天上的流云,牧着我们的人生时光,牧着他者,也牧着我们周遭的现实世界。
每个晴朗的中午,我都是在对一大片云影的放牧中度过的,以不可思议的离群、难以忍受的孤单、人所不解的执拗。我与人越来越远,却与麦子、麦地里不时钻出来与我嬉戏的野狗、黄鼠狼和麦子上空盘旋着的蝴蝶越来越近。她们是我最初的写作对象。我与文字越走越近。文字成了现实世界里唯一与我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的情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也就是在小学的几年中,我一边牧云,一边在牧云的麦地上读了《海盗》《基度山恩仇记》《封神榜》等名著,同时手抄了《唐诗三百首》等著作。我神经病般的忧郁气场帮助我在文字上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当我的第一篇诗歌在纸质媒体变成铅字时,我依然只是一个刚刚会用左手擤鼻涕的顽劣少年。但是之后,我的文本道路却一发而不可收拾,如同候鸟遇到了温润的风——我要让那片云开花结果。
箭一旦离弦,便成时光。当我们的脚步迈进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世界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以前贫穷、落后的国家崛起了,巨大的贫富反差成了当下人们反映最大的社会问题,在互联网上,几乎每天都会听到网民们抱怨的声音。这时候,我常常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这让我联想到一只患病的章鱼或者基围虾对一片大海的重量。在这个行色匆匆的世界上,有谁获得了他自己认为的完全公平的命运?我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像糖或者苦涩的莲子。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境就开朗了许多。我知道,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如此宁静地面对当下与未来,而是一代人,至少是一代人中的大多数:夜色中,总有一些人让我们暖意萦怀,他们不埋汰,不抱怨,正在用自己细微的行动,一点一点地为黑暗的城池添薪加火,他们是不是启示着什么……
在钢筋水泥混凝土大行其道的当下,我把水泥地视作当年的麦地。在雾霾锁住了我们头顶那无边无际的蓝帐篷,我们再也看不到苍穹里那朵白色的云朵的时候,我就把笔下的素笺当作当年的流云。依然孤寂,依然执念,依然在放牧着心中那份温润之美:放牧自己,放牧他人,放牧世界——我把我所阐述的放牧理解为比放过与放行更高远的放飞:
放飞——对自己的放飞,对他人的放飞,对世界的放飞。
这是迄今为止我所领悟的一个人面对自身与身外世界应该秉持的态度,这个态度的底线是,无论事境如何险恶不测,不与自己为敌,不与他人为敌,不与世界为敌,保持自己在世界上一份底线的豁达、乐观、大度。如此,微薄的幸福将得到基准的保证。这也保障并诠释了我们活着的意义:正能量,积极,阳光。现在,你有足够的理由坚信,我还是一个牧云者,我依然天真地认为,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踩着一片云影一直向前,不久,我会沿着地球绕行一圈,再次回到我现在的脚下。
我正在以一个超越自我的身份写作,如同蜜蜂飞翔在寒冷的冬天。我常常想,如果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片小小的云朵,那该多好!我可以追逐着,奔跑着,永不停歇地前进着,纯粹,简单,自性,像一朵随风飘飞的云——怀着一颗永远少年的心。
是的,我觉得我放牧的是一段纯真快乐的时光,是苦难而甜蜜的记忆,是永不破灭的幻想,是坚强执着的信念。当我的同年人正热衷于自制的链条手枪、木梭、陀螺的时候,我热衷的是放牧天空的流云——她缥缈,任性,自在;当我的同年人正热衷于下海经商、南来北往、名车豪宅的时候,我热衷的是放牧文字的流云——她神奇,隐秘,诡异;当我的同年人正热衷于高官厚爵、股票基金的时候,我热衷的是放牧心里的流云——她宁静,淡泊,睿智。我坚信,我们在每一个春夏秋冬赖以仰望的天空,是由无数人的小小的天空组合成的。若每个人都能够经营好自己人生的天空,放牧好自己天空里的那片流云,他就无愧于一颗小小的、明亮的星星。与云相望的岁月,让我懂得了不贪、不争、不悔、不恨、不妒、不恶。这是苦难教给我们的最初的与最后的学识,也是我们被苦难支撑得更加宽广的胸襟的天空。云飞飞,转瞬即逝,启发了我对人生与幸福的认识。那段牧云的时光,向我传授了把人生中一切看淡的念想。但是,这不妨碍我对生命的另一番认知。每个生命何尝不是一片昙花一现的流云呢?那刹那的流动之美与云影不正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好解答么?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有这样的念头,即每一天,都是一生中的第一天,也是一生中的最后一天——用这样的态度去经营自己的人生,纵然生命如流云般消逝,也一样因为个体极限的精彩而无怨无悔。流光如是匆匆,还有多少乡村的孩子如当年的我和我们,拥有过这么美好而温馨的中午,可以饿着肚皮,像一辆空荡荡的马车,自由自在地行驶在那段属于自己的时光?
每天我都在充满期待中度过,尽管每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因为一无所获而沮丧甚至深深绝望,可是当我睁开眼睛再次看到窗外的曙色中冉冉升起一片又一片灿烂的流云,那么调皮,那么清新,那么懂事,像泼向我混沌头顶的一股清澈的水,像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像长期与我相依相伴后与我走散又重新回头的带着忧郁气质、又时而蹦蹦跳跳、洋溢青春朝气的宠物——那一刹那,我止不住热血沸腾:新的一天,这是我重新诞生的日子!我要重新出发,去梦想和毁灭,去爱和恨,去奔跑和憩息,去站起和跌倒!这就是每一个崭新的清晨,我对自己发出的指令和号召。我知道生命所以伟大,是因为我在命运抛物线的无数点上遇见了你,遇见并放牧了一个又一个“你”,那正是这样一片又一片崭新的、不可思议的、令人着迷的、如同神灵和谜语的云翳!
曾经,我被生活打倒了无数次,但是每一次,我都从倒下去的地方站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少年时光,想到了那些漂浮在天空的流云——她们多次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可是一样又在风止之后义无反顾地返回了属于她们的天空。这难道不是真正的人生所必须具备的姿势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牧者,他握在掌心的鞭子是两根,一根是绵长的时间,另一根是希望的烛芒……
我是那孤绝的牧者,是我曾经放牧过的云,是云曾经放牧过的我——理性又感性,矛盾又统一,期望又绝望……但是我不后悔来过世界,我不后悔踩在麦地和水泥地上的每个脚印。在让我百感交集的旅途,我真切地乐过,痛过,笑过,哭过,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真切地对你和世界说:
天空中纵然没有我的痕迹,但是,我已经来过。
【 作者简介】邵顺文,1971年出生于江苏淮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百家》《延河》《北方文学》《文艺报》《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风情万种的大地》《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出版散文集《执望》《海蓝》《畔》多部。散文选入《中国散文精选300篇》《作家文摘典藏版》等版本,获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漂母杯”全球华语散文奖。《新华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报曾对其创作进行过评介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