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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垓下之围》之“四面楚歌”

2016-06-30王勉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垓下项王史记

王勉

《史记》中名篇极多,《项羽本纪》以其人物刻画之生动,叙事之精彩,历来为人称颂。而“四面楚歌”部分,西楚霸王泣别虞姬,高歌《垓下歌》,充满英雄末路的悲剧色彩,这一桥段更是先后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戏曲、话剧等,为人所熟知。《项羽本纪》亦因此作为《史记》的代表选篇,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经典。近来重读《项羽本纪》,却发现一些以往未曾注意之处,略陈固陋,敬俟方家指教。

一、“项王”的意义

《项羽本纪》[1]中,关于项羽的称谓凡三种:一为“项籍”,二为“项羽”,三为“项王”。项羽,名籍,字羽。在其少年时,《本纪》但曰“项籍”,称其名而不称字。在古人看来,字是尊称,写作“项籍”,大概是因为年少德薄者不必称字的缘故。《本纪》中首次出现“项羽”,是在陈王在部下的叛乱中被杀死,另一陈王部将秦嘉拥立景驹为新王的时候,原文作“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此时天下汹汹,熊心被项氏立为楚怀王,项梁自号“武信君”,以此举获得楚地支持。随着项氏在义军中地位的升高,《本纪》也开始将“项羽”作为正式称谓,并延续全篇。

“项王”称谓的出现,与项羽本人的地位变化也密切相关。鸿门宴前夕项伯夜见张良,二人的对话中首次出现“项王”,此后这一称谓变得极其寻常。鸿门宴前后是项羽一生事业的巅峰期,距离其大封功臣诸侯,自号“西楚霸王”不过数月。《本纪》在这个时期改用“项王”的称谓,恐怕并非偶然为之。值得说明的是,以上的分析只是说明不同称谓出现的时间,可能与项羽本

身的地位变化有关,并非意谓《本纪》在采用“项王”时即完全放弃“项羽”的称呼。事实上,《本纪》中在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即“项王”成为更加普遍的称谓后,依然还有“项羽”偶尔出现的情况,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对此表示困惑[2],这有可能是《本纪》关于姓名的编写体例不够严格造成的。

项王实际就是西楚霸王。“西楚霸王”是一个特殊的称号,在《史记》中有时简写作“楚王”[3]。“西楚”指楚以西之地,这意味着“项王”所实际控制的地域。“霸王”作为首领的称号,此前从未见诸史籍。项羽自称“霸王”而不称帝,并非谦虚,而是当时的楚怀王被尊为“义帝”,实际权力却尽在野心勃勃的项羽手中。“王”本指周代封建天下的共主,战国时诸侯纷纷僭越称王,秦帝国时这一称号被废止。“霸”是春秋时期实力最强大的诸侯。“霸”与“王”连用,有功盖三王五霸的意思,与秦帝国“皇帝”的意义相似。另一方面,宰割天下,分封功臣诸侯,距离秦汉最近的一次是周武王封建亲戚的故事。项羽此举,无疑是想尽废郡县制,重新回到封建藩屏的传统,同时此举也确立了其天下共主的地位。“项王”与“义帝”相比,实际权力更大,称谓也更加独特,这个名字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同时透露出项羽睥睨天下的雄心,所谓“名正而言顺”。

在《本纪》“四面楚歌”的描写中,通篇只见“项王”而不见“项羽”。如果这种写法是有用意的,那么即意味着,虽然此时的“项王”并不能如当初完全控制梁楚之地,楚汉双方实力悬殊,但他与刘邦的战斗,至少在观念层面,依然是气短落魄的霸王与意气风发的汉王之间的决战。这也即是说,无论项羽多么能征善战,如何战绩彪炳,他与白起、韩信、李陵等名将有本质的不同,在“垓下之围”的叙述中,他的身份不是战将,而是君王。

二、“四面楚歌”的现实背景

垓下之围前,楚汉间发生了三次战斗,分别是固陵之战、陈下之战、垓下之战,三战楚军一胜二负。固陵之战以前,刘邦与项羽以鸿沟为界,约定双方休战。而刘邦采纳张良、陈平的计策,背弃盟约,率先东击项羽。在击楚时,刘邦请求彭越和韩信相助,三军于固陵相会。而追至固陵时,彭、韩并未发兵,汉、楚随即发生战斗,汉军失败。陈下之战的详情,《史》《汉》均语焉不详,但可以推知与垓下之战并非一事,战斗的结果是汉军获胜。垓下之战,刘邦采纳张良的计策,许诺在战胜项羽后,将西楚之地分给彭、韩二人,于是获得了彭、韩联军的支持。根据《高祖本纪》的记载,垓下之战中,韩信领兵三十万,与将近十万的楚军发生大规模战斗,楚军再败。

楚军在垓下之战中的失败,在现实和精神两个方面,对项羽产生了致命的影响。现实方面,楚军连续三战,兵力与物资消耗极大,所谓“兵少食尽”。而后两战皆负,且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锐气尽失。精神方面,作为曾经叱咤天下的君王,项羽发现自己的敌人除了汉王之外,还有当初着意争取的齐王韩信,曾经多次交战的魏相彭越,这意味着本是相对中立的诸侯,已经叛楚归汉,天下形势已经逆转,这对曾经威震诸侯的项羽而言,其心理打击是致命的。特别是旧将黥布、周殷的出现,项羽必然会意识到其余尚未被汉军占领的军队和地区,也存在着主将叛变的巨大风险,而其对部下的信任也必然会产生动摇。

项羽的苦闷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在敌军阵营,汉王刘邦也面临着严峻的处境,这就比较微妙了。垓下之围,由于兵力的悬殊,楚军已是瓮中之鳖,只要围困到粮草消耗殆尽、士气低落时,楚军自然土崩瓦解,这本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然而汉军本身的实力,并不足以完成对楚军的包围,彭越与韩信的军队是刘邦必须倚靠的。而彭、韩之所以并立击楚,是由于刘邦采纳张良的建议,许以重利,在灭楚后将梁楚之地割让给二者。以往论者多盛赞张良处事周密,思虑得宜,但事实上这是一条险计。

魏相彭越身处楚汉之间,虽然在《史记》的记载中显示,彭越多次侵袭楚军粮道,令项羽苦不堪言,但至少在韩信成为齐王之前,他始终保持着中立。《田儋列传》:“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直到固陵之战前,彭越还拒绝刘邦联合击楚的提议:“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这意味着彭越针对楚汉相争的任何军事选择,都是理性且无偏向性的。

齐王韩信本是汉王刘邦的部下,但二者的关系早在韩信为张耳请封赵王,和韩信请封齐王时就已出现了嫌隙。韩信被封为齐王后,辩士武涉与蒯彻分别向其建议,虽然并未使韩信下定背主自立的决心,但韩信的犹豫说明,三分天下的前景是很有吸引力的。特别是武涉“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的分析,仿佛垓下之战的预言,韩信即便完全信任刘邦,也必然深知其中利害,因此在垓下作战时,必不会全无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彭、韩与汉王刘邦并力击楚,就是耐人寻味的选择了。一贯背信弃义的汉王,其约定的可信度无论如何也难以轻信。而对彭、韩而言,最好的结局肯定是楚汉两败俱伤,二人坐收渔利。无论是暗助项羽,还是趁垓下之围四处掠地扩张,都是很好的选择。有意思的是,在有关“垓下之围”的叙述中,彭、韩军队的行动付之阙如。这可能意味着,二人在此时的行动,即便是见闻广博的司马迁,也是不清楚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当张良提出分割梁楚之地以遗彭、韩时,他强调“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即不能”是如果不能的意思,张良的隐忧在于彭、韩坐收楚汉相争的渔利,而刘邦必然也深知这一点。

正是在此意义上,垓下之围时,汉军如果采用围困战术,短则十日,迟则旬月,彭、韩的计划就可能利用楚汉相持的机会实施。因此汉军果断实施“四面楚歌”的战术。事实上,利用四面楚歌来摧毁敌军战意,也有风险。丧失家国的痛苦可能使军心溃散,战意不足;同样也可能使军心大振,战意高昂。战国时燕攻齐于即墨,齐国守将田单阴使燕将骑劫发掘齐人祖先坟墓,暴尸于荒野,骑劫本意是想使齐人悲伤,从而丧失斗志,却不料被田单利用,即墨守军见祖坟被挖,同仇敌忾,发誓报仇雪恨,就是一例。但“四面楚歌”战术的迅速出炉,实在有刘邦不得不如此的苦衷,从效果来看,这场心理战大出项羽意料之外,摧毁了敌军斗志,获得了胜利。但从设计战术的初衷来看,与其说是欲令项羽大惊,进而丧失战意,毋宁说是欲令彭、韩大惊,从而被迫中断其坐收渔利的计划。

三、《垓下歌》对命运的哀叹

《垓下歌》是在“四面楚歌”战术发挥效力的前提下产生的。《本纪》如是叙述《垓下歌》产生时的状况: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楚地歌谣长于嗟叹,辨识度高。兵士久经战阵,歌喉粗犷,声中多慷慨悲凉之气,众人齐歌,声势令人动容。而此时的项羽刚遭大败,诸侯倒戈,部下新叛,且被重重围困,断绝了与外界的交通,项羽的自信心,以及对部将的信任已降到极低的程度。因此在四面不绝如缕的楚歌声中,项羽产生了两个错误的判断:一是怀疑楚地已被汉军全面占领,垓下被围意味着困守无援;二是认为自己作为君王的气数已尽。夜饮帐中,回顾短暂的一生,面对难测的命运和未来,项羽即兴创作了这首被后人广为传颂的《垓下歌》。

关于《垓下歌》,日本流传的《史记》的记载有所不同。在水泽利忠的《史记会注考证校补》中,他称引英房《史记》抄本、桃源《史记》抄引古本、枫山文库旧藏宫内听书陵部藏本、三条西实隆公自笔宫内听书陵部藏本,指出在日本收藏的以上四个版本的《史记》中,《垓下歌》原文作: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威势废兮,

威势废兮骓不逝兮,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4]

而吉川幸次郎在《项羽的〈垓下歌〉》一文中,声称桃源瑞仙的《史记抄》可能是根据日本流传的唐土本《史记》手抄而成,并引用《史记抄》原文:

对宠爱之美人,见珍爱之骏马,饮惜别之醇酒,于是,按捺不住作诗的念头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古本此后有“威势废威势废兮”七字。[5]

即吉川幸次郎所见桃源本《史记抄》,《垓下歌》原文作: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威势废,

威势废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可见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与吉川幸次郎所引桃源本《史记抄》中,《垓下歌》原文稍异,《校补》中次句与第三句末均多“兮”的语气词,从而诗句字数不够均齐。但无论如何,这个版本的五句《垓下歌》,从结构和语意上来说,与国内流传的《垓下歌》有较大的区别。早在1981年,徐少舟就已发表《〈垓下歌〉的另一版本》[6],介绍日本《史记》中《垓下歌》的另一版本,但似乎直到目前为止,国内学界还未对此产生足够的重视。

《垓下歌》的四句本与五句本,孰优孰劣,恐尚需文献学的知识作为支撑,才可得出令人满意的结论。但就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五句本的意思更加显豁,情感发展也更加顺畅。四句本“时不利兮骓不逝”,若仅以文意观之,时运不济与乌骓马不再飞驰,二者的关联不够直接,令人费解。而五句本作“时不利兮威势废(兮),威势废兮骓不逝(兮)”,引入“威势废”作为过渡,由天至人,再由人至物,较为晓畅自然。特别是“威势”一语,正是项羽一生成败的关键,《垓下歌》的诗眼所在,关于这个词,后文会有详细分析。总之,在以下关于《垓下歌》的论述中,笔者所选取的是吉川幸次郎所引桃源瑞仙《史记抄》的五句本。

《垓下歌》首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是项羽对自己辉煌时期的追忆。“力能扛鼎”通常形容膂力过人的力士,而拥有将大山连根拔起的实力,其所指则并非匹夫之力。山是天险,在防御性作战中是重要的屏障和根据地,作为秦地屏障的函谷关,东起崤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贾谊在《过秦论》中称其为“崤函之固”,“被山带河”也被贾谊用来形容秦的地理优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被楚军攻陷了;正是占据被山带河地理优势的秦,最终被项羽和诸侯的联军覆灭了。因此力能拔山不是自况,而是项羽对灭秦作战的回忆。“气盖世”是威震天下的意思,“盖世”突出了项羽睥睨天下,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质,也意指曾经项羽对诸侯的绝对控制。回顾项羽的崛起,无不伴随着果敢的杀戮与强大的威慑。早在与项梁起兵时,项羽斩杀会稽守及其门下属吏,“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在救赵王歇时,项羽矫诏诛杀卿子冠军宋义,“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威震楚国,名闻诸侯。”而在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独力与强大的秦军血战,楚军以一当十,杀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灭秦时,正是项羽战斗生涯的巅峰,而后宰割天下,分封诸侯,项羽所凭借的也正是他的强大威慑力。

次句“时不利兮威势废”。所谓“时不利”,指回到垓下现实的项羽,意识到自己糟糕的境遇是由命运不利的时代造成的,这三个字也暗示项羽曾经有过辉煌的境遇,而其原因正是所谓的“时利”,即命运顺遂的时代。将困厄之境纯粹归因于缥缈难测的命运,这种观点即便在当下现实中也并不少见。然而变化无常的命运究竟是如何影响到人们具体境遇的,实则并不容易理解。五句本《垓下歌》中增添了“威势废”,这为抽象的时运是如何作用于人的境遇,提供了有效的中介。当时运不济之时,人的威势不再,难以获得人们如以往一般的尊重与服从,因此会陷入困厄。结合首句来看,项羽威震诸侯的时代,正是他的鼎盛时期,也即命运顺遂的时代,在此“时利”的条件下,生杀予夺皆决于己。《垓下歌》前两句也即是说,霸王之威势是导致项羽境遇如何的直接原因,而“时不利兮威势废”,威势与难测的命运密切相关,是一种与个人努力无涉的禀赋,是由人之外的某种力量所决定的。

《垓下歌》的后文都在着意发挥威势不再的后果,往日飞驰如电的骏马,如今已不再奔驰;威势尽失的霸王,无法驱使自己的骏马,面对美人虞姬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亦无可奈何。当周围的敌军齐歌悲凉的楚声,而陷入重重包围的项羽流着泪一遍遍地吟诵着《垓下歌》时,我们感受到的是项羽对威势尽失的哀怨,以及对无常命运的哀叹。如果以上的分析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垓下歌》是一首有关命运无常与威势荣枯的楚歌。

吉川幸次郎很早就注意到这首诗不同寻常的主题。在《项羽的〈垓下歌〉》一文中,他指出:

项羽的这首歌,把人类看作是无常的天意支配下的不安定的存在,像这样一种情感,在这首歌以前的中国诗歌里是很少见的,而在这首歌以后的中国诗歌里却屡见不鲜。……文学史上的这种现象一定是和思想史的发展有关的。[7]

吉川氏的说法是很有见地的。然而相比于无常的命运,威势的荣枯才是导致项羽境遇盛衰的直接原因,而这种威势实际是天子之威势。在秦汉之际的乱世中,这种天子之威势与个人实力的关系并不明显,至少在与项羽基本同时的另两位君王,陈涉与刘邦的崛起过程中,这一点是至为明显的。

陈涉的崛起,与他利用鬼神之力创造的天子威势有关:

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8]

在举事之前,陈涉向一位未具名的卜者询问前途,卜者暗示其利用戍卒对鬼神的敬畏,鱼腹藏书,丛祠狐鸣,使得本是布衣的陈涉,其出身与前途蒙上某种神秘性的色彩,为其后自号陈王创造威势。刘邦的崛起更是充满神秘性。出生时蛟龙盘旋于其母头顶,天生异相,头顶有云气,以及为人耳熟能详的“斩蛇起义”等,参考陈涉的经历,这些也许都来自时人的杜撰。然而直到鸿门宴时,亚夫范增劝项羽诛杀刘邦,其重要的理由之一是“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9]彼时刘、项实力悬殊,而刘邦的威势却足以惊动范增,引起后者的杀心。以上两例均说明天子威势与实力无关,却是对现实政治产生重要影响的力量。

陈涉与刘邦能够利用一些神秘性的力量创造天子威势,这意味着当时的民间存在着对于神秘事物的坚定信仰。而作为“大传统”的天命观,由于去战国未远,很可能也有极大的影响力。所谓“天命观”,早在商周时代即已产生,指天子之所以能够统治天下,所依靠的是先祖的德行与上天的垂青。如果天子德行败坏或上天不再垂青,那么天子的统治就会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德行纯良或受到上天垂青的天子。秦灭六国的过程充满血腥暴力,建立帝国后执政严苛暴虐,无论秦始皇还是二世,在世人心目中都不算德行纯良的天子,而当一些异象或奇怪的传闻出现,被时人解释为秦国祚陵迟的标志,是极其自然的。虽然在《史》《汉》的记载中,除了楚大将项燕之后及膂力过人之外,项羽的出身并无太多神秘色彩,但在一些流传至今的民间故事中,项羽也有着传奇的出身与经历[10],正史阙而不录,可能与汉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有关。

在项羽灭秦,封建功臣诸侯,自号西楚霸王之后,楚定都彭城。虽然《史》《汉》中未明言其详细过程,但根据秦始皇称帝的故事,皇帝的舆服仪仗,以及与之相配套的正名定礼,在项羽定都后必已实施,即天命由秦转移至楚,无论在事实抑或观念层面,都已得到确立。由于义帝被暗杀,项羽名为霸王实为天子的威势,正在此时达到顶峰。而这种天子之威却由于紧随其后的诸侯叛乱而逐渐衰落,特别是公元前205年刘邦攻陷咸阳后,“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11],为刘氏建立社稷,更是明确意味着天命开始再次转移。项王悲歌中的“时不利”与“威势废”,彼时即已肇端。面对垓下之围的困厄局面,项羽被四面楚歌的心理战术动摇,亲率八百骑兵突围,与敌人转斗东城,直到在乌江边上拒绝亭长渡江的提议为止,曾先后三次提及“天亡我”: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作为武将的成功,无法弥补作为君王的失败。“天亡我”,意谓丧失了上天的垂青,与《垓下歌》中的“时不利”同义。回顾整个垓下之围,在现实层面,项羽没能准确把握汉军形势,也没能识破四面楚歌的战术,丧失战意,进而一步步走向末路;而在精神层面,当项羽意识到楚的天命已然转移,作为天子的威势不再时,即便身在江畔,纵然彼岸即有继续作战的希望,也无法使项羽振作精神,因此决意赴死。

基于以上的分析,项羽作《垓下歌》,诗中的主体是一位曾经受到天命眷顾的君王,诗中的“时不利”,指由秦转移至楚的天命再次转移的情况。五句本中的“威势废”,指天子之威势逐渐衰落的事实。因此,这首诗中对命运的哀叹,是一位穷途末路的君王的感伤之歌,而非一位战绩彪炳的猛将对过往辉煌生涯的留恋。

注释

[1]以下均简称为《本纪》。

[2]“前已屡书‘项王,此后又掺三语,曰‘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曰‘项羽方渡河救赵,曰‘引其兵降项羽,何也?”([清]梁玉绳撰:《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03页)。

[3]《史记·黥布列传》:“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

[4][日]水泽利忠著:《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台北广文书局1972年版,第596页。

[5][日]吉川幸次郎著:《中国诗史》,章培恒、骆玉明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

[6]徐少舟:《〈垓下歌〉的另一版本》,《文学遗产》1981年3月。

[7][日]吉川幸次郎著:《中国诗史》,章培恒、骆玉明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4、42页。

[8]《史记·陈涉世家》。

[9]《史记·高祖本纪》。

[10]可参见白茅、李克仁、彭放:《项羽的传说》,《山茶》1986年第4期;付春明:《传说故事中项羽形象论析》,《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11]同[9]。

作者单位:国防科学技术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

(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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