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老人自己知道他一下子变得更老了
2016-06-30
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要不,老人也不会那样极为反常地扇着那把老纸扇,似要竭尽全力地赶走什么。若是在往常,老人手中的老纸扇也只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道具,即使拿着,也很少抖开;即使抖开,也是抖着玩儿。可现在扇累了,扇得老纸扇的筋骨都快要散了,老人便赌气似的,想把老纸扇收拢,可老纸扇坚决地不答应,一直都在奋力地抗争着——这令老人感到十分不解。
果然不出所料。黄昏的时候,嗯嗯一阵晚风似的跑来,吭哧吭哧地对老人说:“他,阿墩他,跌倒了!”
“哦,该。以前我就对他说,而且是多次对他说,说得都不愿再说了,在那样一个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栽跟头。可是他就是不听。不听倒也罢了,还说,说些闲话,净说些闲话啊。满不在乎的人又能怎样呢,如果现在还不跌倒的话。”听得出,老人十分感慨。这感慨,如果全都摆出来,大概有十里路那么长了。说完了,老人便继续忙他的营生去了。仿佛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也与他无关似的。
“可是他,阿墩他,又爬起来了。”嗯嗯接着说。嗯嗯说话时胸腔里总是“嗯嗯嗯嗯”的,似是在配音,或故意地制造某种气氛,因此大家就都叫他嗯嗯。嗯嗯肯定是觉得,阿墩是老人的儿子,儿子跌倒的事儿是大事,才风风火火地跑来说给老人听的。这也合理,至少是合情,他不说给老人听又能说给谁听呢?这个嗯嗯,说到底,还不是爱管闲事的那种人,毕竟他是老人的侄子。
可是,老人的目光里显然是写满了“怒其不争”:“我知道他的身是爬起来了,那是出于一种本能;可是,他的心呢?没发现他的心依然在那里匍匐着任人踩吗?哦,当然,你是没踩,你踩才好,把他踩痛了,踩得难以忍受了,或许他就懂得在地上趴着的滋味了。”
“那他,太悲惨了!”嗯嗯总觉得阿墩不应该是那样一个人,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不可能不了解,因此就总是担心这担心那。关于这世间的“应该”或“不应该”的事儿,很显然,嗯嗯并没有琢磨透。这也不能全怪嗯嗯,因为这本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每个人,都是在这门很深奥的学问的掌控下喘息,有的喘得均匀一些,有的喘得急促一些,有的喘得像样一些,有的喘得不像样一些。
“不悲惨,又能怎样呢?一个没出息的人不悲惨,又让谁去悲惨呢?总要有人去演悲惨的角色的。”老人承认,这话说得有点儿狠,可此刻,最适合说狠话,说得越狠就越好。说完了狠话,老人捋了捋胡子,似乎是在捋时光。时光一下子就被风弄得很不顺溜了,可老人喜欢让时光顺溜着,这样心情就也顺溜着。心情是应该很顺溜的,老人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想的。
老人看着窗外,想了很多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这次也一块儿想了。
一眨眼,天就已经很黑了,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黑过。嗯嗯很想再说话,说很多很多话,他是攒了很多的话来的,看他刚跑来时的样子就知道了。可是,老人已经不听了,耳朵虽然没有塞上,但心已经塞上了。老人只想让自己的心情顺溜着。至于能不能让自己的心情顺溜着,就连老人自己也不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人又鬼使神差地抖开了他的老纸扇,并且长久地扇着他的老纸扇,不断地制造着风。只可惜那些风若有若无,形同虚设,很难带走眼前的这个无比滞闷的夏天。
谭延桐,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谭延桐中短篇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