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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缎子一样的大海下面(评论)

2016-06-30何向阳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海贝林林小说家

这部小说写于1974年,那年张炜不足弱冠;张炜曾以为这部小说给一把火烧掉了,他没想到一位编辑家一直留存至今。“劫后余生”,最终等来了“重见天日”的结局。这部小说虽经现在修订,但还百分之九十九保留着最初的样子。这部小说当然不算张炜最好的作品,甚至也难称最好的作品之一,它只是一位作家的少作,那么,小说家将它“公布于世”的用意在哪里呢?

小说家自有他个人的理由。

那原因也许就藏在蓝缎子一样的大海下面?

其实,我以为,每部小说虽然呈现的形态、上场的人物、事件的发展不一样,但有一种元素是一样的,它潜在于小说家的内心,就是他想通过这些不一样的人、事,找到一种东西,就是这些人、事何以成为此人此事的那个原因。如此,小说家就像一个地质勘探者,或者考古学家,只不过,在他面前的对象不是地理、历史或者古籍学问,他的学问更大也更广阔一些,是关于人的一切,人何以这样想,这样做;何以这样想、这样做的,是这个人;小说家想要找到的是这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人的原因,是这个人——他——为什么爱,为什么恨,为什么敢,为什么信仰的——原因。一个好的小说家,会将这个原因呈现得与众不同,多姿多彩,但说到底那只是呈现的技术与艺术,而所要呈现的那个核心却是不变的,就是——怎么会竟然如此这般。我原以为,呈现的不同是艺术的最高目的,但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抗拒着并恳认着另一个,那就是艺术所呈现的本质,那个究竟,随着岁月的叠加与阅读的扩展,你会愈来愈觉得呈现之外有更为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之所以作为人的不同原因。正是这一点,赋予了文学最本源的魅力。真正有魅力的是这个,是人的不同,其次才是对这个“魅力”的“有魅力”的呈现。

比如那个“主角”大花贝的出场是这样的:

一个穿了花格衣服、头扎毛刷辫的姑娘看着旁边一个细高个儿男孩,他正拣到一只搁浅的大海贝。“啊,大花贝!”她喊了一声,蹲下来。

大花贝像碗口那么大,身上的彩色花纹缠来绕去,在霞光中闪着一片斑斓。镜子湾是一处国营育贝场,它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宝贝。“我们快些把它送回水里吧,可别让它渴着。”小姑娘说。

细高个子男孩挽挽裤脚就往冰凉的水里走,尽可能走得深一点,直到裤子湿了半截,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贝。

我想,读到这一段,谁也不会想到“花贝”会是这部六万字小说的主人公。我也如此,那个想成为科学家的叫林林的男孩当然应是主人公,事实上在接下来的小说叙事中他也堪当主角的身份,他的身影是那么明晰,让人觉得与当时少年的作家已融为一体。但是任何小说都有它自身的逻辑,林林在纸面上的这个主角,其实一直在寻找他生活或是生命中的“主角”,那个让他相信,成为他支撑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藏身于大海,不轻易现身,所以少年才有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意思,而接下来是,怎么才能让人承认那只大花贝才是真正支持这部作品的灵魂?

为了这“灵魂”的出现,小说家写了多少“肉身”呵。比如:

林林听明白了,心里想:多少人在说“亚非拉”啊,那该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老天爷,这支橹太坏了,怎么也不听话,偏要乱拧。船在海里漂着,不光不往前走,还斜着往一旁去了。林林气坏了,脸上大汗淋漓。卢叔不慌不忙地抽烟,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嘴里又发出:“嗯哼!”林林终于明白了,他是想看笑话。林林差点哭出来,把橹还给了他。

“你得这样,”老人教林林怎么把住橹柄,怎么甩它的前头和尾巴。林林照他说的试了一下,虽然那橹还远远算不得听话,但却不再那么别着劲儿胡乱拧动了。

林林气坏了。旧社会真是渔霸和老财的天下啊,连山崖和妖怪都和他们结成了一伙!

“要不说得革命嘛,一革命,妖怪和渔霸全完了,再也不神气了,一个个跑的跑,灭的灭!咱这里的渔霸你猜怎么了?”卢叔盯着林林。

“怎么了?”

“先是被‘拿了,然后就消灭了!”

林林松了一口气。

到处长满了野荆子、酸枣棵,还有无数的野兔和鸟。鸟见了人就嘎嘎叫,还往他们头上拉屎。林林说:“它们真坏,怎么能这样坏啊?”卢叔哈哈笑:“它们不高兴咱来啊,以为这里只是它们的地盘。它们不知道这里早解放了,如今归咱革命人民了!”

“我小时候常在海边上转悠,老想碰上一个好的妖怪。因为我听说有的妖怪喜欢小孩儿,给他们糖吃,还挠他们的痒痒……它一挠孩子就笑,笑得喘不上气来,就憋死了。”

林林瞪大了眼睛:“那妖怪还是坏啊!”

“这不能怨它们,因为它们只为了让孩子高兴,就忘了喘气这回事了。”卢叔大口吸烟,为妖怪说好话。

读到这些段落时,尽管其中交织了张炜小说常见的肃穆和难见的喜感,但你仍会忍俊不禁、叹喟不断,不只为那个逝去的时代,也为少年时作家的心思。那是一个“坏”、“革命”、“老财”组成的时代,它的二元对立,它的标准单一,它的价值评判,一切都打着时代的烙印,都源于“好/坏”两极,黑白之间,没有蔚蓝的、柔软的、收藏一切的大海。

直到:

那是三四月的时候,天还很冷,春天迟迟没有来到。林林正在岸边用彩色卵石摆起一个圆圈儿,忽然看到海里飘来一块舢板大的冰坨,它在浪涌里颠簸着,慢慢悠悠凑过来。他看着,放声喊了起来:“看呀,上面有个什么东西……呀,是个大海贝!”

那个大海贝比手掌还大,浑身长满了金的银的条纹,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辉。

这是大花贝的第二次出场。它悠游自由,勇敢无比,仿佛在一切人间是非之外。

这样的“被看”,是一定要有故事出现的。果然,小说为我们讲了一个关于爱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却说了三种爱:渔人的爱是“人”的爱,是心心相印,彼此相爱;渔霸的爱是“霸”的爱,是占有不成即遗弃;姑娘的爱则是“神”的爱,是爱而不得也不去爱所不爱,而宁可葬身海底也不委曲求全的坚贞。这个故事也许概括了一切爱的故事,人的故事?

渔人潜到了水底,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一只大海贝。他抚摸她,呼唤她,说你醒醒啊,你出来啊!那个姑娘一句句全都听见,可就是不能回话了。她已经和整个贝壳长在了一起,再也逃不出来了。

英俊青年不离左右,一直守护,直至终生。

她变成了一种美丽的大海贝,那贝壳上的花纹就是原来衣服上绣的花……

这个爱情故事在我们的脑海里其实有许多种版本,从神话到童话。这一故事也堪称人类爱情故事的“元”故事,它的确活在我们一代代人的讲述与记忆里。这里有爱、怨和无奈,有爱、怨都打不开的一些东西,有爱而不得,爱而不能,有爱的界限,爱也不能完成的不能解决的现实问题。而且,它的结局不无悲观。但是我们还是记住了它,我们对之不能忘怀,就像它在一个叫林林的孩子的心底那样。它就像那只不再打开的大花贝,含蕴着人类的一些难解之谜,也许就是这个难解,才使得这个故事在今天读来仍有着无穷的意味。

事实上,读《狮子崖》,更深地留在记忆中并让我惦念的就是这个故事和故事中的大花贝,它终归大海,为了它的所爱,为了不屈从,为了不委屈。大海的爱,较之人类之爱,可能更是它所适宜生活的自由地、自在地。两个男人有他们爱的选择,这个姑娘也有她的选择,这一点教我动容。如果贝壳打开,姑娘再变回人,与年轻渔人两两相爱,洞房花烛,百年好合,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但姑娘却有她的选择,她所选择的变成一枚珍珠的结局虽然视觉上不合许多人的心意,而且也让她的年轻渔人伤透了心,然而毕竟这个“她”不再只是被选择的存在物,她不是或此或彼的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爱”的“被选择者”。我感到惬意的是,她另有所“爱”,在无边的爱之中,她跃出了“被爱”的身份,而成为一个“选择者”。正是由于这一点选择权的存在,她才由一个“存在物”,而成为一种“存在”。这就是爱的平等权利,同时也是爱的根基。

正是这一点,而不只是坚贞,让我对这只“大花贝”及其故事另眼相看。的确,她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很不错的结尾和去处——在蓝缎子一样的大海下面。

它们铺开了一大片,那金色的花纹看得我眼都不敢眨!我那一会儿完全明白了,原来我们育贝场的大花贝全逃到了这里,就是这里!我敢说,它们会一直待在这里……”

“啊,那为什么?”海星问。

“因为,”林林看看夜色,“它们把狮子崖当成了英俊青年的那个岛,它们来找他了……”

也许吧。少年眼中的爱人总是要有一个具体的人。

或者是:

在微弱的光亮下,林林忘掉了大海,忘掉了无边的黑暗,也忘掉了那不断眨动的一个个窥视的眼睛。手电光下的大花贝闪着奇妙的光彩,这让他一阵阵着迷。啊,她又开始移动了,在这安静的夜晚,她正在缓缓地往前……起风了,风嗖嗖,水哗哗,天空不时传来一两声鸥鸣……雪白的浪花从远方徐徐飘来,好似大海奉献的一朵朵白花,是月黑的海面上唯一令人惊叹的奇景。

现在的海正展开他的双臂了吗?蓝色的缎子一般的梦境。或者正如少年的张炜写下的那样,如此地吸引着岸边人的更可能是:

海风似乎更大一些了。他凝神看着大花贝慢慢向前移动……水稍微有些浑,混杂着一些砂粒,大花贝的身影有些模糊了,那色彩斑斓的衣衫一会儿在水中隐没,一会儿又浮现出来……

不把自己交给哪一个人,而是交给自己未知的命运,这份勇敢和决绝,才是大花贝给少年林林心中留下的最深的印痕。

我想,这也是成年的林林想将它再一遍讲述给我们的那个深在的原因。

是呵,人生苦短,而大海终究,终究恒久沉默,苍茫柔软。

何向阳,诗人,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肩上是风》、诗集《青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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