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2016-06-29金曼
2016年2月12日,阎肃老先生驾鹤西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病重时,我去医院探望他,当时躺在病床上的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当我含着眼泪对他说“我还想再为您唱一次《红梅赞》”时,他的眼睛动了动,但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我印象中,阎肃老先生永远是位宽容乐观、带着灿烂笑脸的前辈:尽管他年高德劭、声誉卓著,但依旧为人谦逊、待人亲切。对我来说,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名人,而是亦师亦友,是像邻家老大爷一样和蔼可亲的老人。只要一想起他,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日常乐呵呵的样子:夏天时常穿着白色老头衫、大短裤、一双布鞋:冬天则是身穿军装或是棕色中式大棉衣:去食堂打饭时总是提着一只好几层的圆饭盒,在路上和人打招呼也总是乐呵呵的。
1992年,我因饰演“江姐”一角荣获“梅花奖”,当我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时,他笑呵呵地对我说:“好事!应该,应该!”虽然话不多,但他对后辈永远都给予诚挚的鼓励与真诚的帮助。他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地否定别人,只会温和地说一句:“我还有这么个想法。”或“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即便他为我们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时,他也不会强加于任何人,待人永远谦逊、真诚。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充实自己,并用他特有的温暖与谦逊影响着周围的人。
古人常说“饮水思源”,讲究的是一颗感恩之心。若是把我与歌剧的缘分,把我歌唱乃至教育生涯的点滴进步和感悟比作一条涓涓溪流,那么,阎老先生无疑是这条清流的源头。
早在1984年,我就与阎老先生因歌剧《江姐》而结缘。我虽然通过层层选拔得到了这个角色,但一开始我总也找不到“江姐”的感觉,于是去请教了许多老前辈。记得当年阎肃老师对我说:“不要想着去演她,你自己得就是她!”简简单单的话却令我醍醐灌顶。于是我反复阅读剧本,观看有关的电影和剧目,到重庆渣滓洞采风,对江姐这一角色的理解逐步加深。到最后,似乎真像阎老所说,我与“江姐”融为了一体,我对歌剧的热爱也由此萌芽。
2000年。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把歌剧《江姐》改成清唱剧。这样一来,较小的体量更有助于此剧的传播和教学,对“江姐精神”的挖掘也能更加深刻。想法成熟之后.我立即去拜访了阎老先生。他的回复依旧简短而热忱:“好,可以试试!”但他对后辈的培养和帮助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尽可能地给予各种帮助。他不仅和我一同定下了“交响清唱剧”的名字,对我的一些创新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还和作曲家羊鸣、姜春阳共同授予我歌剧《江姐》的永久改编权和使用权。至今想来,心中仍充满深深的感激之情。
后来,我筹建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时,阎老先生对我说:“这事不容易!你若需要我随叫随到!”我对他说:“您可否再帮我写一部歌剧?”(因为与先生合作一部歌剧也是我多年的夙愿。)他说:“老喽!写不动喽!”是啊,老先生已经八十高龄,再没有精力进行歌剧创作了。如今这也成为了我终生的遗憾。记得他平时很少说夸大的言辞,即便他想当面夸赞你,也只是会双目炯炯地说一个“好”字。不过,他曾经欣慰地对他的夫人说过好几次“金曼做的这事儿真是叫人高兴”。现在每每想起这些点点滴滴,我都潸然泪下。
阎老先生无私而热情地提携后辈,对前辈甚至同辈人都保持着极为谦逊的态度,从不以自己的成就而自矜。2001年,我筹办交响清唱剧培训班,开班仪式上来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乔羽老先生先到场就座。阎肃老先生一进门看见乔老先生。立马向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并说“老爷好”方才坐下。要知道乔老先生也只比阎老先生年长一岁,两人可谓中国当代词作家的“双子星”。阎老先生的谦恭礼让我难忘。
2010年,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成立仪式暨中国歌剧成就大典上,阎老先生实至名归获得了终身成就奖。但是在全体合影时,他却悄悄地站到了最后一排。我看到后急忙请他到前排来。他摆摆手,爽朗地说:“不用不用!这样挺好!”每当再看那张照片时我依然为此感动不已。无论在别人眼里他的身份地位如何,他只把自己放在一个普通人的位置。接受采访时,他也从不拿过去的成就自夸,只是乐天地活在当下。以一个“普通”文艺工作者的身份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体味生活、感受生活。上善若水,水总是流向低处,却无半分低微之感。阎老先生的谦逊不仅是深刻的人生智慧,更体现了他卓然的人生态度。
尤为难得的是,阎老先生在纷纭俗世和岁月流逝中依然童心未泯。2003年4月6日,CCTV《音画时尚》录制我的个人专场演唱会。我想请老先生作嘉宾主持。他说:“那当然!”他拿着节目单,也没提前准备,就对我的经历娓娓道来。可见他对后辈的成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让我不禁感到一丝温暖。最有趣的一幕发生在我与阿里郎组合对唱时,阎老先生在台侧看到动情之处时,竟手舞足蹈起来,以至于曲罢,竟忘了自己还要上台主持;灯光师只顾看着阎老先生的“即兴表演”,也忘记了切光。我从台上下来,他还和我比划着唱着“阿里郎”……这一小插曲让阎老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永远鲜活生动。他是那么的率真,深深感染着周围的人!
我最后一次与阎老先生接触是在2014年年底,我们同时被清华大学邀请,担任“一二·九”合唱比赛的评委。活动现场我们留下了最后一张珍贵的合影。在休息室聊天时,我告诉他歌剧研究院已经有了第一届毕业生,并跟他讲了自己对于建立“中国美声流派”的设想,还为他唱了一曲美声版的《故乡是北京》。听到我的演唱,他当时就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棒极了!帅呆了!”现在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宛在,他那鼓励的目光、欣慰的笑容和“希望你们多为中国歌剧做点事”的嘱托成为我对他回忆的最后定格。
从1984年与阎老先生初识至今,已有30余载,我们见面虽算不上频繁,但细细想来,我人生的每个重大时刻,他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睿智的导师般陪伴在我身旁,他的美德、品格、才华和正能量是我前进道路上源源不断的力量源泉,即便到今日亦是如此。没有阎老先生就没有《江姐》,而正是《江姐》让我从此与歌剧结下不解之缘:没有对“江姐”这个角色的理解与演绎,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剧中那句歌词“一生战斗为革命,不觉辛苦只觉甜”也成为了我和身边大伙儿的座右铭:为中国歌剧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我们整个团队也“不觉辛苦只觉甜”!这些都是阎老先生留给我们的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而在我内心深处,我深感自己是最应该对老先生表示感谢的人,是阎老先生那一代德才兼备的老艺术家培养了我、影响了我、成就了我。回首往事如烟,正应了那句古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有些人的一生像流星一样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有些人的一生则像恒星一样,燃烧自己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即使有一天熄灭了。那温暖的光芒并不会随之消失,还是继续穿过广袤的宇宙,照耀在你我的心间。阎肃老先生无疑是后者,他是苍茫天地间温暖心灵的恒星,他是漫漫长夜中给人信念的灯塔,他是高山之巅磅礴河流的源泉,他注定被我们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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