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侃谈
2016-06-29冯广宏
冯广宏
汉字侃谈
冯广宏
汉字多灾多难
中国字本身就很多元,除了汉字,还有彝族的彝文,纳西族的东巴文,古蜀国的“巴蜀文字”等等;可是汉族人多地广,汉字历史又长,所以成为中国字的主流。一提到中国字,就直接想到汉字——它不但在华夏大地上遍地开花,而且还花香四溢,香到东亚、东南亚的好多地方。这充分说明汉字有一定优越性,不然人家为何纷纷采纳呢?
可是从鸦片战争起,中国便积贫积弱,饱受西方列强的欺凌,连自称“学生”的日本,居然慢慢地吞噬了“老师”的半个中国,于是有识之士就找原因。找来找去,发现中国文盲太多,只有上层人士识字,属于小众。社会上往来多白丁,其根源是汉字太难学了,太难写了、太落后了!白丁的国度怎能不挨打?你看西方蟹行文多么先进:只须认得20多个字母,拼拼凑凑,任何书都能读。再看汉字,花了洋人10倍以上的精力认得了300个,也只能读读小学课本;想读中学课本,起码要认700字。这样一比,中国人怎不被人喊做“东亚病夫”?除了身体差,而且脑子残,只好处处胯下忍辱。如此捉摸下来,汉字的“罪恶”就太大了,亡国灭种的责任应该由它来负!五四运动时期钱玄同即大声疾呼废止汉字,发表在《新青年》1918年4月号的《论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见《钱玄同五四时期言论集》。东方出版中心 1998年版)指出:“二千年所谓学问,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或“道教妖言”,要“废孔教灭道教最彻底的办法,唯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同时必须废止汉字,说汉字“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主张用世界语代替汉语,而以英文法文为过渡。当时进步人士如蔡元培、傅斯年、陈独秀、瞿秋白、郭沫若、茅盾、刘半农、黎锦熙等都有类似意见。鲁迅的言论也很激进,如《关于新文字》:“方块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鲁迅在《病中答救亡情报访员》里甚至断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
汉字经历了一场似乎人见人恨的灾难。
主张废止汉字的可敬的先生们绝对是爱国者,但仓促中并未仔细想过,识字不多白丁成堆的成吉思汗团队,曾经让西亚乃至欧洲闻风丧胆,给中国人挣足了面子,可见天下兴亡,汉字无责;要怪就怪人的素质,不能怪这些附件。不过,汉字难认难写倒应该改善。于是,许多学者清醒之后,包括钱玄同等就想过不少办法,例如笔画过多的字不妨减少几笔,就像封建时代避皇帝的讳一样;或者允许写别字(白字),学古人常常搞假借的把戏;还有一种办法是改造为拼音符号,编造一套近似日本“平假名”那样的字母;或者采用拉丁字,所谓“汉字拉丁化”,这一竿子倒是插到了如今,拼音文字方案真的正式颁布出来了。
这些措施表明,政治性问题已经转化为技术性问题,可以从长计议了;但在暗室之中,亡汉字之心仍然不死,最终目标还是想把方块字降格为拼音字,让祖宗遗产扫地出门。可是反对派、保守派也有办法反驳,例如上世纪30年代赵元任就写过一篇《施氏食狮史》:内容为“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狮”云云,洋洋洒洒一大篇,如果用拼音文字来写,全篇都是一个“shi”字的组合,让人怎么去读?所以拼音化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的,因此后来只在扫盲班把拼音字母当做拐棍使。
汉字的多元化特征
汉字是单音节的方块字,无论直行横行都非常整齐,横行的读法可以从左到右,也可以从右到左,只是直行不能倒着写、倒着读。其次,汉字有“形、音、义”三大元素,但又非常多元化。同一个字往往有多形,比如孔乙己说“回”字有四种写法,可惜鲁迅只顾吃他那几颗茴香豆,没有问究竟怎么写,以致我至今只会写“回、、”这三种,不知第四种是什么样,仅这三种,过去的科举考官也都认可。至于大家认可的真草隶篆各种写法,更是多元。
至于同一个字有好多不同的字义,那就更加司空见惯了,大小字典里都有一大堆解释,最怪的是一个字用在另一个地方,意思可以完全相反,比如周武王在《尚书·泰誓》里说:“予有乱臣十人”,那个“乱臣”实际上是“治臣”,《尔雅·释诂》云:“乱,治也。”把反革命说成了革命,法院该怎样来判?汉字奇特的地方,就是字和词有时可划等号,甚至一字能表示一句话,所以成文之后极端简练。汉字所表达的书面语(文言),使几千年的语言至今能懂;但汉字也能表达口头语,路子又非常宽。有人说:汉字具有超越方言和时代的功能,不论古今作者操何方母语,汉字全通。
多元化非一朝一夕所造成。汉字的发明,传统说法是黄帝之臣仓颉一人所造,今人都不相信。如果真是他老人家一个人的作品,何必如此折腾呢?考古成果表明,战国七雄各国有各国的字形,同一个字不但写法不大一样,用法也不一样,因为那时封建割据,并未“车同轨,书同文”,历史遗留下这种烂摊子,让后来的大一统给全盘消化掉了,才造成这种多元现象。
汉字的多元化,“左派”当然拿它当作罪证;而“右派”却以其内涵深邃而自豪,说明中国式脑袋入木三分,优越于世界上浅薄之辈。如果怪罪汉字学起来费脑筋,应予抛弃,那么数理化不是更费劲吗?正因为汉字属于方块形、单音节,就大开了艺术之门,比如门当户对的楹联,居然把文学和艺术合二为一,骈文律诗音调铿锵,整齐划一,就和阅兵式里方阵一样特别提精神,如此等等,洋文根本做不到!勤学汉字实际上是一种乐趣!
鲁迅先生与杨杏佛(1933年摄于上海)
不是想象的那么难
谈到汉字的形,不能不说字体。字体的空间变化是由封建割据造成,已如上述;而字体的时间变化是由写字工具决定的。甲骨文时代用刀刻字,当然笔画不能太多,而且直来直去;但铸造在钟鼎上的字讲究美观,笔法需要圆润,繁琐一点也有必要,底稿是用笔写在绢帛上,难度不大。到了秦汉,办事讲究效率,写字不能精雕细刻,于是由上古的甲文、籀文变为小篆,变为隶书,变为楷书,又慢慢形成章草,变成草书。一个字,可以真写,可以草写,可以古写,可以俗写,多元化自然而然。
《说文》谓汉字的建造方法有6种: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称为“六书”。最早出现的是象形字,基本上是名词的画像;在象形字上面加个符号,成为指事字,词性就扩宽了;而会意字是把几个单字组合起来,表示意思;这三种走的是“形”这条路,与“声”无关。而形声字就在造出这些字的基础上,捡了大便宜,采取左旁取义、右旁注音的办法,扩充出大量的字来。《康熙字典》里偏旁部首好比团长,所率领的形声字就是一个团队。只有方块汉字才有这种拼合的条件,将笔画少的几个字拼在一堆,成为笔画特别多的新字,可以属于会意,可以属于形声,而且能够“可持续发展”,人人可做仓颉。比如猪肉,俗称为,本来没有这个字,不知何人以“肉”为左旁,“柔”为右旁,创造出“腬”字,大家也就默许了。再如北京话里“不用”讲成一个音,就有人造出“甭”字,类似这种活动还方兴未艾。
“假借”的意思很清楚,而“转注”是什么意思,文字学家各说各的,好像谁都说不清楚。我倒有个新鲜的解释,这两种并不是造字方法,而是用字手段:有些字全国各地都没有造,用的人只好拿个同音的字来代替,这就叫“假借”;相反,有些字东南西北都在造,搞重复了,明明是一个字,音义完全一样,形状却不相同,但随便用哪个都对,这就叫“转注”。古代书法家写草字,有两个字并不草,“休助”,把“休”字“助”字底下多加一横,也算是“转注”吧。现在的网络语言里,假借泛滥成灾,转注也来势不小。
六书把汉字的难点大大退烧了,象形字类似图画,可以见形知音、见形知义;认得了象形字,指事、会意当然也不难知义;至于形声,只要认得右旁,读音就八九不离十,即使有点走调,人家还以为是方言差别,并不会笑话。这样一来,只要找到窍门,汉字并不难学。
解决困难的途径
2015年6月,国际标准化组织信息与文献标准化技术委员会(ISO/TC46)第42届全体会议在北京召开。图为我国代表冯志伟(右)在会上介绍《信息与文献——中文罗马字母拼写法》国际标准的修订情况(选自《光明日报》2016年5 月1日)
汉字难写倒是个问题,点横插撇捺乙,不像西文连绕几个圈圈,非常快当,笔画一多,写起来实在耽搁时间,令人心情烦躁。自古以来,就有人想方设法简化笔画,像“飛”字写起来费劲,干脆写一部分“飞”;“”字里头很复杂,可以用“囯”来代替。其实,东洋朋友早就找到这种窍门了:“澤”字难写,就新造一个形声字,三点水的右旁改“睪”为“尺”,写成“”;“廣”字笔画也多,干脆在“广”里头加一个“厶”;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矣。国人在酝酿了一段时间以后,1956年由国务院公布了《汉字简化方案》,1986年又重新发表《简化字总表》,笔画简单的字保留不动,笔画繁杂的常用字加以简笔,称为“简化字”,使汉字的笔画总体下降,加快了书写的速度,原先笔画多的老字则称为“繁体字”。不过大陆以外的华人没有接触到简化字,长期使用繁体;台湾还称之为“正体”。
大陆书画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必须写繁体字,才算艺术品,诗词歌赋楹联之作者写的简化字,书法家泼墨挥毫时均需“翻译”成繁体,于是就出现了问题。因为繁体的“雲”简化为“云”,子曰诗云的“云”本来无须简化,有些知名书法家却写成了“雲”;“裏”“裡”都简化为“里”,三脚猫书家常常把千里万里的“里”也写成“裏”或“裡”。近传北京国子监街有一匾额“圣贤邻里”,被书法家写成“聖賢鄰裡”,挂了十几年,人称贻笑大方。此类事件还多着呢——“髮”与“發”都简化为“发”,“翻译”时常常交错转换;皇后的“后”写成繁体的“後”;御驾的“御”写成繁体的“禦”;表面的“面”写成繁体的“麵”或“麪”;满天星斗的“斗”写成繁体的“鬭”或“鬥”……现在有些电视剧为了给海外同胞看,繁体字幕里有时偏要这么“翻译”,甚至电影布景里的对联、牌位、匾额都这么乱写,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过去文化界认为,书画家做不来诗词楹联,只配称作“书画匠”,现在连繁简体都弄不大清,恐怕还要再降一级,称作“书画工”了,“匠”还有专门技艺(现在提倡“工匠精神”,可见当“匠”也不易),小工只能干点力气活。但是上述毛病,有些学者却怪到简化字头上,指出如果没有繁简这种折腾,四海之内皆繁体,许多笑话就不会出。他们再联系到简化字“割断”了传统文化的渊源血脉(看到汉字望文生义的优越性在简化字里打了水漂)所以就认为简化字应该废止,一律恢复为繁体。这些学者大概尚未看到,繁体字在向古文的隶变、楷化后,由形显义的功能实际已不那么明显了。
当计算机技术开始萌生之时,主张汉字拉丁化的人得到了复辟机会,高呼成千上万的汉字根本进不了计算机,还是用拉丁文才能赶上现代化,方块汉字还是退出文化舞台为好。这个时候,汉字又同孔二先生似的,被人摆弄得三起三落。幸亏中华大地上聪明人多,“汉字代码方案”如雨后春笋般到处萌发,汉字终于顺利地进入了电脑,比拉丁文还要顺畅欢快,从而结束了那种杞人忧天的议论。
有了电脑打字,照相排版,汉字根本就不用手写了,以前之所以要改用简化字,根本原因就是解决书写之困;如今这道难关业已突破,简化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不过,笔者信奉历史唯物主义,以为任何事物皆有其发展演化的因果,半个多世纪在中华大陆推广简化字,年轻人对繁体已很陌生,许多尖端技术、高深哲理、时代美文、政经文献,均以简化字来表达,一旦废止改为繁体,岂不是又把文化血脉割断了?而且广大中小学生仍然需要经历手写的过程,简化字纵有千不是万不是,也有很长一段历史大功劳。目前有人建议,让学校开展繁体字的再教育,使人人知繁识简,倒是个好主意。反正电脑很听话,随便写什么字体都有办法,即使写一篇钟鼎文的文章也不在话下。
历史车轮转到如今,中外学者都在歌颂汉字了,打开互联网,就有很多这样的新材料,读来使人振奋。比如说——
汉字是表意文字、符号文字,不同于音节文字,能够保证长期稳定的发展。一个汉字就是一个语素,因而具有一定的超时空性,更有希望成为国际文字,更适合电脑化原理的内在规律。汉字存在任何文字符号所无法比拟的图形特征、智能化倾向、视听识别的优越性,容易为全人类接受。汉字的逻辑结构跟现代科学的逻辑结构如出一辙,因此具备现代系统工程的充分条件。
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副会长卢遂现博士(澳大利亚籍)说:汉字构成的语法最符合数学语法:一是靠层层灵活的组合,二是靠变动符号的次序,三是靠一词多性的表达。汉字正是依靠这三条,用7000个左右的字即可应付现代社会的一切。
看来,汉字不可能被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正相反,前途一片光明,甚或真个会“万寿无疆”呢!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