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成败，转头不空——从杨升庵“滚滚长江东逝水”看传统文人的历史观

陈修元



是非成败，转头不空
——从杨升庵“滚滚长江东逝水”看传统文人的历史观

陈修元

摘 要：杨升庵作为被嘉靖皇帝亲手打压下去的弃政从文的落魄文人，其历史观是历史循环论。他的《二十一史弹词》为其代表作，其思想观点主要是儒家正统思想。政治上的失意使他的“纯粹价值”最终落在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传统文人对大自然的审美上和“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道家避世消闲的思想上。这样沉重的历史早已远去，科学、民主与法治的社会进步思想正在创造进步并使我们享受进步。

关键词：杨升庵；二十一史弹词；历史循环论；道家避世消闲

490年前，被誉为“明代第一才子”的杨升庵，虽然作为给皇帝上课的经筵讲官，怀忠君报国之志，但是，因为“大礼议”，他也是在中国文人和皇帝“高峰论剑”中输得最惨的读书人。从他身上，我们或可找到解开文人和皇权关系的死结（尽管杨升庵至死都没有解开这个结），进而可以窥见传统文人的历史观，探索中国历史运行的一些奥秘。

一

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大礼议”公案，发生在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到嘉靖十七年（1539年）间。事件发生于明世宗登基不久。当时，世宗与杨廷和、毛澄为首的武宗旧臣们之间关于以谁为世宗皇考（即宗法意义上的父考），以及世宗生父尊号的问题发生了争议和斗争。首辅（宰相）杨廷和于嘉靖三年二月致仕，结束了自己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之后，大礼议之争愈演愈烈。至嘉靖七年（1528年），“《明伦大典》成，诏定议礼诸臣罪”。在处分了杨慎之后，又于嘉靖七年褫夺了致仕在家的杨廷和所有封赠与爵秩，将其削职为民。第二年（1529年），这位有功于社稷的大政治家，便含愤罹疾，死于家中。

被廷杖后侥幸捡回一命的杨升庵，最后的处理结果是谪戍云南。凄凄然的升庵辞别了这座孕育他一腔正气热血、满腹治国经纶的京城，一路雨雪，餐风露宿，在才女加夫人黄娥的陪伴护送下，来到永昌（今云南保山县）。由于他“天禀倔强”，不肯放弃己见，那嘉靖帝也铁了心，先后六次赦免“大礼议”犯人，却始终不赦还杨升庵，致其终身弃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用修在滇南，世宗意不能忘，每问杨慎如何。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用修闻之，益自放。”从37岁的壮年至72岁的耄耋之年，升庵谪戍云南，最后，孤身客死异乡。

笔者无意对杨升庵的一生做全面评说。事实上，杨升庵被贬谪后，勤奋著述，在诗词、散曲、历史文化、云南民族文化等方面多有建树，特别是云南各地风景名胜留有他大量优美的诗文；甚至在云南边陲传播中原文化上，也作出了独特的贡献。本文只拟探讨杨升庵的历史观。要知其历史观，我们得先来看看杨升庵的君王观。因为在中国古代，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以此实现其人生价值。换句话说，读书人的价值是与帝王和朝廷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翻看杨升庵诗文集，找不到对嘉靖皇帝本人和皇权体制质疑怨恨悖逆的只言片语。是考虑安全因素故意不说，还是骨子里的皇权思想让他压根儿就没有反叛意识？从他流放中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后者。杨升庵的出生和他在皇宫作为皇帝身边人的身份和经历，使他以儒家正统思想自居而缺失了反叛意识。

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1996年春节，用巨资拍摄的84集《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吸引了亿万观众。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雄浑厚重，震撼着历史的天空，感人至深，在中华大地上迅速传唱。

正是这首随电视剧热播的主题歌《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使很多国人知晓杨升庵的名字和事迹。这首词为升庵的长篇弹唱叙史之作《二十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后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时，将其移放在卷首。过去，很多人都误以为这首词在《三国演义》开篇，便把作者的署名权记在罗贯中名下。

作为出身书香门第高中状元的至尊文人，升庵可谓是畅游书海，博古通今。在升庵的所有著作中，《二十一史弹词》为其代表作，文笔畅达、语词流利，当时就广为传诵。《二十一史弹词》又名《史略词话》，共三万余言，分为十段，故又称《十段锦词话》。其内容从开天辟地、三皇五帝、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到辽宋金元。每段前均有诗、词和叙说，正文为十字韵文。其思想观点也主要是儒家正统思想。如第二段《说三代》中讲到的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写英雄争胜，虽然一时间轰轰烈烈，但皇图霸业转瞬成空。“讲谈尽合周公礼，褒贬咸遵孔圣文。断简残篇藏故典，冰弦玉轸播新闻。”其中也不乏佛教轮回及因果报应思想。

杨升庵著《二十一史弹词》

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为升庵寓居泸州时饮酒咏史而作。他在词中流露出的历史观，是传统中国文人历史观的典型反映。

中国传统政治体制是帝王世袭的封建专制（即便换代者造反起家当了皇帝，接下去就开始家传世袭，独裁专制了）。隋唐科举考试后，上至相辅，下至州县，文人由读书而做官成为主流。科举制度把读书、应考、做官三件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致使天下读书人怀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幻想，整日埋头苦读。许多读书人在“功名”二字的利诱下，不再关心国家的盛衰、人民的疾苦，俯首贴耳地服从皇帝专制制度的安排。特别是朝廷规定的考试内容、录取标准等，都是以统治者的思想意识、伦理道德为准则。它引导天下读书人朝这个方向去努力，这更便于统治者加强其思想控制。唐太宗李世民有一次看着新科进士从门中鱼贯而入，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显然，他已经掌握了一种驱尽天下人才为国家效力、尽忠的最佳办法，所以本朝诗人赵嘏一语道破此中奥妙，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皇帝为天子，行政是“奉天承运”。历史运转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方唱罢我登场，历史就在英雄与奸雄（成王败寇）的打斗中治乱循环。佛教传到中国，其因果轮回思想找到了最好的再生土壤。中国人的命运与中国人的历史观互为因果，相互作用，构筑成一辆沉重的马车，艰难前行。

造成传统文人头脑中“历史循环论”的原因，当与国人的思维方法有关。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说：“原始农民从来没有历史观念，因为他们的社会环境经常告诉他们的不是历史而是大自然。”［1］我们的祖先观天象日月绕地球而有昼夜，历时令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审自然之道阴阳鱼首尾相接，论年岁天干配地支六十年一甲子轮回。凡此种种，固化了国人的循环思维，进而形成了历史循环观。当然，造成这种历史循环论的经济基础，还是几千年来封闭的自耕自足的自然经济——小农经济。

中国文人的历史“循环观”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是周而复始和简单地重复轮回。历史循环论承认历史发展有一定秩序，并企图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但是，他们把社会发展的过程看成周而复始，否认社会历史发展是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过程，否认社会进步。他们未能从历史本身去寻找历史变革的原因，不了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发展的基本矛盾；不明白社会依据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合生产力状况的规律，由低级到高级向前发展。难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丁尼生写道：“我们透过地球的阴影，窥视早年的时光，欧洲的五十年，胜过中国的一个朝代。”［2］

在封建专制体制下，各朝各代虽然都特别注重编撰史书，吸取历史经验教训，然而却没有从中得出历史发展进步的真理性的结论。哪怕是一点质疑，也很难找到。面对历史，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记述过去的历史学家只有在追求对未来的理解时才能做到探求客观性。”［3］我们为什么要记叙和解读历史？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阿隆说：“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所以，它是由能思考的、痛苦的、有活动能力的人找到探索过去的现实利益而产生出来的。”［4］诚然，元代散曲家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已痛苦地认识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然而，这只是站在百姓的角度上，看到了兴和亡带来的苦难的现实生活。而内中原因，张养浩并没有揭示，也不可能揭示。

封建专制社会，君王统治意志独断，反对力量常常是以暴易暴，用武力推翻统治集团。这对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进步是毁灭性的打击。事实上，杨升庵父子及其受牵连的群臣，只是嘉靖皇帝以“大礼议”事件来巩固自己的权威、打压前臣遗老的一种政治手段而已，有如秦末“指鹿为马”的故事。可叹的是，杨升庵虽受杖责流放、终生弃用，却只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有屈从，没有反抗。所以，杨升庵也只能像苏东坡一样，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在艺文中寻求慰藉，同时在佛道中寄放肉身。

“历史循环论”导致的结果就是“历史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是一种哲学观点，认为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的价值。用它来察看历史，就是历史虚无主义。杨升庵的《二十一史弹词》中，体现其历史循环观和历史虚无主义的词句比比皆是：“翻云覆雨数兴亡，回首一般模样”；“盖世功名如一梦，掀天事业到头空。半张故纸留踪迹，千古渔樵作话文”；“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功名到底成何用，夜宴终须有散场”；“阅尽残篇断简，细评千古英雄。功名富贵笑谈中，回首一场春梦”；“闲行间坐，不必争人我。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吴王阁越王台两堆粪土，汉家陵唐家寝一样黄尘”；“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时序往来千古在，人世聚散一场空”；“雨汗淋漓赴选场，秀才落得甚干忙”……

对历史人物的虚化，对荣华富贵的否定，对人生理想的放弃，绝望和消极的情绪流露在字里行间。至于还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等转入文学审美的词句固然宏大壮美，但历史毕竟不是审美。

翻阅《二十一史弹词》，不得不佩服杨状元当年做翰林编修的基本功。他说起帝王家谱、朝代更迭如数家珍。原来他叙说的全是王侯将相的英雄史和帝王史，二十一史几乎是围绕疆域、战争、权力、财富、女色的一部争夺史屠戮史阴谋史，乃至罪恶史。人伦在破坏—修复中循环，政体在推翻—确立中循环。这一治乱循环过程，作者所见到的自然是“富贵草梢零露，英雄水上浮萍”；“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杨升庵的历史循环论及其虚无主义，在中国传统文人乃至广大国人中颇有代表性。一些文人和官员被贬之后，所写诗文居然形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贬官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从屈原到韩愈，从柳宗元到苏东坡，从白居易到范仲淹，等等，皆为风景中的夕阳残照，辉煌中难掩惨淡和落魄。今天来看贬官文化，就像五代至宋兴起的妇女裹小脚，堪称病态社会的特殊文化现象，以至于一些官员文人，竟以遭贬谪落难为荣为幸，发出“诗穷而后工”，“文章憎命达”的感慨之语。

选自明万历刻《诗余画谱》

这里，实际已在探讨所谓中国历史的真相在哪里的问题。司马迁《史记》之后，前代历史都是由后一个朝代皇宫翰林院一批进士状元来编修完成，经皇帝点头同意刊行天下。自然，这样的史书贯穿了君王意识并以皇帝本人的好恶做取舍，社会运行的真实情况特别是民生利益很容易被遮蔽和漠视。朝代的“兴替”规律，更多的是从皇帝家族的视角来考量。而被贬谪的官员文人，大多有着深厚的由忠君思想发展而来的“弃妇情结”，要么是在痛苦、怨恨和绝望中，往往把专注点过多地停留在过去的负面史实中难以自拔，要么以“散人”“闲人”自居来观望历史和时政而散淡随心；更有不少“居士”“道人”则置身事外，情寄山水，随遇而安。至于具有质疑批判精神、独立自由思想的文人——像李贽一样勇于特立独行、具有初步民主思想的文人，则寥若晨星。

三

传统文人论历史，最有影响的话应该是唐太宗（他是封建君主，但自身也可归入传统文人的范畴）所说“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5］。所谓兴盛衰替，更多的是从朝代变更的角度看问题，换句话说，是从统治者帝王的角度来看问题。中国自秦始皇以来漫长的君主专制社会，官本位的集权体制严重地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和创造力；以战争为主要形式带来的改朝换代，破坏了生产力的发展，阻碍了社会的进步。人们看不到社会进步，自然就信奉“历史循环论”，以历史虚无主义的思维来看待过往和未来。

我们今天来看，一个社会要健康运行并进步发展，应有三种相互作用的社会主要力量作为系统支撑：一是思想文化的力量（主要是意识形态或主流思想的指导或引领），二是经济的力量（以科技为第一生产力的经济基础），三是政治的力量（各级行政组织、机构及管理人员）。以此观察传统中国社会，皇权专制成为社会的最强大和最核心的力量来独自支撑社会运行，那些思想文化界的精英人物早已经通过科举的途径，兴高采烈地跨进了各级衙门，沐浴皇恩。而经济上，传统社会则是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体，依田劳作，靠天吃饭。如此脆弱的自然经济，一遇灾年饥荒或外敌入侵，皇权便风雨飘摇，难以为继，例如1840年鸦片战争造成的社会动荡与巨变……

四

历史辗转到了21世纪，今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历史的进步。社会主义改革开放，正式开启了中国以现代政治制度（是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治理国家的大门。近年，国家高层提出，要“不断促进社会主义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推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社会主义的政治文明意味着一种得以产生并具有持续生命力的政治形态，意味着社会政治领域的进步，更意味着政治随着时代潮流的螺旋式地向前发展。属于21世纪的中国现代政治文明结束了过去那种政治生活的变幻无常、随心所欲的乱象（包括杨升庵父子的“大礼议”事件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建立起或正在建立一整套保证政治稳定的制度规则和行为规则，从而使领导人的变更、政策的变革等等，都能够在一种既定的民主秩序下进行。所以我们说，政治文明乃是衡量人类社会文明程度的主要标志之一。

杨升庵的局限是时代的局限。他作为一个被嘉靖皇帝亲手打压下去的弃政从文的落魄文人，其历史观是历史循环论。政治上的失意使他的“纯粹价值”最终落在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传统文人对大自然的审美上和“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道家避世消闲的思想上。好在这样沉重的历史早已远去。科学、民主与法治的社会进步思想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正确引领与有力推动，正在如细雨春风般地浸润入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所有国人的血液中，并渗入我们的行动中。今天，我们正在创造进步并享受进步。我们为之自豪。

注释：

1.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的12册巨著《历史研究》讲述了世界各个主要民族的兴起与衰落，被誉为“现代学者最伟大的成就”。引文选自其《历史研究》XIII，第44页。

2.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及最具特色的诗人。他的诗歌准确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看法及兴趣，代表作品为组诗《悼念》。引诗选自其《洛克斯利厅》第181页。

3.爱德华·霍列特·卡尔（Edward Hallett CARR，1892—1982），英国历史学家，专长国际关系史和苏联史，一生著述颇多，影响最大的是1950—1971年陆续出版的10卷本《苏维埃俄国史》和史学理论方面的代表作《历史是什么？》。引文选自其《历史是什么？》。

4.雷蒙·阿隆（1905—1983）法国人，集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新闻工作者于一身，写过40多本著作，主题涵盖历史学、战争研究到法国的文化和政治前景。引文选自其《历史意识的范围》I。

5.出自唐·吴兢：《贞观政要》：“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作者：广汉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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