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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绣起源之我见

2016-06-29

文史杂志 2016年4期

刘 珂



羌绣起源之我见

刘珂

摘 要:羌绣与蜀绣是孪生姐妹,同宗同源。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型青铜立人像袖间露出花团锦簇的绘绣花纹,证明古蜀人的生活服饰已有刺绣。蜀绣经过改进和发展,成为技艺更高的传统工艺流派;而羌绣始终保留着世代相袭的古老技艺。羌绣与蜀绣都有近三千年的历史,它们都记载着古蜀先人的智慧和创造。

关键词:羌绣蜀绣;同宗同源;三千年历史;世代相袭

羌族人民现在仍然保留着世代相传的羌绣技艺。羌族刺绣作为羌族最负盛名的技艺,于2008年被正式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由于羌族虽然历史悠久却没有文字,所以关于羌绣的起源众说纷纭。羌绣作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一朵奇葩,我们有必要对其追根溯源。

一、对羌绣起源诸说的思考

在羌族传说中,羌绣的起源涉及诸葛亮和姜维。其中流传较广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羌族围裙挑花图案(选自《羌族文化与羌绣服饰艺术》)

三国时期,活动在汶川地区的羌族非常强悍,他们不服王化,桀骜不驯。诸葛亮要专心北伐,必须先收服这个地区。于是,诸葛亮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学生姜维。姜维本以为这点小事,手到擒来,没料到迎头碰到一群羌族女将。这些女将个个都是女汉子,战力超强。姜维被这些少数民族女性打得灰头土脸,狼狈而逃。姜维回到成都跟诸葛亮哭诉,诸葛亮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后屋,拿出绣花针和彩线笸箩,不急不忙地绣出了一条围腰,上头有着各色漂亮的花纹,五彩斑斓。诸葛亮说,我发明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绣花方式,叫做挑花,一定会吸引她们注意。姜维将信将疑,把围腰送过去。那些羌族女将看到如此精致漂亮的东西,爱不释手,于是暂且罢兵,回去研究挑花技法了。这一研究不要紧——这些二次元的刺绣实在太美好了,女将们沉迷其中,每天宅在家里,把带兵打仗的本职工作全荒废了。姜维趁机又进兵,终于彻底平定了汶川一带的反叛势力。而当地女子一代代专注于刺绣而心无旁骛,最终蔚成颇为壮观的羌绣文化。

这传说自然当不得真;不过,在正史里,姜维确实讨伐过汶川地区。《三国志》里记载:蜀汉延熙十年(公元247年),“汶山平康夷反,(姜)维往讨,破平之”[1]。这个传说的最早渊源,估计即在此。但那时诸葛亮已经去世13年了,不会给姜维以绣品;而姜维作为蜀汉智勇双全的大将,也不可能被一班娘子军打得落荒而逃。

何光伟先生从现有羌族各种相关的历史文献、中国西部地区人文历史演变线索、中国古代民间文化发展共性、现存最早羌绣藏品物证等方面进行分析,根据“逐水草而居”的羌人在元代始定居,元代棉花大盛等羌绣起源条件,认为“羌绣起源时间应该在元代中后期”。[2]何先生的推论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元代棉花大盛、明清时羌人服装盛行刺绣云云,当属羌绣的阶段性、里程碑式的大发展,而不是它的起源。古代羌人固然早有于平原定居者,也有长久的种植棉花的历史,但相关历史文献与考古发现证明,其纺织与刺绣的历史更为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

焦虎三先生认为,羌绣的直接源头,是“远古时期的“绳纹”。这是新石器时代至商周时期,在陶器上最为常见的一种纹饰,由缠有绳子的工具在陶坯上拍印而成,其纹密排,绳结为印。[3]这一论点有较多的支持者。的确,在已被证明为古羌先祖所创造的诸多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中,大量出土有印有绳纹的陶器,而在羌绣原始图案中,可以找出不少类似“绳式”的图案。然而仅据图案的比对就得出“结绳为纹,为羌绣最为原始的雏形”的结论,还嫌证据不足;因为在新石器时代与印有绳纹的陶器一并出土的还有骨针,是否凭此就能认定它就是挑花刺绣的工具?显然不能。

我认为,在对羌绣起源的探讨中,可以从羌绣与蜀绣的比较研究入手。

羌族是我国历史最为悠久的民族,是母亲民族,古羌族与我国很多民族都有渊源关系。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就认为:“羌族是一个向外输血的民族,许多民族都留有羌族的血液。”[4]何光岳先生也说:“羌族除大部分演变成为华夏之汉族之外,一部分迁西南与土著各族融和而形成彝、藏、纳西、基诺、哈尼、普米、傈僳、怒、阿昌、拉祜、景颇、独龙、夏尔巴、门巴等族。”[5]

大家知道,蜀绣的发明者是古蜀人,而古蜀人也属于古羌人之一部。按照史籍的记述,上古时,西南的大部分民族是居住在古康青藏大高原的古羌族支派。公元前30世纪前后,他们向东进入平原,与土生的华夏族杂居融合,孕育中华文化。他们的一支向东南迁居进入岷山地区,依山势而居,垒石为穴;后又循河谷进入成都平原,开始渔猎生活,并捡拾野蚕抽丝。后人将这些居住在岷山河谷的人称为蜀山氏。

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蜀山氏的女子嫁给黄帝之子昌意为妃,所生后代就有古蜀王国的开山鼻祖——蚕丛。黄帝之妃嫘祖及蜀山氏女都是古羌人(其实,按《国语》的说法,黄帝、炎帝皆为少典之子,亦同属古羌人),蜀王蚕丛自然也是古羌人。后来发明蜀绣的蜀人不用说也属于羌人一脉。从这种意义讲,所谓蜀绣亦即羌绣。

二、羌绣起源应该同于蜀绣

羌绣蜀绣最早当属一回事,起码可称为孪生姐妹,它们同宗同源。

古蜀人也可以说是古羌人创造了灿烂的古蜀文明(可视之为古羌—蜀文明),其中包括巧夺天工的刺绣技艺蜀绣。它具有鲜明的蜀地文化特色和丰富内涵,是我国传统刺绣工艺中的一大流派,被列为我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关于蜀绣的记载,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文字是西汉扬雄的《蜀都赋》和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扬雄是西汉著名文学家,其家乡就在今天的郫县友爱村。扬雄在《蜀都赋》中用“若挥锦布绣,望芒芒兮无幅”[6]等华丽恢弘的词汇来描绘芳华辉映、光彩流布的蜀绣繁荣场面,不仅表明当时的蜀绣工艺已相当成熟,绣品与织锦一起并称“锦绣”,是家喻户晓的纺织产品,也显示出在西汉时“锦”和“绣”就是人们心目中公认的美的象征,都是丝织物精巧秀艳的代表。许多专家根据《蜀都赋》的记载,认定蜀绣的历史已有两千多年。

三星堆青铜立人像

不过,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叶以后的考古发现,则将蜀绣的历史上推到大约三千年以前。1986年夏,考古工作者对广汉三星堆遗址的发掘,证明三星堆先民的纺织技术,实已达到可以与中原文化媲美的水平。三星堆出土的一件大型青铜立人像工艺精湛,人像的衣饰繁缛华丽,显示出高超的缝纫技术、刺绣技术和彩绘技术。这件青铜立人像身上铸造的衣服共三层。外层为“鸡心领左衽长襟衣”,胸前右侧和背部有阳刻的龙形图案;第二层是介于内衣和外衣之间的“中衣”,下沿后摆是交叉的燕尾造型,近似欧洲近代文明中具有礼仪特征的“燕尾服”;最里一层为“内衣”,从局部显露的部分可以看出,它的样式为窄长袖鸡心领,袖子的长度一直到达腕部,袖间露出花团锦簇的绘绣花纹。[7]

引起笔者重视的是大型青铜立人像的“内衣”——其花纹反映的是彩绘还是刺绣?有研究者分析,刺绣的可能性较大。因为,青铜立人像的衣饰材料应该是麻或丝的。丝料制成衣饰需要缝纫,可见当时的缝纫技术已具有相当水平。与缝纫技术相近的刺绣技艺同时出现在当时的衣饰上是有可能的。从青铜立人像的衣饰看,三层衣饰均设计华丽,做工精细,品位极高。青铜立人像所展示的应是当时显赫人物(蜀王级别)之造型。作为具有显赫地位的大立人的服饰,要求应该比较高。刺绣与彩绘相比更高档、实用,能用刺绣则不会用彩绘。因此,立人像的内衣花纹是刺绣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这个推论成立,则可以判定:青铜立人像的衣饰工艺当包含有古蜀人的刺绣技艺。

应该说,人类所有的艺术成就无不来源于生活。青铜大立人像的服饰必然是从当时古蜀人的生活服饰而来,是对其生活服饰的艺术性反映或提高。从三星堆青铜立人像的服饰,可以推测当时古蜀人已经具有精湛的丝绸工艺和与之匹配的刺绣技艺。三星堆文明的上限距今约四五千年,下迄商末周初,距今约三千年。因此,说蜀绣已有约三千年的历史是有依据的。

从三星堆大立人像推证蜀绣已有约三千年的历史,这对羌绣起源的研究是有帮助的;因为既然蜀绣约有三千年的历史,那么,与蜀绣同宗同源的羌绣的历史也必然会有约莫三千年之久。

三、从羌绣特点反溯它的起源

焦虎三先生认为,现代羌绣有四大特点:在民族团结与文化交融的前提下,技艺吸纳与创新,绣法融合与继承;各式花样与图案秀丽精巧,艺术表现力大气而厚重;艺术与生活的统一;艺术的唯美与生计的实用,完美统一于羌绣之中。[8]

焦先生所说的羌绣四大特点是客观存在,无可否认;但如果将它与同宗同源的蜀绣特点加以比较,还可看出,羌绣主要是羌族人民“自用”而非“商用”——而这,应该是羌绣最突出或者说最主要的特点。总的来看,羌绣基本上是实用品,其工艺没有蜀绣那么复杂。

在羌族男女老少的服饰中,尤其是羌族妇女,对刺绣的运用非常广泛,无论是围腰、衣襟、袖口、头帕、枕帕、钱包、香包,还是鞋底、鞋帮、腰带,精美的绣品随处可见。无处不在的羌绣,使羌族成为一个把艺术品穿戴于身的民族;而这些艺术品,又具有实用性,所以说亦是实用品。

羌族妇女刺绣时,没有什么约束,不打样,不划线,仅用五颜六色的丝线或棉线,把看到的、想到的,都绣成手中的图案。所以,羌绣题材大都直接来源于羌人的日常生活。羌族妇女将植物与动物的图形、吉祥与祝福的花纹,通过挑花、挑绣、扎花等繁复的技法,一一绣入自织的布料之中。

当然,蜀绣也存在“自用”部分。刺绣“自用”者亦是随心所欲,没什么固定模式,且与羌绣有相近的风格,甚至互相促进。诚如焦虎三先生所说:“因受成都平原汉族文化的影响,羌绣的图案,在各式花样组合而成的符号结构中,也指代出复杂的寓意体系。羌人将对幸福生活的期望与追求,通过刺绣,密密麻麻绣入那些五彩缤纷的图案之中,如以牡丹象征幸福;绣瓜果、粮食图案象征丰收;以鸟巢象征喜庆;用走兽象征欢乐;鱼龙象征吉祥等。”[9]

但是成都平原的蜀绣,更主要的还是“商用”部分——那是作为国家经济来源的重要支撑。汉末三国时,蜀锦蜀绣之所以驰名天下,是因为它是珍稀而昂贵的丝织品,属于奢侈品,蜀汉可以用它去交换北方的战马或其他物资。诸葛亮就说过:“决敌之资,惟仰锦耳。”[10]可见它是蜀汉国的主要财政来源和经济支柱。而附载于丝绸服饰上的绣品则必然由专业绣工制作,有相对规范而严格的技艺要求。为使技艺精益求精,国家甚至专门设置“锦官”,对包括蜀绣在内的丝织业进行管理。所以,文献称蜀绣技法“穷工极巧”,“冠于天下”。

羌绣传人(向远森摄影)

而平原之侧的山地(主要指岷山)羌绣,在过去并未作为旅游产品开发,主要是“自用”,所以较之平原蜀绣,就保留了更多古朴的、自然的风格。无可否认,羌绣的这一风格与最初的蜀绣是相近的,这是因为羌绣蜀绣都发明于川西岷山地区与成都平原的古羌—蜀妇女——是她们在基本满足物质需要之后,在精神层面对“美”以追求和享受,才有了羌绣蜀绣。只是,平原上的蜀绣为了宫廷、贵族的使用,经过改进和发展,成为技艺更高的传统工艺流派;而羌绣,因羌族人民留恋大山怀抱里的豪放欢畅、田园牧歌似的生活,所以始终保留着世代相袭的古老技艺。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羌绣与蜀绣同宗同源,有约三千年的历史,它们都记载着古蜀先人的智慧和创造。只是进入商周以后,由于羌—蜀人中的一部分最终定居于成都平原,这才形成羌绣与蜀绣的分野。

注释:

[1](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三《后主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2]何光伟:《羌绣起源概说》,《中国艺术》2013年第1期。

[3]参见焦虎三:《羊皮书——中国羌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4]转引自张冠生:《田野里的大师——费孝通社会调查纪实》,海豚出版社2014年。

[5]何光岳:《氐羌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6](清)严可均校辑《全汉文》卷五十一,中华书局1958年版。

[7]参见汤清琦:《三星堆先民的纺织服装业》,《三星堆文化》第十二章第四节,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8][9]焦虎三:《简析羌绣艺术的特点与源流》,《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年第2期。

[10]《诸葛亮集》文集卷二,《太平御览》卷八百十五,中华书局2012年版。

作者:阿坝师范学院美术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