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虽已离去,白鹿精魂永在!
2016-06-27魏锋
著名文学评论家,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陈忠实文学馆馆长邢小利,是与陈忠实共事28年的陕西省作协同事、文友,历经15年时间写作《陈忠实传》一书,截取了陈忠实前70年人生历程中的22个重要节点,客观地勾勒出一条线索明晰的“路线图”,展现了陈忠实已走过的人生之路和文学之路,细致记述1942年至2011年陈忠实生活、学习、工作、交游与创作情况。邢小利说,陈忠实是从农村业余作者到作家的代表,极具文学史意义和研究价值。这本书名为“陈忠实传”,也有“评”。据悉,陈忠实生前看到邢小利写的《陈忠实传》后说:“没有胡吹,我很赞赏。”
5月6日,笔者采访了陈忠实唯一传记作者邢小利,请他与大家一起分享写作《陈忠实传》过程中,对陈忠实人生之路和文学之路的心得与体会。
魏锋:据我们了解,您研究作家陈忠实到《陈忠实传》这本书出版发行,历经15年的时间完成,您能谈谈您在研究中先生对您的研究持什么态度。
邢小利:我写《陈忠实传》,前后用了十五年时间。
2000年时,我就有写一部《陈忠实评传》的想法。但是先生不赞成。他对写他的一切带“传”字的东西都反对。他认为,“评传”也是一种“传”。他一贯低调,总认为了解他通过作品就可以了,没必要写一本传记。他还有一个理由:“传”是个人的历史,“史传”的要点一是真实,二是要比较全面地反映一个人。但是,一个在世的作家,做到真实已经很难,人总是要避讳许多东西,不然会惹麻烦;要把一个人全部的真实历史都表现出来,显然更难。见他态度坚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我一直在搜集资料。算起来,搜集资料和研究资料,大约用了十年时间。在这十年期间,成立了白鹿书院,在我的倡议下,还建了陈忠实文学馆。我掌握了关于先生的大量一手资料,还编了一本《陈忠实集外集》,收集了先生从1958年至1976年发表的所有作品。这些数量不少的作品,先生在出版的近百部文集中,一篇都没有收录,他认为这些作品或者艺术上不成熟,或者作品主题受时代政治的影响有问题。但从研究和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的角度,这个“集外集”很有价值。所以,这本书虽然由白鹿书院内部印行,但广受读者特别是国内一些重要研究机构学者的重视。先生起初对我编这本书态度不积极,但见了书后,还是觉得惊讶,因为其中很多作品连他也找不见了,一些作品当年发表在哪里他也记不清了,有的作品当年以为被“枪毙”了,却不知被有心的编辑转投他刊而发表,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见。但先生把这本书送人时,总要写一句“供批判用”。
2011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决定推出陕西几位重要作家的评传,出版社与先生沟通,也让我和先生沟通。我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但也觉得有必要跟先生讲一讲我的道理。
我对先生讲,“评传”虽然有很多很强的“传”的成分,但还是一种研究,是对作家及其作品的整体性考察、分析和研究。即使研究作家的一部或一段时期的作品,也必须与作家在特定时期的生活境遇、性格、思想、趣味等方面都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还要把作品放在历史和时代的大背景中去分析和考量。
先生说:“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农村里一茬一茬的,农民出身,没有念过大学,当个民办教师业余搞点文学创作,而且有的人比我经受的苦难更多。写我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我说:“历史总要选择一个人作为代表或者作为叙事对象,来呈现历史的面貌。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典型代表。研究你,不只对你个人有意义,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也有意义。”
先生考虑了半个月,终于同意我写,还叮嘱说:“放开写,大胆写。”
魏锋:从我们的访谈中,得知您研究陈忠实先生,起初先生不赞成,为什么您还要坚持下来专注于陈忠实的研究,为什么要写《陈忠实传》这本书?
邢小利: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写《陈忠实传》?我认为,陈忠实是当代文学代表性的作家。我有时甚至觉得,像他这样的作家,也许在文学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业余爱好到专业从事写作,他的成长道路和发展过程,极具时代特性。先生是农民出身,自学成才,业余发表习作,略有成绩被作家协会发现后调到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受到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自学成才、业余写作者古今都有,但受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则为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因自学成才而调入作家协会的业余作者,也非陈忠实一人,但能在一种集体性的写作环境中自觉认识到自身的思想局限和精神困境,从“我”的自觉到文学的自觉,不断反思,不断剥离,经过几次精神上的蜕变——既有被动的不得已蜕变,更有自觉的凤凰涅槃式的蜕变——终于完成精神和心理上的“洗心革面”和“脱胎换骨”,文学创作也面貌一新,从而写出《白鹿原》这样的代表一个时代文学高度的杰作,则更是凤毛麟角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认识到先生具有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我觉得为他写评传很有必要。
先生五十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即使在四十岁以后全家从农村搬到城里,他成为专业专家,也还是要居住在老家农村。他对农村生活极为熟悉,他为人一贯谦虚,但在说到生活体验时,曾把自己与柳青对比过,他说,他可能在思想认识高度和艺术表现能力上,不敢和柳青比,但在对农村的熟悉和对农村生活素材的占有上,绝不比柳青差。
从写乡村生活的文学特别是小说来看,以鲁迅、茅盾、赵树理、柳青等人为代表的写实派或称现实主义流派是主流。先生走上文学道路,完全靠的是自学,而他所学和所宗之师,前为赵树理,后为柳青。在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中,先生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艺术上也不断更新,注重吸收和融入了现代小说的魔幻、心理分析等艺术表现手法。从文学表现乡村的历史来看,先生的小说创作,既准确地表现了“自然的乡村”,表现了北方大地的乡村民俗风物之美,也真实、深刻地展现了“社会的乡村”,剖析了家族、宗法、政治、经济揉在一起的关系复杂的乡村社会,而其代表作《白鹿原》,更是表现了儒家文化积淀深厚的“文化的乡村”,堪称这一领域的开创性作品和高峰之作。
基于以上认识,2006年底,由我倡议并策划,得到西安思源学院大力支持,在白鹿原上建起了陈忠实文学馆。算起来,这个文学馆从建立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陈忠实文学馆面积有近五百平方米,整个一层楼是一个开放的大开间,经过几度改造,精心设计和布置,是陈忠实有关研究资料以及陕西关中地域历史与文化的专门的收藏与陈列、展示馆。由于先生生前大力支持,不断捐赠各种珍贵资料,再加文学馆人员的用心和努力,馆里收藏和展示的先生生活和创作各方面的资料非常丰富,先生的著作版本资料更是最全的,其他实物资料和图片资料也非常丰富,馆藏和展示资料经常被有关方面借用。文学馆对外开放,海内外的来访者和研究者络绎不绝,已经成为白鹿原上的一道风景。
魏锋:《陈忠实传》这本书从写作到出版,您用了多长时间,出版前后先生是否支持,您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邢小利:这本书从2011年写到2013年,前后三年。为写这本书,我先下笨功夫,编了《陈忠实年谱》,阅读大量资料,到省委组织部查看先生档案,访问与先生工作和生活有关的一切可以访问的人,当然,也随时询问先生有关问题,以期尽可能地还原先生生命的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在此期间,我应约把《陈忠实年谱》加上为《陈忠实评传》写的少量文字,再加上我多年来为陈忠实文学馆的建立和完善搜集和拍摄的图片资料精选,合为一体,2012年10月出版了《陈忠实画传》一书。2013年,《陈忠实评传》写完。
写完后请先生过目,他仔细看了,改了个别小问题,也提出有些内容可以删去。他对我说:“写的都是事实。”但是,这部书没有马上出版。我要对作家负责,也要对历史和文学负责,所以在不断斟酌修改。我打磨了两年,又加进了最近两年的一些研究成果。书终于出版了。书名几经变化,我拟的书名是《陈忠实评传》,出版社认为传记的成分更大,便改为《陈忠实传》。
4月29日,陈忠实先生不幸逝世,我悲痛万分。为先生的后事,忙得一塌糊涂,睡得很晚,夜里又突然醒来,无法入眠,想起很多关于先生的事。关于先生,许多我知道的都已写在《陈忠实传》里了,当然,也有许多还没有写出来。有许多残稿就存在电脑里。写出来的,有重要的,也有不那么重要的;没有写的,却还有很多我认为是重要的,甚至是特别重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认识到,陈忠实是一本大书。关于他的传,我还要续写下去。
去年11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陈忠实传》。我还没有顾上送先生,就有热心人买来送他了。先生自己也买了一些书送人。2016年2月16日,正月十五前,我在海南度假,下午正在酒店前边的海滩上散步,先生打来电话,谈了他读《陈忠实传》的感受:“你写的那个我的传,早就看完了。原想春节当面和你谈读后的看法,因为一直在治疗中,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今天电话中简单谈几点看法:一、写得很客观。二、资料很丰富,也都真实。有些资料是我写到过的,提到过的,也有很多资料是你从各处找来的,搜集来的,有些资料我也是头一回见,不容易,很感动。三、分析冷静,也切中我的创作实际。四、没有胡吹,我很赞赏。”
《陈忠实传》能在先生在世时出版,让他看到并得到他的肯定,我感到很欣慰。也有人建议我再写一部《陈忠实全传》。其实我回头再来看这本书,这部书还有许多不足,等手头上的工作做完,我准备接下来再继续写,补充完成最终修订本。在此,要特别感谢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感谢他们在此书出版过程中给予的帮助与支持。
魏锋:阅读名人传记,既是向书本学习,又可以了解某种成功的人的人生经历,读者可以获得一举两得的收获。尤其是青少年读者阅读名人传记,不仅可以丰富历史、文学知识,而且对激发人的志气,目前作为关于陈忠实唯一的一本传记,您认为写《陈忠实传》能对读者产生哪些影响?
邢小利:陈忠实1965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陈忠实文集》《陈忠实小说自选集》《白鹿原》《生命之雨》等著作100余种。他的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日、韩等多语种文字出版。《白鹿原》先后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舞剧等多种艺术形式,是被改编最多的文学经典之一。首先,我个人认为《白鹿原》是近一百年来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高峰。有几组数据可以得知,1997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茅盾文学奖”;2008年,在由深圳读书月组委会、深圳报业集团主办的“30年30本书”文史类读物评选活动中,经过全国专家与读者的共同推选,《白鹿原》入选。此次评选的书籍被称为“30本影响中国人30年阅读生活的优秀文史书籍”,入选书目既考虑其“历史的重要性”,也考量其“本身的价值”。2009年,《中国新文学大系》五辑100卷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齐,《白鹿原》完整入选“大系”第五辑(1976-2000)。2010年,《钟山》杂志推出“30年10部最佳长篇小说”投票结果,为盘点30年(1979年-2009年)长篇小说创作的成就,《钟山》杂志邀约12位知名评论家,从纯粹的文学标准出发,投票选出他们认为最好的十部作品并简述理由,排名第一位的是《白鹿原》。这说明,无论是从文学的标准,还是从各个阶层的读者接受欢迎的角度,从出版史来看,《白鹿原》都在极醒目和极重要的位置。
新文学运动1917年发起,到明年就一百年了。我认为,《白鹿原》是其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这样的作品在世界文学之林里也是独树一帜的,它的社会认识价值、历史研究价值、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都是非常高的。
其次,先生的德行和他的作品在同一高度。先生是一位宽厚的长者,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以宽容的胸怀对待。同时却也极有原则,最不能接受的便是为了找他办事而送礼。他说:“托陈老师办事,他绝对不收礼,一分都不收,你要是给他钱他还生气。”4月29日驾鹤西去,令中国文坛陷入痛惜悲悼。连续数日来,先生的老友故知,和许多从未与先生谋面的普通读者,都纷纷来到陕西省作协设立的追思堂献花鞠躬,告别哀悼先生。我们下午就在文学馆前边设立了陈忠实吊唁灵堂。白鹿原大学城数万师生和白鹿原周围的村民、市民,纷纷前来吊唁。吊唁后再到馆内参观,进一步了解先生的创作生命。文学馆成为纪念先生的一个重要场所……
5月5日上午,陈忠实遗体告别仪式在西安市殡仪馆咸宁厅举行,铁凝、贾平凹、濮存昕、张嘉译等文化界人士,和西安上万民众前往送别。赶来送别的民众列队徐行,气氛凝重、肃穆庄严,有人手持鲜花,有人手捧陈忠实的作品、照片,也有人低声啜泣,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我们可以亲身感受到,所有前来吊唁他的人,都是真诚的,并没有什么功利目的。如此大规模、自发的、真诚的缅怀,再次证明了文化的力量,证明了先生的作品和思想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和震撼力。
先生虽已离去,白鹿精魂永在!这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特别是当下社会人们的一种价值肯定。一方面,这肯定是因为老先生的文学成就。但我们尊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作品,还有他的道德人格。“好人”,“好老汉”,这个评价我认为是对一个人、一个作家道德人格的最高评价。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古人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很精确。人们不是因为陈忠实位高权重或者因为他是名人而尊敬他,而是因为他一辈子的德行给人的一种道德和人格的感召力。
邢小利简介:
邢小利,文学硕士,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西安市文联《长安》文学月刊理论编辑,陕西省作家协会《小说评论》杂志编辑、编辑部主任、副主编,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兼任陕西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西北大学中国西部作家研究中心副主任,陕西省柳青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陕西省散文研究会副会长,《秦岭》杂志执行主编。出版有文艺评论集《坐看云起》《长安夜雨》,散文随笔集《独对风景》《回家的路有多远》《种豆南山》《义无再辱》《长路风语》,中短篇小说集《捕风的网》,以及《陈忠实画传》等。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