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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终生:黄河作证

2016-06-27杨桂林杨岚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秃子大虎农民

杨桂林+杨岚

引言

上个世纪,我还是一名中学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解放初时任安北县王锦云副县长残遭土匪残害一事。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决定到王锦云副县长当年被土匪残害在德岭山,调查红山口的事实真相。

红山口是乌拉山北麓,查石太山的一个山口。在红山口的下边就是闻名中国,芦苇荡荡,烟波浩淼的乌梁素海。在乌梁素海东岸,有一处地势低洼的湿地。在这处湿地里,有几个村庄如同上苍甩下的几块泥巴,歪歪斜斜地落进了洼口与洼底。

这些村庄依次是南昌、坝湾、四沙圪旦村、七份子村、店圪卜村等。据说,这里是当年西公旗养马的草场。由于地势低,人们习惯称这里为马卜子村。

马卜子村也许是常年受海水浸泡的原因,它的四周春天水汪汪,夏天白茫茫,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人们在被盐碱浸过,遍野泡鼓起白色泡状,稀稀疏疏的禾田里,收获一些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禾的庄稼。

我第一次到马卜子村正值文革后期。调查有关王锦云副县长被土匪残害的知情人之一,是马卜子村的第一任村长薛玉贵同志。由于他解放前有参加过一个月的中美合作所训练班的历史问题,因而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追击得走头无路的时候,是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傅大虎,冒险收留了这位革命引路人。并让他远离是非,到偏僻的荒山野岭牧羊避难。

在红山山口的坡梁上,被岁月磨砺得头发花白的薛玉贵老人,听清了我的来意,然后迷茫地望着苍茫红山,突然耸着肩膀“呜呜”地哭了。等老人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对我说:“王锦云原籍陕西省延安县,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在安北县工作期间,他给农民拨放贷款,帮助农民解决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农民有困难都愿找他商量解决。1950年5月4日至10日,安北县政府在新安镇召开人民代表会议。因为后山地区社会秩序不好,土匪特务捣乱,为代表参加大会方便,县政府决定分两个地区召开。王锦云副县长参加县人民代表会议后,又主动要求去大佘太主持后山会议。”

薛玉贵老人继续回忆:“5月15日后山会议后,王副县长深入贫困村庄访贫问苦。同时他在六份子调查一起命案的时候,遇到了时任西水道村(包括马卜子村)村长的他。王锦云同志详细向他询问了西水道、马卜子、南昌村翻身农民的生活情况。王锦云同志对他说:“一定让让翻身农民有饭吃,有衣穿。”就在王副县长与他话别后的5月21日下午,王锦云接到县委要他去河套地委开会的通知,并由保警队队长杨世勋(国民党特务)与范世良、云占山等七人,“护送”王锦云等人回安北县。他们一行十人飞马疾驰到红山口时,已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在这荒山僻岭的红山口,云占山等叛匪见时机已到,便同时举起了罪恶的枪口,随着“砰砰”地几声枪响,王锦云副县长及随员吴海、郝瑞云等三人,顷刻倒在了血泊之中。

薛玉贵同志回到村里,听到王锦云遇害的消息后,立即把王锦云同志的嘱托,告诉了土改积极分子傅大虎、王大有、董四白等人。这天夜晚,几个刚刚翻身的农民党员,在一间泥巴房里庄严宣誓:一定用生命与鲜血捍卫新生的人民政权。自此,王副县长的嘱托:成了薛玉贵、傅大虎等马卜子村的几代共产党人一生奋斗目标。

也许有那次特殊的经历,马卜子村成了我日后四十年间,割不断的情缘。1973年秋天,我被分配到离马卜子村不远的天聚德小学教书。有关马卜子村在党支部书记傅大虎带领下,改造盐碱地的事迹常披露在报端,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言谈中也有耳闻。

恰好遇了一个星期天,于是决定去看看。时值深秋,地里的庄稼大都上了场。然而马卜子村的人们并没有场门一响,关门家里坐享。而是在初冬的田野上,在傅大虎的带领下,龙腾虎跃开展了农田大会战。那时,傅大虎正值盛年,他挑的土担,比小伙子都盛得满,跑得快。这是我对傅大虎的初次印象。

1975年冬天,大佘太乡在上级的支持下,进行红山水库截流大会战,我带着一个初中班也参加了截流大会战。在马卜子村的工地上,又遇到了傅大虎。此刻,冰天雪地,傅大虎正和会战的社员一口干粮,一口山泉水填肚子。工地喇叭正播放着马卜子村的民工们,在傅大虎的带领下,克服重重困难攻坚克难,一举夺得工程进度全公社第一的好成绩。傅大虎并没有在意,他不经意地理了理胡须上的冰茬子,一溜小跑地跑到工地上,又欢快地干起来了。民工们见自己的书记身体力行,不用谁招呼,都同他一样,奔向茫茫的风雪中。

这时村里一个往工地送饭的老人,边拾掇炊具边自言自语道:“他呀,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在群众的心目中,傅大虎就是属于那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此后,直到1981年,农村普遍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这次是我调到旗委后负责的第一个调研课题。这时的马卜子村与其它相对富裕的生产大队一样,都面临同一问题:苦心经营的大集体时期生产经营体制,正如雪山一样崩溃。

傅大虎确实有些迷惘。在那段分田分地真忙的日子里,他所看到的是:马卜子村几代共产党人领导全体村民,用半生的血汗积累起的公共积累,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的心在淌血。

那段迷惘的日子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来到王副县长遇难的地方,默默地问过苍茫山水,问过冥冥之中的王副县长。然而,往后的岁月里,他彻底服了,他服了邓小平,服了中国共产党人义无反顾的选择。在农村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成了劳动致富的带头人。

2014年,年近八十四岁的傅大虎老人,恋恋不舍地搬到了旗里与儿子们一起居住。在他离开马卜村党支部的那些日子,好像孩子离开了娘一样。虽然与几个退休的老朋友,一起成立了党支部,一起过组织生活,一起向党组织交纳党费。

在他的心目中,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但永远不会离开党组织。这些天来,他牵魂梦萦的,还是那些一起为实现王副县长承诺的父老乡亲们。

人啊,不管你走的多么遥远,那与生俱来的乡愁,如同绵绵不断的血脉,生生不息地缠绕牵挂。那浓浓的乡情、乡音、乡愁、乡思和乡土,构成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那种不泯、不断、不竭的思念与惆怅。这些天来,孩子们见他不思茶饭,知道老人的心思,便相约老人一起回家看看。听说他要回去村里,我也随他一同前往。一路上老人眯着眼,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这时,他也许在想一生艰辛的经历,想他六十年对王副县长的承诺,想农村在党的富民政策给农业、农民带来的巨大变化。

在傅大虎的回忆中,我知道了他先祖与所有中国农民一样,有忍辱负重的韧性、对生活充满希望与自信、有富有传奇色彩的坎坷经历和感人的传说。他们的命运,悲欢离合,虽然经过年轮的磨练,终究成为抹不掉的记忆,并无时无刻不在冲撞人们的感情和灵魂。当年傅大虎的爷爷傅登海为了生存,踏上了茫茫的西口路。

那种离难别亦难,血浓于水的故土情结,那一滴滴落在了沙蒿叶上的滚烫的泪水,都无时不撞击着我的心灵。

似乎那山、那水、那乡音,已融入奔流在我滚烫的血液中,积淀我人生的思考,容纳我岁月的眷恋,幻化我美丽的梦境……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我常独坐一隅,闭目静思,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脑海里翻腾着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的爱恨情愁;运载着茫茫宇宙的斗转星移,沧桑巨变;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总是默默地,为傅家大院逝去的先人们祈祷,为活着的人们的幸福和平安,祝福!于是,一个沉重的写作命题,在心中诞生了。

第一章 土地啊土地!

大清末年,在河曲通往西口的古渡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逃难的人群。这支山西农民“走西口”的队伍越来越大。于是,“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河曲沙湾子村的贫苦青年农民,这位农民就是傅大虎的爷爷傅登海。

这时,一个青年汉子的前脚还没踏上船头,就被一个刚过门的媳妇死死地扯住。那位汉子用力一甩,媳妇还是被甩在河滩上。只见那汉子大声对媳妇说:“告诉爹妈,到了大后套有了自家的土地,回来接你们吃白面。”傅大虎的爷爷与这位青年农民一样,对干燥灰黄色的泥土,有着同一种心理感受。

傅登海与所有走西口的农民一样,穿过茫茫的沙海,到了离达拉特旗甘草地还有几十里的地方住了下来。这里属于庫布其沙漠西端,往北面走,便到了东碾房甘草地。

天黑得已经看不清路了。这里有一家小店。凡是走西口的经孤山、五里墩、庙塔,都在这里打尖歇尘。就这样,傅登海在东碾房掏了一个春天田草苗,到账房领了几块大洋,又一路北去到了大后山。来到后山后,投奔了靠跑青牛犋包了人家几亩地、定居在马卜子村四沙圪旦的河曲老乡家。

傅登海来到马卜子村四沙圪旦后,干了些啥?那时他的儿子傅秃子年幼也记不清了。他只是记得他们来到了四沙圪旦后,在沙梁的向阳处沙塄下,挖了一个地窖栖身。然后经河曲老乡的介绍,给当地大户刘二绍、刘红套等人放牲口。

四沙圪旦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乌梁素海,海子的苇荡里栖息着各种水鸟,每年春天这里成了水鸟产卵、繁衍的天堂。

傅登海凭着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儿,利用海子的各种自然资源,垦荒种田,割苇织席,编蒲帘,样样不落后。他的举动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富甲一方的候富栋。

这候富栋也是一个行侠仗义之人,他看见傅登海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几次屈身到地窖里拜访。这样一来二去,俩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天地玄黄,星转斗移。转眼间,傅登海的第一个儿子傅秃子出生了。傅秃子与小伙伴们挨饿的时候,常下海捞些鱼虾,掏些鸟蛋烧着吃。就这样,在动动荡荡的社会变革中,傅秃子度过了少年,走向青年。

夏日的一天,傅秃子正在海子里撒渔网。突然从芦苇荡里钻出一只打鱼划子。撑橹的是一位红衣姑娘。只见这位红衣姑娘将橹轻轻一摇,打鱼划子瞬间又钻进飘飘摇摇的芦苇荡里去了。

不知何故,傅秃子每次遇到这位红衣姑娘,心就格外跳的慌。他的举动瞒不过精明的傅登海的眼睛。原来,这红衣姑娘就是候富栋的女儿侯毛仁。

一天,候富栋正在田里,谋划着如何对付这突如其来的山洪。老远就看见傅登海背着手走了过来,对于傅登海的突然来访,候富栋已经猜出几分。俩人聚在一起先是东拉西扯,谈论着如何制服山洪的事儿。傅登海看见谈到土地的事情,候富栋的兴致特别浓,就趁势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候富栋哈哈大笑道:“老傅呀,你别兜圈子了,有话就直说吧!”也就在这年冬天,傅登海与候富栋结成亲家了。俩家人欢欢喜喜地给儿女们办完了喜事。有一天,候富栋突然叫住了迎面而来的傅登海,并对他说:“登海呀,以前就有个想法,想制服这糟蹋庄稼的洪水,可我势单力薄。如今咱俩是亲家了,又多了一份力量。你看……”没等候富栋把话说完,傅登海哈哈大笑道:“这十几户人家,被突如其来的山洪撵得四处跑。咱俩家挑头,带领当地老乡筑坝抗洪。”于是,俩亲家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了。拦洪坝筑坝后不久,原本想过几天安稳日子的农民们,将一腔希望寄托在这坝上。然而,军阀混战的隆隆炮声,彻底打破了这种暂短的宁静。一天晚上,一队军阀的工兵悄悄地扒开了拦洪坝,拦洪坝蓄在坝内的洪水,瞬间向脱了缰的群马飞奔激浪滔滔,迅速将对方的阵地淹没。

过了几日战争结束了。四沙圪旦周边的几个村庄的茅屋顶棚,将要成熟的庄稼穗子,还有鸡狗牛羊,全漂浮在一片洪水之中。那些逃难的人有的爬上了树梢,有的坐在木盆里,一派惨景。傅登海望着自己一锹一锹垦出来的土地,望着漂浮在洪水中的金灿灿的谷穗,一口气换不上,便倒地吐血而亡。就这样一个视土地为生命,一生铮铮铁骨的汉子,傅登海带着对土地的眷恋,带着一腔遗撼撒手人寰。

傅登海去世后,傅秃子的岳父候富栋家也遭土匪抢劫。在岳父的接济下,他艰难地跳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这年又是一个灾年。春天的黄毛风一直刮到端午节。无尽的大风舔干了田里的水分。艳阳下,到处是干裂,鼓起盐碱白色泡沫的土地。凡是有烟筒冒烟的村落,成群结队逃难的难民集结在那里,凄凉地呱啦起要饭的莲花落。

傅秃子在岳父候富栋的帮助下,掩埋了父亲后,一家为了生存,继续过着四处流浪的日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官府与强盗勾结。独立队、土匪多如牛毛。这年冬天,土匪卢占魁从明安川过境,一路烧杀抢劫。

傅秃子一家为了避匪,惶惶不可终日地躲进了芦苇荡,直到土匪退走才敢出来谋生。这时,一户有钱的人家趁火打劫,要雇撵牛放马的牛马倌,佣金是一年一旦糜子。无奈之下,傅秃子没日没夜地做起了牛马倌。

1931年又是一个灾年。这年春天大旱,立秋后连续普降大雨。聚集在红山口的山洪,顺势而下全部泻进了乌梁素海。瞬间,乌梁素海暴涨,来势凶猛的海水不断向外漫延。在这次大水中,淹没了喇嘛补隆和附近的十几个村庄。

连年的灾情,有钱人趁机囤积粮食,提高粮价。贫苦农民饥肠辘辘,典妻买儿女的人家比比皆是。一天,从傅秃子家的地窖里突然传来一阵男婴的啼哭声。满面惆怅的傅秃子钻出地窖子,望着四野一片白茫茫的大水,然后抱着脑袋蹲下,沮丧地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

这时接生的邻居大娘,笑嘻嘻地从地窖子里出来,对傅秃子说:“恭喜,恭喜!是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哭起来声音也特别宏亮,快给起个名字吧!”

这时产妇毛仁也在地窖子里唤道:“他爹给孩子起个名儿。”傅秃子与接生的邻居大娘,猫腰钻进地窖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婴儿一双大大的眼睛,随口说:“就叫大虎吧!”就这样,傅大虎虎气生生地来到了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

傅家虽然添了个男婴,也没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傅秃子继续给大户人家揽工放牲口,侯毛仁也常出去给有钱人家缝新补烂,贴补家用。

这年洪水退后,刘雨水的母亲也背着小雨水,与李三等几十户难民流浪到马卜子村。那时坝湾、七份子、店圪旦也只有几十户人家。白茫茫的荒野上,稍好些的野菜都被饥民挖光了,连羊辣辣、马齿苋、沙棉蓬、油构构等很难咽下的野菜,也成了人们的抢手货。

有些流浪户寒冬腊月在海子割芦苇、打冻鱼糊口度日。也有的将碱土熬制成碱块换些粮食。一首民谣道出了熬盐人的苦难:“种田的人儿吃米糠,熬盐的人儿喝淡汤,穷熬千锅自寻灰,半夜出来饿断肠。”马卜子地处红山山口,是内地通往蒙古草原的必经之地,因此过往的军队多如牛毛,他们每来此地都向村民号草料、摊差役、抓壮丁。军队刚走,刮野鬼的土匪又来了,长年累月吃糠皮,吞野菜是贫苦人家的家常便饭。

时值大雪封海的隆冬,从蒙古高原窜来的风,穿过乌梁素海的海面,呼呼地扬起雪尘、芦苇的碎末,恶狠狠地掀开堵在傅秃子门口的苇棒,“哗”地扑向土炕。候毛仁,紧紧地抱着大虎搂在一起。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全家人却饥肠辘辘,大虎把小手填到小嘴巴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大虎的哭叫声,搅得傅家人一夜未眠。侯毛仁只好抱起大虎在地下转。傅秃子却一声不吭地抽闷烟,一闪一闪的火光,映照着两张惆怅的脸,映照着无奈地睡去的孩子。这时鸡已叫了三遍,傅秃子再也坐不住了,他磕灭烟火,猫着腰钻出了地窖子。

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远山近水,被罩在苍茫的星空下。傅秃子双手抱着头蹲在门前心想:能否借些粮食回来。这时一夜风搅雪才渐渐停了下来。

傅秃子站起来沿着田埂边走边琢磨,该借的人家都借遍了,再去哪里借啊?他突然想到一个人,他的老东家刘二绍。这刘二绍外号‘驴打滚,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角色。为了孩子,傅秃子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令他发怵的大门。

这刘二绍和村里的几家富户一样,都是靠放债盘剥受苦人。盘剥名目繁多:“驴打滚”、“利滚利”、春借一斗,秋还二斗等高利贷,人们没办法也不得不借。真是“穷人身上两把刀,债务多、利息高”。当地民谣说:“穷人脚下三条路,逃荒、上吊、坐监狱”。侯毛仁见傅秃子背着粮袋回来了,忙添水熬粥。傅秃子对侯毛仁说;“少放些米,日子还长着呢!”他说着瞟了侯毛仁一眼。侯毛仁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她嘤嘤而泣:“这日子如何让他长大。”傅秃子安慰道:“等秋后把揽工的工钱结了,买上二亩地,等咱有了自家的土地,日子就有盼头。”

就这样,傅秃子一家人的生活,就象这海边的芦苇,随风起伏。也如同走西口的难民居无定所。在他们之后,又有一些难民,也先后在海畔干燥的地方,用苇捆搭起草棚栖身度日。

再后来居住的人家多了,形成了叫坝湾的村落。程新宽、王三、刘喜元的祖上都有这样的经历。这些人靠海吃海,打苇席、编苇帘、摸鱼虾。定居在海畔的人家,在潮涨潮落中,一年盼一年,一天天看着芦苇地抽穗、扬花;一次次地轮回着天地玄黄,春华秋实。穷人家的孩子也一天天地头顶一片蓝天,一天天地长大。

乌梁素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却是一生难以忘却的乐园。春天他们个个像泥猴似的整天钻苇荡戏嬉鱼鸟,有时还与打渔人泛舟往来。到了做饭的时候,随着妈妈的呼唤声,连片片苇叶都浸透浓浓的炊烟味。这些都给傅大虎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再后来,傅家的地窖子里又添了二虎、三虎等姐妹兄弟,八九个娃娃。傅秃子无奈,只好说服侯毛仁将其中的几个送给了别人。傅大虎至今还依稀记得,他的弟妹们被陌生人抱走的情景:父亲一声不吭地抱着头,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他心头永远的伤痛。

1939年春天,不到十岁的傅大虎给人家放牛,他赤脚被坡梁上的尖石划得血肉淋淋。大虎一声不吭地,往划破的伤口上撒些土揉揉了事。母亲心痛地揉着他的脚对大虎说:“孩子,妈妈连一双鞋也给你做不起。”大虎安慰妈妈说:“妈妈没事儿,我的脚可厚实呢!”说着把脚伸给了妈妈。母亲仔细一看,脚后跟长出了厚厚的茧子。

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占领了佘太城,并屠杀了四百多名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从佘太城回来的大人们绘声绘色的叙述,让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在恐惧中对日本人冲满了仇恨。

一天,大虎和小伙伴们正在坡梁上,边放牛边玩过家家。突然从佘太城里通往乌不浪山口的山道上,一队队日本兵在飞机与坦克的掩护下,牛皮大鞋突突地响了一天一夜。过了几天后,从那边逃难的难民们说,日本兵与马鸿宾的部队,在乌不浪山口打得很激烈,马部的五百多名兵为国捐躯了。日本兵还对乌镇的居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集体屠杀。

一天,大虎看见父亲心情好了些,就不解地问他:“日本人为什么那么霸道?”父亲使劲地扒拉着灶膛里的火,头也没抬说:“就因为咱们国家穷。”父亲的这句话,他瞪着小眼琢磨了大半辈子。

日本人退回佘太城后,又在离坝湾不足二里的南昌村,修集中营,强迫附近村庄的百姓搬迁居住。马卜子的坝湾、七份子、四沙圪旦等地的村民也在搬迁之列。

在日寇的皮鞭与刺刀下,坝湾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恬淡。傅大虎的父亲和乡亲们一样,也被抓了差,不知挨了多少棍棒。全家老小被安置在阴暗潮湿的集中营的地窖子里,度日如年。在南昌村的集中营,为了防止抗日部队的袭击,日本鬼子还在土围子四周挖了十几米宽的护城河。关在土围子里的居民向犯人一样,在日本兵的皮鞭与叱喝下,每天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秒。大多数人家住的是地下挖两米深的壕,上面搭上椽、苇子,盖上土然后盘个炕。地窖子里夏天阴暗潮湿,冬天寒气袭人。全家人为了活下来,每天出去采野菜籽,采回后淘干净,炒熟,用小石磨磨成面,然后用开水拌起来吃。有时也将采到的灰菜籽磨成面做“窝窝”吃。

在土围子四周长满了一种叫“补胆儿甘”的野草也能充饥。围子附近的全被饥民采光了。年幼的大虎为了减轻大人的负担,每天要蹚过一条渠,到很远的地方采这种野草籽。那年深秋,大虎采了一袋子野草籽,过渠时跌到深水里。母亲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大虎,一把搂在怀里心疼地说:“孩子以后再也不采了。”大虎仰起头问道:”不采野草籽咱吃啥?”一句话把妈妈问住了。

1942年,大虎12岁了。他要给村里的大户葛锁儿家放猪。葛东家說管饭没工钱。傅秃子为了让儿子填饱肚子也就点了头。大虎还是没鞋穿,光着脚,常被红柳茬子扎得淌血。母亲心疼地哭了,大虎笑着安慰妈妈:“没事儿!”

又过了几年,大虎长成大小伙子了。已经到了当地人‘男人十五顶父亲扛长工的年龄。傅秃子与妻子商量:“让大虎扛活儿去吧,”妻子瞅着还没有炕沿高的大虎半天没吭声。大虎知道父亲的心思,对妈妈说:“妈妈我行!”

大虎开始给村里的富户刘占如揽小工。小工即除了种地帮耧外,还给老牛倌打半拉。父亲与东家商定,每年挣五斗糜子。大虎晚上放牛时,躺在草滩上数星星,数着数着上下眼皮开始磕碰了。有时乘牛儿在海畔的草滩上吃草,就挨着苇堆旁小寐一会儿。有时怕睡得时间过了,就隔一会儿,竖起耳朵听牛吃草与咀嚼的声音,听不到牛吃草与咀嚼的声音,就赶快起来到芦苇荡里四处找牛。

那段日子,也是大虎从童年走向少年,再从少年走向青年最快乐的日子。每年到了春天,各种候鸟从遥远的南方飞到乌梁素海孵化,小伙伴们一起掏鸟蛋,然后又将烧熟的鸟蛋你填到他嘴里,他按到你嘴里,一起乐得哈哈大笑。

与他们一起放牛的还有一位住在山里的蒙古族小伙子。小伙子叫什么大虎记不清了,他用苇叶会吹各种优美动听的曲子。有一天他吹起了一首叫《鸿雁》的蒙古族民歌。时而苍凉,时而委婉、凄楚充满思念之情的曲调,让大虎热泪涟涟。此刻他是思念被送到远方的弟妹们,她们的日子过得好吗?他想着想着暗下决心,今后一定挣好多好多的地,种上好多好多的庄稼,让他们吃饱穿暖。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傅秃子为了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没明没夜地又干了十几年。这期间傅秃子在外继续扛工,给日本人修过城墙,喂过马。妻子侯毛仁除了在家抚养孩子外,农忙时节就给地主锄草、收割庄稼。俗话说穷汉儿多。在傅大虎身后又跟来几个兄弟姊妹,虽然送走了几个,剩下的仍然嗷嗷待哺。

傅秃子整天捂着脸唉声叹气。尽管侯毛仁一个子儿掰成八半花,但还是无济于事,吃了上顿没下顿,娃娃围着灶台转。自从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送人后,侯毛仁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傅秃子安慰道:“等咱家有了土地,有了粮食再把他们赎回来”。

又过了几年后,大虎长大成人。一天他揽工回来,看见父亲坐在小院里一声不吭地抽闷烟。三虎见大哥回来了,悄悄地对他说:“父亲这是着急呀!眼看咱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还是地无一垄。”

大虎知道父亲的心思,晚饭后,父子三人便凑到一块商议。大虎说,“我家没有地,没有耕牛,就没有能吃饱的日子,只要父子三人同心协力,再揽一年工,买上二亩地就不愁没粮食吃了”。大虎的话再一次打动了父亲一生的愿望。父子三人憋了一股子劲儿,説干就干!一年后果然挣回膘肥体壮的三头犍牛。

这是傅秃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耕牛,他怕牛被小偷偷走,干脆住在牛棚里。有了耕牛,父子三人甩开膀子,在坡梁上垦荒种田。这年雨水也大,他家开垦的120亩旱地上打了近五千斤粮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能支配的粮食是什么滋味。

有了土地和粮食,傅秃子第一次能在村里挺胸走路了。村里的亲戚也常来他家走动了,一些给大虎提媒说亲的人也络绎不绝,大虎娘喜滋滋地在小院里颠来颠去,准备秋后给大虎办喜事。

这年春天天旱,田里插不下耧,只好等着种秋田。眼看过了五月端五,地里干得直冒烟,傅秃子急得直搓手。为了赶农时,父子三人披星戴月,到三里远的山沟里挑山泉水浇地。他们干了半个多月,才种了30亩胡麻。

夏天胡麻苗苗刚露头,傅秃子就把一年全家人的全部希望,都压在这些胡麻苗苗上了。从锄草到浇水施肥,眼巴巴地看着它们一天天地长大。秋风掠过,蓝莹莹的胡麻花鼓出铃铛似的果实,并一天天地泛黄。傅秃子圪就在地圪塄上喜滋滋地抽烟,一蹲就是半天。

一天夜里,傅秃子与妻子兴奋地捣鼓着,等胡麻籽榨成油拿到城里去卖了,买些椽檩把娶媳妇的新房盖好。正当老俩口兴奋地睡不着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秋雨骤然而至。傅秃子一看窗外大雨哗哗地往下倾泻,天地间茫茫一片。这次他确实吓坏了!连鞋也没顾上穿,招呼着大虎、三虎向坡梁地跑去。在路上摔倒几次,他记不清了。他们跑到半梁上,只见红山山口的洪水,向挣脱缰绳的野马嘶鸣着,奔跑着,驱赶着。随着坡梁上的乱石滚落而下。

他们连滚带爬,到了胡麻地一看,眼前变成了一片被洪水冲刷的乱石坑。傅秃子的腿顿时软了。从那天以后,傅秃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逢人便说:“咱穷人没有土地的命。”傅秃子虽然没有听到大虎说些什么,但知子莫如父,从大虎的眼神里,深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这时,一些亲戚朋友也到他家相劝,但是看到这眼前的一切,都忧心重重:“傅家还有翻过来的希望吗?”

第二章 有了土地就能拔掉穷根吗?

1950年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马卜子、西水道的首任村长薛玉贵,在工作队老马和小马的帮助下,走向西水道村与马卜子村的减租反霸,给贫苦农民分土地的历史性的进程。

土改工作组来了之后先是搞串联,组织农会,调查土地占有情况,划成分,分土地,一切权力归农会。贫农出身的董二白,主持召开了第一次翻身农民大会。大伙儿的情绪高涨,齐声高呼:“土地由农会统一分配!”

工作队的老马扶了扶眼镜,大声说:“乡亲们,今天农会开大会,斗争地主,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谁打头一炮?”温三毛旦与刘雨水等一大批积极分子相继诉苦。

工作队的负责人藏部长大声说:“乡亲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啊!大长了贫下中农的气势,灭了地主阶级的威风!现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队的决定,下一步我们就转入土地分配,实现农民几千年的梦想!”村民们在田埂上边走边嚷:“分地了!分地了……”一个个兴奋地把写着地块面积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劲插在田头上。有的还捧起一把泥土,泪流满面地向着父母的坟茔,悲切地喊道:“爹呀娘啊,我有地了!”

这些世代没有土地的贫农、佃农终于从地主手里获得了土地。全村贫农、佃农共分到了660亩土地,并喜气洋洋地打上了各家的界桩。盼土地盼望了几代人傅家,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

有了土地就有收获,从春到秋全家人把每一滴汗水,都洒在这充溢着希望与收获的土地上。傅家除了分到了地主的土地,又开垦了20亩撂荒地,他家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了土地真正的主人。拥有了土地,能否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这是年轻的大虎开始思考的问题。

一天,乡里武装部的藏部长匆匆地找到了傅大虎。藏部长对他说:“你的表现薛玉贵同志已经告诉我了。王副县长的牺牲告诉我们,失去土地和权力的敌人很猖獗,我们一定要组织民兵,武装保卫土改的胜利果实。”傅大虎对藏部长说:“我的一切都是共产党给的,党叫干啥就干啥。”在群众大会上,“我一定听党的话,跟党走。”这是傅大虎发自内心的滚烫语言,藏部长信,马卜子的群众信,薛玉贵更信。就在藏部长与他谈话不久,傅大虎担任了马卜子自然村民兵队长,并在藏部长的教育下,思想觉悟有了明显的提高。

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群众们的有些做法不免过头。一天一位民兵匆匆地找到傅大虎说,村里的部分群众为分一头牛,而发生争执。他们主张把牛杀了各分一部分。傅大虎听罢心情骤然沉重,他对村委成员董二白说:“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农民缺乏的就是耕牛,这样做会影响春耕生产的。”于是,他与董二白一道说服了,那些要杀牛分牛的群众,让他们把各自应分到牛的一部分按股份耕作。农民们听罢个个点头称是,说还是大虎有头脑,有办法。

一些民兵在执行任务时由于方法简单,触犯了一些中农的利益,傅大虎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到这户中农家道歉。薛玉贵与藏部长称赞他做得对,并对他说:“在土改中,中农是重要的团结对象,决不能因为方法简单粗暴,而凉了一颗颗脆弱的心。”

土改期间,工作队的大马与小马,在调查了解群众生活状况的同时,也宣传土改政策和“谁养活谁”的道理。他们分别对积极分子、一般农民、觉悟较差者和妇女,做发动工作。不久,农民盼望得到土地的热情,就像干柴遇到火,在马卜子村燃烧起来了。

1952年秋天,马卜子村没收了地主多余的土地、耕畜、农具、粮食、房屋等五大财产,使农民当家作主,他们也有了千百年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面临而土改以后,农民虽然分得了士地,也有很高的生产积极性,但牲畜、农具都很分散,劳力、资金也不均衡,不利于生产力的发展。当时流传的一首民谣:“村干部,带头人,按照政策往下行,互助组,合作化,齐心协力拔穷根。”反映了当时翻身农民的一种愿望和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

一天,傅秃子喜滋滋地来到了刚从地主手里分到的那十几亩土地畔上。然后,用手抓起一块土坷垃撮着揉着,眼泪“啪啪”地滴到泥土里。他的这块地挨着同村王柳叶的地界。此刻,王柳叶也正在自家地里忙乎着。她看见傅秃子哭了,心里纳闷,这老汉又是咋了,地也分了,大虎又当了村干部,应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想着,想着便向从田埂向傅秃子走去。傅秃子见王柳叶来了忙站起来擦擦眼泪,对王柳叶说:“没啥,我这是高兴!”于是俩人便唠起了家长里短。

这时,王柳叶突然问道:“你家大虎还没有对象吧?”傅秃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对王柳叶说:“咱家娃多,他妈又是一个病秧子,谁家女娃肯嫁咱家。”王柳叶对傅秃子说:“谁说的,你家大虎有苦水,又是民兵队长,肯定有出息。”接着她与傅秃子耳语了一阵,傅秃子笑得合不拢嘴。原来这王柳叶给大虎介绍的对象,叫白二白。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娃,从小就没了父母,苦难的命运让她变得勤劳聪慧。其实白二白在这几天,也将村里的年轻人都过了一遍,她思来想去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在她的眼里,这人虽然家贫,但把自己一生交给他放心。这天她看到王柳叶与舅舅的耳语,她听后心里不由地突突地跳。心想他们谈论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一天,舅舅瓮声瓮气地对她说:“你也不小了,该物色一家好人家聘了。”白二白低着头摆弄着发辫对舅舅说:“全凭舅舅做主。”舅舅说:“你看傅家的大虎行不?”白二白听罢,这才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红着脸继续摆弄着发辫,满意地点点头。

经两家大人商议,让俩人在舅舅家见上一面。白二白低着头第一次从傅大虎嘴里听到“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新名词。她悄悄抬起头,偷看了一眼英气勃勃的大虎,心理踏实多了。在众人的撮合下,两个苦命的人儿终于走到一起了。

婚礼是在新中国第一缕阳光照耀下举行的。成亲那天,这家农家小院里,没有鼓乐,更没有丰盛的筵席。刚满23岁的大虎,从二白的舅舅家把十八岁的她,领到了自家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婚房。婚房虽然昏暗简陋,却洋溢着红红的喜庆。

小屋中央的泥巴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两位新人站在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躬谢恩。这时,大虎的眼眶里突然湿润了。他望着泥巴墙上这位慈祥的老人,悄悄地对二白耳语道:“没有这位老人领导的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心中新中国,也就没有咱俩的今天。这个恩,我傅大虎要报答一生。”二白此刻被蒙着头没应声,只是在盖头下的细缝里深情地端详着他,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天,全村的人都来了。小院里人头攒动,笑声不断。过来一会儿,这些人闹够了,嬉笑够了,才将新娘与新郎连推带拉,推拉进了那间连炕席也没有铺的婚房。

夜深了,人散了。那晚的月亮真美。一泻如银的月光,似乎也悄悄地爬上了用白麻纸糊的窗棂上,侧耳细听这对新人的窃窃细语:白二白:“我从小没有爹娘,从来没有走到人前,像模像样地活一天。咱们一定齐心合力争口气。”傅大虎:“我从六岁就开始帮家干活儿,拉牲口、拾柴火、拾粪啥都干过。浑身有的是力气,一定会让这个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虎的话二白信,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回走眼。就这样,在乡亲们的声声祝贺声中,在贫寒与欢乐中,这俩位新人一同牵着手,一起走进了“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的岁月,一起承担起了一个家族兴衰命运的责任。

大虎与二白新婚不久,傅家便搬到了七份子村。村子被白茫茫的盐碱滩、黄漫漫波浪式的沙海捂得严严实实。沙海里还不时地掀起一阵强似一阵的沙尘暴。

特别到了春天,天崩地裂的沙尘暴,将村里的几十间泥巴小屋旋得东倒西歪。傅家那间伤痕累累的小屋,在被沙尘暴连续几昼夜蹂躏之后,已经摇摇欲坠了。每天天还没亮,这间小屋就亮起了微弱的光亮。挂在泥巴墙壁上的煤油灯光,这时也似乎挣扎着,透过木头窗棂糊满麻纸的细缝,向小院里散发出一丝幽幽的光。

这时,屋里就响起了“隆隆”的石磨声。这石磨声不紧也不慢,如同一曲昂扬向上的起床号,催促着家人们到田里干活儿。其实,每天的五更天,大虎就赶着牛车开始拉沙垫地了。也许,大虎最爱听的就是这隆隆的石磨声。因为这声音,伴随着他走过来童年和少年。在他的记忆中,这隆隆的石磨声,就是他儿时的催眠曲。从奶奶开始就能听到在这隆隆的声音了。因为,他知道娘又开始磨补豆儿干面了,开始准备全家人一天的救命口粮了。

傅大虎至今还清楚地记得:1952年,娘临走那天。她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枯瘦如柴的身上,盖着棉絮外露的破被子。脸色蜡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

娘看见大虎回来了,嘴哆嗦着发不出声来。一会儿一滴干涩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吃力地用干枯的手,指着锅里用补豆儿面做的窝头,又滑落到破棉被上了。此刻,那只粗糙勤劳的手,永远定格在这棉被上了。

娘的去世,也让他走出了天真的童话世界。在娘的灵前他发誓:为了革命先烈的嘱托,为了娘一生吃饱饭的愿望,他拼尽了一生的本钱,也要找回与娘一样,所有贫苦农民们的愿望……

在此后的年月里,在德岭山弯弯的山道上,人们经常看到一辆装满羊粪的二丙子车,“吱嘎——吱嘎——”轧在铺满冰雪的山道上,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辙。

他一天赶着二丙子车要拉十趟羊粪,然后再垫进自家新开垦的土地上。娘曾经告诉过他,粪是一枝花,庄家全靠它。羊场房在大山深处,在幽幽的山路上,一个山包接着一个山包……

娘的坟茔就在前边的山包上。他每次经过这里,总是回望娘高高的坟茔。有时他的眼睛迷糊了。仿佛看到自家一间低矮的茅屋,和院子里一棵被雷火打过的柳树。娘经常挪动着小脚,站在柳树旁的土堆上瞭望。她驼着背久久地伫立着,那是一幅永远定格在梦幻世界中的悲凉剪影。

这年冬天,马卜子村完成了土地改革,翻身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很快提高了。但有些家庭不是缺乏劳力,就是缺少畜力和农具,在生产中遇到不少困难。

傅家弟兄凭着一身蛮力,从什那干挣回一条三岁的耕牛,正好凑一套牛犋。村里的其它农户也一样,虽然分到了土地,但其他生产资料缺乏,生产上困难很多,有的缺籽料,有的缺农具。为了解决这些困难,政府号召农民,在自愿互利的原则下组织起来,发展农业生产。马卜子村的农民,也在自愿结合的基础上,有的成立了变工互助组、也有临时互助组、季节互助组、长年互助组等各种形式的生产互助合作组织。

当时,这种互助合作组织,不仅解决了不少在生产中,遇到的实际困难,粮食亩产也有所提高。翻身农民尝到了互助合作的甜头。所以,在一个时期内,逐步形成了一种普遍的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组织。

此时,傅大虎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发动村民组织16户农民,组成常年互助组。互助组刚建立时,人们对互助组有疑虑,有的宁可单干为了给群众做出样子,土改积极分子傅大虎、刘雨水、温三毛旦等人,组成了马卜子村的第一个互助组。

傅家根据土改政策多分了一头耕牛,加上自己的恰好一犋牛。全家人喜滋滋地憧景着:30亩土地一犋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家里人听说大虎要搞互助组,有的不同意。他们对大虎说:“咱家够一犋牛,为啥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大虎平静地对他们说:“咱家的牛哪来的,还不是分的?咱家有了一犋牛了,没牛的怎么办?”一句话把家里人问住了。

互助组组织起来了。在傅大虎的带动下,坝湾的刘拉喜,六股地的殷和子,四队的王留锁,等一批翻身贫雇农,也相继组织起各自的互助组。

一天一位互助组的成员,悄悄地问傅大虎:“互助组能让咱吃饱吗?”傅大虎说:“共产党就是要让穷人都吃饱,大家要是吃不饱,我这个组长就不当了。”

薛玉贵听后称赞大虎做的对,并对他说:“农民得到土地仅仅是第一步,还要组织好生产,多打粮食支援抗美援朝前线。”一天,薛玉贵在田里找到了傅大虎,严肃地对他说:“区里传达上级指示,为了支援朝鲜战场的志愿军将士,动员各村的村民们努力生产,多打粮食,多缴公粮。”

傅大虎动情地说:“共产党领导咱农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着共产党,党叫干啥就干啥。”事后,他又对互助组的组员们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咱这群放牛娃的今天。咱庄户人最讲究的就是知恩图报,最忌讳的就是知恩不报。俗话说:‘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咱乡下人啥东西最值钱?就是脸面、是名声。因此咱要多打粮,多缴粮报恩。”村民们被他的一脸真诚感动了,顿时马卜子村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春耕大生产运动。

这时,从城里来了一个二人台班子,领头的是一名姓贾的艺人,说的一口好快板书。他看到傅大虎的互助组搞得红红火火,随口就给田头的村民们说了一段:“互助组,好处多,各位老乡听我说。没犁没牛又没耙,没有牲口把犁拉。东家少劳又无力,西家农具也凑不齐。自从成立了互助组,互相变工不误时。他有牛,我有犁,你家还有个壮劳力。大伙儿齐心又协力,家家户户笑嘻嘻。”聚在田头的村民们,被贾艺人维妙维俏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这笑声越过德岭山下初春的原野,传得很远很远。

这年夏天小麦丰收了,黄橙橙的麦子铺满场,农民开始打麦、扬场。刘雨水抓起一把的麦粒,含着泪念叨着:“爷爷、奶奶、爹,这是咱地里刚收的麦子,你们闻,多香啊!今儿个咱全齐了,有地有粮了”。“是呀,咱农民有地,有粮了!”其它扬场的农民们也齐声应道。

到了农忙季节,那些单干的农户不是没有耕牛,就是缺少农具。到了春播时候,一些人蹲在土地上干着急。当时,互助组实际上就是个“变工队”,今天给你家干,明天给我家干,大伙儿共同抱着一个目标就是发家致富,无论是谁家,都想致富,都想吃穿不愁,过得好,这是农民最大的事。然而,互助组解决了翻身农民的耕牛、种籽、农具等生产资料。但自古以来盐碱、干旱仍然制约着这里的农业生产的发展。为这事儿,傅大虎夜不能寐。

傅大虎他们的互助组春播完了,村里还有一多半人家耧还没挨上地。有些人家帮不过来,怕误了季节就人拉耧播。还有的人家干脆用锹播。傅大虎找刘雨水,温三毛旦等几个组员商议。傅大虎动情地说:“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咱农民从地主手里分到了土地,这并不意味着有了土地,就有饭吃。这些没有农业生产工具的农民兄弟,也要吃饭咱们不能撂下他们不管。”刘雨水,温三毛旦这些土改积极分子,也附和着说:“大虎说得对,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一个农民兄弟也不能撂下。”

傅大虎的互助组的犁、搂、耙,在布谷鸟的声声中,全部忙碌在初春散发着泥土香味的田野上。一些对互助组持有怀疑,观望的贫苦农民,才真正懂得了互助的意义。

有个叫李三的穷苦农民是个外来户。那年海子发大水,他家的茅屋被水淹,一家人四处流浪。在漫长的岁月里,靠打鱼摸虾还能勉强度日子。李三在流浪中,听说马卜子村有个叫傅大虎的互助组搞得红红火火。

于是,肩挑人背,随着逃难的人群,来到了马卜子村闯闯运气。傅大虎走进李三用苇帘搭起的草棚子。几个光腚的孩子,小嘴里含着手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在用苇草铺的地铺上,一个女人围着一床露着棉絮的被子坐着。她见傅大虎猫腰进来,含羞地用被子盖住头。随傅大虎一起进来的李三,诺诺地对傅大虎说:“我们俩人只有一条裤子轮着穿。”

傅大虎此刻啥也没说,回到家里后翻箱倒柜地拾掇了一些衣服,又从自己仅有的半袋子粮食,拿出一部分给李三送去。并安慰李三道“:你放心,只要这里有共产党,这里就是你的家。”李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连声说:“好人哪好人!”

这件事对傅大虎的心灵震动很大。在支委会上,他对村干部们说:“旧社会把人心给搅散了。现在虽然咱农民解放了,这并不意味着人心凝聚了。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散了的心,再凝聚起来。让他们踏踏实实地跟着共产党走。”

在村干部的带头下,妥善地安置了这些流浪户。给他们分了一些土地,也凑了一些粮食给他们送去。这些流浪户中,有些人常年的流浪生活,使他们既没有生产工具,也不会干农活儿。刘雨水是与他一起逃难来的,眼巴巴地看着李三家的田荒了,心里替他着急。傅大虎知道刘雨水的心思,一声不吭地用自家的耕牛耧具,为他家抢种了几亩秋田。这时,互助组有些人议论纷纷:“为啥荒了自家的田,肥了人家的地?”傅大虎耐心地对他们说:“互助,互助,就是互相帮助。”那些人还是不明白。

1952年春天,对于外来户李三来说,是一个难熬的春天。他家大人多,一年的口粮过了正月就吃光了。尽管区乡政府给他送来救济粮与救济款,但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件破皮衣四季穿,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夜里还能当被子。每次他放牲口回来脱下皮袄,跳蚤啪啪地往下掉,女人没有替换的衣服,只好窝在家里不出门。一天,他对一起从西海畔逃难来到刘万才说:“万才哥,没想到马卜子也是不长粮食的一片盐碱滩,我想回老家。”刘万才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挽留,就对他说:“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常回来,这里虽穷可救过咱命呀!”李三流着泪对刘万才说:“我不会忘记马卜子的乡亲们。”

李三临走那天,刚担任民兵队长的傅大虎,与村干部薛玉贵、张黄毛、董四白等人,一起为他送行。

年轻的傅大虎望着李三一家人远去的背影,用眸子聚集,用心灵录下了,这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幕:刘万才拄着拐杖,在霏霏细雨里长久地一动不动。李三家的茅屋已坍塌,在废墟旁,李三全家老少跪着与茅屋诀别的情形……

傅大虎暗下决心,今后决不让马卜子村的一户人家再外出流浪。

在村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苇荡与草原,淤积下牲畜的粪肥,不是被烧掉就是被风扬的满地跑。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广种薄收,种地不施肥。为了提高产量,傅大虎的互助组带头引导农户积肥施肥。

安北县的科技人员来到村里后,鼓励农民在地里施肥。群众说:“没那个习惯,不施肥也照样打粮食。”所以直摇头。也有人对傅大虎说:“你说施肥好,你是组长,你上肥让我们看看。你家的粮食增产了,我们就服。”

这些人说到做到。有几天乘傅大虎到区里开会,他们偷偷地将芦草滩里黑黝黝的粪肥,一车挨一车地拉到傅大虎的田里。傅大虎开完会后,有的组员悄悄地告诉了他。傅大虎没吭声,他心里有底。

傅家人在科技人员指导下,通过深耕细作,将肥沤好压进地底。第二年春天将六亩地,全部种上了紫秸秆糜子。一场秋雨后,糜子开始疯长,连拔节声都能听到。而挨他家地畔邻居家的地,也种的糜子,却像被霜打过似的,东倒西歪挑着小穗子。

傅家的糜子上场后,人们还是不放心,仄起耳朵听着碾场的碌碡声。碾场的那天人们看热闹似的围着场面。扬完场一过秤,亩产六百斤,是不施肥地的五倍。那些伸长脖子准备看笑话的人,此刻缩着脖子摇摇头走了。

全村人在一片啧啧声中,也挎着箩筐四处积肥。在傅大虎的带动下,村里掀起轰轰烈烈多积肥,多种地,多打粮的热潮。过了几天区长来了。他带来了好消息,说志愿军将士们,在天寒地冻的朝鲜战场上,捷报频传。极大鼓舞了中国的一切爱国人士。他们纷纷捐钱捐物。据说有个豫剧演员还捐了一架飞机。

傅大虎听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对村长薛玉贵说:“咱才过上几天好日子,美帝国主义又到咱门口捣乱。咱们在后方多流点汗,让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少流血。”于是,在人们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中,马卜子村的人们一场缩衣节食支援志愿军抗美援朝的热潮,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一天,薛玉贵,与工作队的负责人老马找傅大虎谈话,问他:“大虎,你工作干得这么好,想不想向党组织靠拢啊?”傅大虎激动地说:“想啊,共产党为人民打下天下,让穷苦人翻身做了主人。可咱咋靠呀?”工作队的老马对他说:“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共产党组织。”老马接着说:“中国共产党为解放全中国,牺牲了多少人,包括王副县长,才把这个国家的各级政权交到人民手里。我们只有把生命交给党,就是听党话永不叛党,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傅大虎默默地点了点头。这天夜晚,傅大虎辗转反侧。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爷爷的一生为了土地,奋力拼搏,到头来还是带着一生的遗憾悄悄地走了。奶奶还有娘,在步履艰难的一生中,不知吃饱饭是啥滋味。还有村里向他家一样,成千上百户贫苦农民一生都想得到土地,到头来连安葬自己的一块薄土都没有。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农民实现了,农民祖祖辈辈都盼望的这个愿望。所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农民的今天。

傅大虎想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怕影响妻子睡觉,小心翼翼地点着小油灯,然后用衣衫罩着,写下了入党申请书。其实,妻子二白也没睡。她看着大虎憨憨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这夜,俩人叨叨了很久很久。

1954年是傅大虎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年。这年,经过党组织的严格考核,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并在庄严的党旗下,傅大虎庄严地向党组织宣了誓。

入党后傅大虎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带领群众劳动致富。然而,这年春、夏、秋天“旱、涝、风、雹”全来了。傅大虎带领互助组的成员,硬是把大风刮倒的庄稼一株一株往起扶。谁知刚过了几天,老天又下了一场冰雹,把好不容易扶起的庄稼,几乎又全砸在了地上,叶子也砸没了,一株株庄稼都成了“光杆司令”……傅大虎没被吓到,他带领互助组,度过了这个多灾的秋天。面临铺天盖地的“旱、涝、风、雹”四大灾害,他们不等不靠,一个挨着一个地去解决。

这年春节刚过,节日的气氛还弥漫在这个村子里。傅大虎就早早地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东家到西家。他和这些老农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发展农业生产,如何先解决制约农业发展旱灾的水源问题。

刘雨水、温三毛旦,他们听说大虎为这事发愁,就聚在了刘雨水家早早地侯着他。那天,傅大虎从一户老农家出来后,又冒着初春的严寒,到店圪旦的北坡,查看了山洪沟的流势,然后又叩开了一个羊倌的家门。这位在红山口羊倌放了一辈子的羊,对那里的沟沟岔岔一目了然。傅大虎一进门,就从水缸里满满地舀了一瓢水,头一扬就咕咕地全下倒肚里去了。傅大虎从老羊倌那里,摸清了山洪的流向,回到刘雨水家已经后半夜了。这时刘雨水,温三毛旦,已经呼呼地趴在炕沿上睡着了。他们被院里一阵踏踏的脚步声惊醒了。还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傅大虎像个雪人似的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前了。

刘雨水、温三毛旦揉了揉眼睛,对傅大虎说:“你呀,就是急性子。”傅大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对刘雨水说:“有啥吃的,吃饱了再说。”刘雨水从灶台上拿出几个米糠窝头。傅大虎随手抓起一个,狼吞虎咽地吞肚里了。这时,鸡开始“喔喔”地叫唤了。然而,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几个农民头脑中形成了。

傅大虎从县里请来一位帮助互助组发展农业生产的农业技术员。这位农业技术员是学水利的,住在傅大虎家。那位农业技术员听罢傅大虎想法后,沉吟了片刻,与傅大虎一起,冒着早春的寒风查地势,观水情,跑遍了马卜子的山山水水。一个月后,一张在店圪旦北坡,兴建水库的蓝图绘制出来了。

新建这样大的水库,光靠他们互助组的力量是难以实现的。所以,必须把大伙儿组织起来。就在人们讨论兴建水库的时候,有的疑虑,有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傅大虎心理明白,刚刚解放翻身的农民,不仅要与贫穷决裂,同时也要与愚昧保守的思想决裂,治贫必须治愚。他想这事儿急不得,于是和薛玉贵、温三毛旦、董四白等人分头挨家挨户,宣传水库在农业中的重要作用。

一天夜里,傅大虎来到一家农户的茅棚里,这户人家是去年春天从陕西府谷逃难到这里的。他家初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家里连一根牛毛也找不到。傅大虎的互助组收留了他,虽然几亩薄田收了些粮食,没过正月就吃完了,一家人正在发愁。他们见傅大虎来了,高兴得又是让座又是端水。傅大虎知道他家的情况,问道:“你家为啥一亩地打了二斗粮?”家里的老人说:“禾苗一年也没浇一滴水。”他们听罢傅大虎耐心的道理后,一家人满脸愁容才渐渐舒展了。在这年春天,人们经常看到这位老人在乡间地头,向群众宣传众人捧柴火焰高的道理。

傅大虎回家后,薛玉贵、温三毛旦、董四白等人也相继来了。他们高兴地对傅大虎说;“这几趟没白跑。对于农民既要讲理更要讲情,”在群众高涨的情绪中,这年春天马卜子地区坝湾、六股地、马卜子、店圪旦四个自然村,一百八十户人家成立了初级合作社,也是这个初级合作社,第一次在这亘古靠天吃饭的荒凉滩上,向摆布他们的大自然宣战!

这年秋天,傅大虎带领人们,在店圪旦北坡开始修第一座水厍。这是马卜子村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大自然宣战。开工那天,东家牵来了自家的牛,西家送来了自家省下的粮食。一位从陕西府谷逃难来到这里不久的老人,颤巍巍地把三个儿子全送到了工地上。老人老泪纵横地对傅大虎说:“自古以来咱农民跪着祈求老天爷怜悯,可老天爷逼得咱四处逃难走投无路。今天你领大伙儿修水库,修成修不成,也修出了咱翻身农民的志气与信心!”傅大虎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眼眶里也有些湿润了。

在群众的支持下,傅大虎领着这群对土地有浓浓深情,做梦也想吃饱饭有衣穿的农民。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中,顶着深秋的霜冻,夏日的暴晒,寒冬的冰雪,人推车拉苦战了八个多月,终于将马卜子的第一座水库建成了。

这是新中国的翻身农民,第一次看到了组织起来的力量,看到了农民属于自己的希望。这座水库在雨季所蓄的水,能浇灌一千多亩农田。水库的建成也意味着,马卜子村的农民敢于向世代摆布他们命运的大自然挑战了。由于修建水库,耗费了大量的财力与精力,人们确实有些人困马乏了。

此刻,傅大虎脑袋没有停止转动。他又陷入了沉思:他琢磨着当下农民最缺乏的就是土地,农民没有土地,永远也解决不了吃饱饭有衣穿的问题。于是,一个新的想法又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了。在村委会上,他说:“咱农民吃的穿的,全是从土地中出来的。有了土地就有了钱。在东梁上,我估摸着至少也能开发一万亩土地。有这些新开发的土地,不管遇到了什么自然灾害,也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听完傅大虎言之凿凿的一席话,干部们心里亮堂了许多。村干部们有了信心,村民们的认识也很关键。

有一天,傅大虎叩开了老铁匠王满贵父亲的家门。王满贵的父亲在这个村里辈份大,说话有份量。做通了他的工作,就算做通了一半村民的工作。

这位与土地与农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被傅大虎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有了群众的理解与支持,傅大虎的信心更足了。他起早贪黑经过反复勘测,发现这块开发地地势低洼,雨天一片水汪汪,旱天一片白茫茫。这是一个特殊的环境,连过往这里的行人,到这里都得缩着脖子,口吐带土咸味的唾沫,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从区里来的土地规划技术员,经历了这次礼遇后有些茫然了。一些群众也有些茫然。傅大虎耐心地对他们说,这里离四沙圪旦不远,咱把那里的沙土拉来垫进去,那地才肥得流油哩!傅大虎鼓动性的语言,又把大家的心点拨得亮堂了。于是,在傅大虎的带领下,马卜子村第一个填沙造田工程启动了。这个工程动用了三百四十多万方沙土,填沙造田一万多亩,为马卜子农业发展的明天,写下了浓浓的一笔。

第三章 在期望中找希望

1955年春天,根据中共中央的部署,全国农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高潮。与傅大虎一起拼过来的老土改,凑到他跟前要他拿主意。傅大虎对他们说:“二话没说的,跟着共产党走。”

到了这年秋天,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高潮,如乌梁素海的海潮一样,涌动着这块土地。马卜子的群众在等待与观望中,对农业合作化运动认识还是模糊不清。

这时,薛玉贵对傅大虎说:“农业合作化是个啥样子,在群众心里没底。你先组织起来让群众看看。”傅大虎与几个老土改一拍即合。他们在反复酝酿中,组建了村里的第一个初级合作社。合作社成立那天,大伙儿兴高彩烈地,给耕牛农具披红挂绿,锣鼓喧天地热闹了一番。

一些从泥巴屋里钻出来的农民,还有一些对合作化忧虑的农民也赶来凑热闹。有的还热情地问傅大虎:“你为合作社日后咋安排的?”老傅笑呵呵地说:“我安排好了,合作社日后同大家一道搞社会主义。”散会后,傅大虎对几位合作社的领导说:“咱们都是党员,党员是干什么的,党员就是把心拴在群众身上,把利让给群众。”接着他又说:“咱们是党员,是领导,是群众的主心骨。咱不能把眼光老盯在自家的小院里。如果那样,你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你的话一风刮早就没了影踪。”在当时,合作社其实就是村民们,自觉组织起来的松散型的互助互利组织。人们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号:“春紧夏松秋垮台,到了明年再从来”。农民们虽然有了土地,但还是“春天地里白茫茫,秋天地里水汪汪,碱大灾多一片荒,光长芦苇不长粮。一天夜里,人们早已熟睡,可合作社办公室里的小油灯却格外明亮。几个老土改坐在一起,讨论如何让土地多产粮食。

此时,董二白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看得真真切切。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坐在墙角一言不发的傅大虎,突然对大伙儿说:“土地打不出粮,首先应考虑土地的地力问题。多少年来,咱村的土地不仅被盐碱化,同时广种薄收已成惯例。如果不改变这些耕作习惯,绕来绕去,还是走不出原始耕作的圈子。”

傅大虎的发言一语切中要害,并引起了前来参加会议的区长李修生的注意。事后李修生对薛玉贵说:“这个年轻人有想法,有魄力,有感召力。今后马卜子村的担子就落在了这个年轻人肩上了。薛玉贵点点头回答说:“傅大虎是个受苦人。他对毛主席共产党感情很深,对贫苦农民感情也很深。”

当时安北县的合作化运动与全国一样,也是由初级合作社走向高级合作社。傅大虎担任社长的增光初级社,也与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一样,兴致勃勃地迈进了高级合作社的行列。在傅大虎合作社的带动下,马卜子村的其它村民的合作社,也向雨后春笋一样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了。

高级合作社不仅仅是一张招牌,同时也是农村生产体制与生产关系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它取消了土地报酬,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有计划地组织生产劳动,贯彻“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耕畜、农具作价入社,归集体所有,按劳动力摊纳股份;实行计划管理、民主管理、财务管理;生产组织继续实行社、组;实行“三包一奖四固定”的制度即包产、包工、包农具,超产奖励,减产包赔等一系列新政策。

傅大虎的高级合作社经过一年的整顿扩大,转成了以土地和耕畜入股的高级社,基本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化。合作社将原来的铁瓦车,换成了胶轮马车,提高了运输能力。粮食生产有了发展,社员的生活也得到初步提高和改善。但是合作社吃粮靠集体,花钱靠工分等分配上的弊端,也逐渐暴露出来了。

煌煌中华,银河经天,黄河行云,并随着地球不停地转动。从1957年开始,刚刚刨土地有了起色的中国农民,面临着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连常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农民也不放过。也理所当然被各种运动牵着走。这时,傅大虎又有些茫然了。他心里不停地嘀咕着,难道农民不劳动就靠运动,田里能长出粮食吗?

这年夏天,河套灌区的水位猛涨,从乌加河退到乌梁素海的水溢出了护堤坝。被堵挤在大堤外的洪水顿时被激怒了,仿佛象一头头困兽,狂啸着掀起一排排巨浪,恶狠狠地反反复复向决口砸来。傅大虎领着村民们奋力筑护村坝,最后洪水还是冲破决口,一泻而下。地势低洼的马卜子一片汪洋。洪水来势凶猛,居高狂泻,追浪逐涛践踏着硕果累累的田野,吞嗜着四处逃散的生灵。所有被洪水浸泡的地方,到处是漂浮的锅碗瓢盆与未能打捞出的衣物,到处是倾倒的房屋与树梢上的勾挂物。

水灾过后,村民有的房屋倒塌,部分牛羊被洪水卷走,眼看吃到嘴边的夏收毁在瞬间。一些村民望着被洪水冲塌的房屋,田野上散落着的牛羊尸体,淤泥中稀稀疏疏的麦穗,含着泪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再次踏上流浪的行程。

傅大虎闻讯后,带着农业合作社的干部与党员,给他们带来了粮食,发动群众腾出能遮风避雨的凉房。那些准备逃难的村民,被村干部们的一腔柔情感动了。他们在村民们的帮助下,扶起东倒西歪的牛羊圈棚,挖走房屋里的淤泥。没住的,就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搭起了茅棚。

面对突如其来的洪灾,在以傅大虎为首的共产党员们,用肩膀扛着了这场灾难。没吃的,发动妇女们领着小孩在淤泥中捋麦穗;没烧的,就到坡梁的河槽里拾柴禾。男人们甩开膀子造田淤地,这一年新开垦出一万多亩淤洪地。人们满怀信心把希望播种在来年。

到了第二年春天,村民们勒紧裤带省下种子,将它们全部播种到田里。由于土肥苗壮,田里的庄稼发疯似的长。一直缺吃少穿的人们颗颗紧绷的心,开始渐渐松弛下来。也就在这接骨眼儿上,乌梁素海的又一场海患漫过了堤坝。看着一场又一场被洪水洗刷过的惨景,人们的心彻底凉了。村民们个个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面对一双双期盼与焦虑的眼睛,傅大虎有些坐立不安了,压在傅大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利用一个冬春的时间,上坡梁下海滩,几乎跑遍了马卜子的山山水水。遇到难题就向专业人员请教。特别是连续两年的洪灾之后,经多反复思索之后,他带领村党支部一班人确定了治愚,治水,治旱,治碱,治地,治村的六大目标,同时,他为此也奋斗了大半生。

那些年来,他为了村里的大事小儿,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在农村,谁家的牛羊吃了别人家田里的禾苗,谁家的院墙占了别人家的宅基地,谁家媳妇与婆婆闹意见。都来找他。日子久了,家里人不免有些埋怨。付大虎笑嘻嘻地对家人说:“村干部除了鸡毛蒜皮的事,就失业了。”因此,他从来没被家务事拖住过后腿。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冒严寒顶风雪,带领社员拉土送粪,挖渠打堰,鋤耧收割,样样不误。

他是一个农民,他对做一个好农民要求的标志是,谁家的田里能多打粮食,谁就是一个好农民。同时,傅大虎在长期的改土治碱实践中总结出:“平整土地,缩小地块。渠堰搬家。移碱换土,改造斑碱。合理换茬,伏翻伏晒。深耕保墒,控制盐碱。因地制宣,合理施肥。精耕细作,加强管理”的四字歌。

1957年夏天,马卜子村又一场百年不遇的乌梁素海海水倒溢顷刻发生。海水肆虐过的地方,一片汪洋,一片凄惶,一片饥荒,处处是一派房倒地陷的惨败景象。

面临着水患过后村里一派破败的景象,面对灾民们一双双迷惘的眼镜,傅大虎心里在滴血。他带领村干部蹚水走进一户户,被安置在村子高处的临时安置点。对大伙儿说:“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们,只要村里还有共产党的组织,只要村党支部这个堡垒还在。我们是压不垮的。”灾民们纷纷从各自的窝棚里走出来,聚集在傅大虎的周围。

在灾后重建的调查中,傅大虎与村干部们来到了灾情最严重的坝湾村。那一幕幕悲惨的景象让他们的心灵震动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妇,她背后还驮着一个睡熟的孩子,孩子干裂的小嘴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由于缺粮,人们饿得的脸色苍白手扶矮墙,由于水井被淹缺水,人们的嘴唇干裂着……

目睹了这一幕幕一桩桩,傅大虎与村干部们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了。这天夜里,一场彻底改变马卜村农民命运的决定,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泥巴小屋里,正热热烈烈地进行着。村委会决定要把这几年被海水侵占的土地夺回来,并就这个问题,在干部与村民代表之间展开了讨论。因为围海造田关系到能否成功,关系到巨大的工程损失由谁负责的问题。一些村干部面对村民代表的提问有些胆怯了。

傅大虎攥着咯吧响的拳头对大伙儿说:“洪水虽然摧毁了农田与房屋,但摧毁不了马卜子人不屈不挠的意志,我要当众给大伙儿立下字据。围海造田成功了,村民们每人有份。如果失败了工程损失全由我负责。”并在预先准备好的字据上,按下了红手印。傅大虎的话音刚落,村委会成员,全体共产党员,也纷纷按下了各自的红手印。

按红手印,是中国农村历史悠久的乡规民约与承诺。一旦在所立的字据上按下了红手印,就意味着立据人要始终如一地要履行这个承诺与约定。

村民代表们目睹了这个庄严肃穆的场面,大有壮士出征不复还的悲壮。于是,也都纷纷走到摆放字据的桌子前,按下了自己的红手印。

于是,一场“围海造田”的战斗,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打响了。人们靠肩挑人推将沙圪旦的沙土,运送到被海水毁掉的低洼地,水壕一层层的垫,一层层地摊平。时值数九寒天,地冻三尺,锹铲一层皮,镐刨一片白。挖冻沙土遇到铁镐掏不动的地方,他们就架起木柴用火烤,烤一段挖一截,再用火烤。

温三毛旦当年已经三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社员劝他不要干重活儿。他却说:“累点怕啥”。村会计家属王花女第一次出外工,她到了南昌工地后,与负责拉土的二十多名女社员,一齐赶着牛牛车不知累地奋战在工地上。她们白天拉土,晚上回来还给男同志补衣服,做饭。

11月的河套,冷风刺骨,大地封冻。王花女冻坏了手、脚,走路一颠一颠的,干部社员劝她休息,她说:“为了马卜子的明天,苦点累点不算啥!”类似王花女这样的社员还有很多。

当这项工程进行到关键时刻,巨大的风浪摧毁了已经垫好的一段海田。这时,有人劝傅大虎,辛辛苦苦一冬春,被海水一次又一次毁掉,不是我们的辛苦白下了?傅大虎对他说:“它毁它的我垫我的,我就不信咱治不了个它!”这句句秤砣似的语言,砸得人们心里暖暖的。

马卜子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常年遭水患,又常年缺水。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傅大虎与村里的党员干部决定,再兴建三处大型提水工程,即坝湾、马卜子和南昌三处提水工程,并同时开工。这三项提水工程,是马卜子村人,不知盼望了多少年的民心工程。在当时的生产环境和经济条件下,同时兴建三处大型提水工程,确实需要村干部的魄力与决心。

动工之前,村干部请来县水利局的工程技术人员,经过反复论证,工程不仅工期长,耗资也是一个村能力承受不了的。面临着这一连串问题,在村民大会上,吵成了一锅粥。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有的在沉默中,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最后人们还是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傅大虎。

此刻,傅大虎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双冷峻的眼睛,不停地权衡,琢磨着大伙儿的意见,搁在桌上的五个手指慢慢地拢在一起,最后砸在桌子上。这一砸,只有村民心里明白。大伙儿一颗颗紧绷的心才松弛了下来。

三大提水工程,是一项马卜子村有史以来,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工程。这项工程竣工后,从乌梁素海提水,再由坝湾引到各地干旱的农田。在当时从根本上解决了部分农田干旱缺水问题。同时,土地盐碱化程度也逐步缓减。然而提水主体工程筑成后,却没有动力牵动将水从海子里提上来。这样,人们眼巴巴地瞅着横卧的大坝干着急。傅大虎对刘雨水说,咱大活人能让尿憋死?刘雨水心理明白,没有难住他的时候。傅大虎一口气跑到二机厂的靶场。靶场的一位领导看见他大汗淋漓,给他递了一碗水。傅大虎一扬头咕噜就下去了。

这位领导对傅大虎的一腔热血深深打动了。在他决定派工程技术人员之前,对傅大虎说:“你知道咱俩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这样做?是你的一句话,就是这没有土地农民如何活呀!也是你的一个举动,你在说这句话时眼眶里红红的,打动了我。当时我想,有这样农村干部,制约农村、农民、农业,经济发展的瓶颈还怕解决不了吗?”这位领导也是一位军人,说罢打心眼儿喜欢他这股不服输的倔劲儿。立即同意技术人员带上柴油机随他前往。在竣工后的提水工程大堤,技术人员经过紧张的对水泵安装调试,合闸后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几排水管里喷出的水,欢快地流向干旱的田野。

三大提水工程的投入使用,进一步增强了马卜子村民战胜各种自然灾害的信心。这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年中,傅大虎凭着翻身农民对党的一片忠诚,凭着对王副县长的承诺,带领马卜子人民在期盼中找到的希望。

第四章 在茫然中,以不变应万变

正当傅大虎带领着大伙儿大干一场的时候,全国搞起了“大跃进”运动,接着又搞起了人民公社化运动,小乡划成大乡,小公社搞成大公社,实行政社合一。每个人都热情高涨,村村敲锣打鼓庆祝公社的成立,人人砸烂自家的锅灶去炼铁,喜滋滋地拿着大碗去集体食堂吃大锅饭。

马卜子村也办起了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刚刚能吃饱饭还没几天的马卜子人,在恍然中一夜之间就进入了马拉车、牛耕田的“共产主义”天堂。这种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天堂,竟然换来了民谣:“窝头不大,烩菜不稠,人人为饥饿困扰,抓住一个窝头如宝。大人饿了不喊不叫,娃娃饿了又哭又闹。”

这年,全国都在推行“鼓足于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在这种高格调的口号鼓舞下,整壮劳力都去大炼钢铁,秋收全靠一些老弱病残的人,所以地里的庄稼有的没收,有的烂地里了。人们的头脑发胀了。完全偏离了事物运行的客观规律。在当时的报纸上,大篇幅地出现了粮食亩产一万斤,快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

不久就掀起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高潮。公社指令利用夜间挖卫星田,准时开工,每人一排子,一个挨一个,一锹挨一锹,大翻深挖。直到上冻之际,还用大杠子把冻土片撬起。当时人们的口粮不足,体力有限,有的人难以支撑,有的人倒在地上。所以,在农村又一次出现了饥民四处流浪的难民潮。

1959年早春,这种饥荒越来越严重了。马卜子的村民们对美好的憧景有些渺茫了。老人们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青壮年纷纷外出流浪,被人们戏称的“三八六一”部队,挖野菜、捋榆树叶度日。

傅大虎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变得异常的沉默。他往往用这种方式,将已经被燃烧起来的热情慢慢地冷却,然后去思考。这时,马卜子村来了工作队,说是村领导的思想保守要给插白旗。在上级的挤压下,几位老土改又聚在一起了。

此刻,傅大虎的心情很沉重。他望着一双双迷惑的眼睛,动情地对大伙儿说:“带领村民们盲目地跟着上头跑,责任在我。面对上级重重压力也由我顶着。衡量做法对不对,只有一个标准就看村民们的肚子鼓起来没有。”一个老土改看见大虎说话时眼睛红红的,也插话说:“村民们饿肚子,青壮年过着流浪的日子,这种责任不能让老傅一个人扛着,大伙儿都有责任。”那位老土改的话音还没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大家都有责任,天大的事我们共同扛着。”傅大虎被这种情绪彻底感染了,他继续说:“咱们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只要咱们心里有信念,这日子也一定会熬过去的。”

在社员大会上,一位工作队员声嘶力竭地说:“社员同志们,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是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的行动纲领,是引导我国社会主义走向胜利的法宝。可有的人反对它,我们贫下中农能容忍这些谬论泛滥吗?”这位工作队员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企图煽动起群众对傅大虎的不满情绪。这时,他见群众冷漠地看着他,就灰溜溜坐下不吭声了。

傅大虎与村干部心里都明白,这是嫌步子迈得太小。过了几天,还是那位工作队员,生拉硬扯地把傅大虎拉到一块农田里,说要把这块田,尽快建成卫星田。傅大虎知道他说瞎话,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工作队员火了!大声说道:“这里谁说了算!”傅大虎笑嘻嘻地回答:“土地是我们农民自己的,我们应该说了算!”那位工作队员:“你这是顶风违纪?”“今天我就违纪了!”傅大虎冷冷地答道。

另一位工作队员指着一片霜打似得玉米地,对村干部们说:“你们这片玉米地,亩产达到六百斤没问题吧?看来要跨黄河了,不过还得过长江,明年要达到九百斤。”

“五百斤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八百斤想都不敢想。”傅大虎还是冷冷地答道。那位工作队员一听火了,大声喝道:“没想到你的思想这样保守!像个小脚女人走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的产!”傅大虎一句话把工作队员给噎回去了,“胡说八道。”那位工作队员被傅大虎犀利的语言顶得嘴哆嗦。连连咆哮:“你要考虑后果。”“后果早想好了,继续刨地球。”傅大虎笑嘻嘻地继续答道。过了几天,上级又出了新招说“土地经过烧烤能增加肥力”,于是公社强行指令马卜子村造熏肥。因烧柴不够,社员们只好分组,夹几根柴禾找块地,点把火应付。

这样胡乱折腾来折腾去。荒了刚有了起色的农田。由于盐碱,风沙得不到及时的治理与控制,又泛滥成灾。风沙扑向田里,庄稼不是被沙埋,就是缺苗断垄。这是一幅多么严重的灾荒的景象: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沙,片片内涝的洼窝地上,鼓起了青白色的盐碱泡,枯草与禾苗在寒风中抖动。村里的劳力大都被抽去“大炼钢铁”和“深翻土地”,一些庄稼因无人收割烂冻在地里。留在村里的一些老农因怕牲畜入社归公,就偷偷地把牛羊杀了。有些村民故意把羊憋死,卖了或者吃掉。眼前的一切,让傅大虎这位从不服输的硬汉心在滴血。

在那段茫然的日子里,傅大虎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局势。于是,他带着一腔茫然找到了老村长薛玉贵。老村长薛玉贵是他心目中指路的一盏灯,此刻也无奈地直摇头。最后薛玉贵琢磨了半天,含糊其辞地对傅大虎说:“只要是党让咱们做的就是对的。”

1960年,国家处于最困难的历史时期。马卜子村经过大跃进的折腾,农业与农村经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一些解放初马卜子人用血汗累积起来的治沙,治水工程,也在萧瑟的秋风中败落了。傅大虎翘首目睹了一幅幅惨败的图景:成群的灾民从河北、甘肃等地,涌进乌梁素海畔落脚求生。昔日遍滩的补豆干被一种刮地穷的耙子,刮的寸草不留。一些老太太又从凉房里取出小石磨,嗡嗡地又转动起来。他的心碎了。

大饥荒年代,由于缺粮,一些农民被迫偷盗粮食,在粮食未熟时就偷青吃青不少人患浮肿病死亡。当时,国家粮食征购实行任务包干,消费留粮执行“低标准、瓜菜代”的方针,贯彻“闲时少吃,忙时多吃,有干有稀,干稀搭配,粮菜混吃”的节约用粮措施。同时在以人定量的基础上,对劳力多的实行奖励的一系列政策。上级派工作组下来购粮,三番五次地找到傅大虎,为了保住村民的每一条命,要求继续粜粮。傅大虎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偷偷地把口粮、籽种和牲畜饲料留了下来。傅大虎冒着被处分,被开除党籍的危险,低报产量,不卖过头粮。并多次瞒产私分让社员们多分些口粮,吃不饱也能维持生命。这期间马卜子村的村民,一个人也没有被饿死。

度过这场大饥荒以后,中央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允许经营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恢复农村集市。傅大虎及时抓住这个机遇,充分利用本地芦苇与靠海吃海的资源优势,号召村民们,在生产队的地头边开荒种自留地,妇女们施展芦苇编织手艺,一些村民还偷偷地把捞上来的鱼虾,自留地里摘下的瓜菜拿到自由市场去买。

相邻红明村的一些社员与干部,发现马卜子村的社员走路腰杆直了,怀疑傅大虎向公社隐瞒了粮食,给社员偷多分了口粮。一次红明村的一位村干部当着一位公社领导说,马卜子村的人一天吃六顿干饭。傅大虎反讥相问:“你们吃稀的,干的那去了?”一句话把红明的那位村干部顶得哑口无言。

在这期间,公社一位领导利用开三干会的空隙间,找到了时任马卜子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傅大虎。他对傅大虎说:“老傅,国家为了开发大西北要修包兰铁路线。铁路沿线沙拐子段的村民要为铁路让道。因此有六十七户人家要搬迁到你们那里,这给你们带来不小的压力。”这位领导边说边急切地望着傅大虎。

傅大虎当时没立即表态。他沉吟了片刻对这位领导说:“这样吧!容我回去与其它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商议商议。”在回村的路上,傅大虎感到压力确实不小。是啊,本来脆弱的集体经济,一下涌来占当时全村三分之一的外来人张口吃饭,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在村民大会上,有一多半人黑压压地举手投了反对票。有些村干部虽然在村两委班子、全体党员、村民代表会上曾统一过意见,但此刻见举手投反对票的人的阵势,也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散会后温三毛旦、刘雨水、李润贵等一些村干部,心急如焚地到了傅大虎家对他说:“这结果咋向组织交待。”傅大虎对他们说:“村看村户看户,村民看的是党员和干部。”于是,党员与村干部在傅大虎的带动下,腾房的腾房,集粮的集粮,一下子轰动了全村。那些举反对票的村民不用谁动员,都怕自己落后,纷纷加入献爱心的行列。村党支部与村委会为了集中管理,都将他们安置在四沙圪旦村,并为他们捐献了三万斤粮食。

几年后,这批移民又被组织搬迁到别处,移民中有个叫乔三的农民说啥也不肯离去。他说舍不得这里的乡情、亲情。乔三定居在马卜子村后,立志要做一个马卜子人,并担任了生产队长。在他生产队长任上,带领村民们,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引水造田等一系列生产。有一年,乔三病重,他临走前傅大虎去探望他。乔三吃力地抓着老书记的手,嘴唇哆嗦着说:“老书记,我来马卜子村这么多年,看到了马卜子人的浓浓的乡情、亲情,也看到了马卜子人不屈不挠的精神,看到了马卜子的未来与希望。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折腾出个模样来的”过了几天乔三病故了。乔三病故后,儿女们依照他的遗嘱,将他安葬在马卜子的土地上。

第五章 为了土地的迁徙

“哥哥走西口,妹妹泪长流。”这是一首从黄土高原到大后套,不知传唱了多少代哀婉揪人心肺的山曲儿。优美动听的旋律,唱出了迁徙者、流浪者的惆怅,唱出了他们离别与苦难、唱出了祖祖辈辈的追求、希望与梦想。

傅大虎、杨二羊、温三毛旦等,大多数村民的祖父或者父亲,就是当年带着这种追求、希望与梦想流浪到马卜子村的。现有马卜子村的近六百户村民中,除了几户在清末就给西公旗在海畔放牧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不同时期,从全国各地流浪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从河北等地迁徙流浪到这里的。

这些人初来乍到,靠租种蒙古人的土地,靠撵牛放马,靠打短工扛长工维持生计。到头来,土地还是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他们深深懂得土地是庄户人的命根子,为了土地不情愿地任人盘剥,不情愿地卖儿卖女,不情愿地按下卖身契、童养媳的红手印。

傅大虎的老伴儿,白二白就是童养媳的亲历者。她的父母在她嗷嗷待哺的时候,就在饥寒交迫中撇下她离开了人世。母亲临终时,眼睛久久不肯闭上,直到娘家兄弟把白二白抱走,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安心地走了。她的舅舅家也是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尽管舅舅没明没夜地干活儿也填不饱全家人的肚子。二白长到八九岁时为了让她活命,舅舅无奈之下,将她童养给同村一个叫常留柱的弟弟做童养媳。常留柱的弟弟是个傻子,有一次,傻子看见村东的池塘里有刚出窝的小鸿雁,就下水去捞,结果下去后再也没上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社会,哪个妇女没有一段心酸的历史。

农民的希望就是土地,哪里有土哪那里就有农民的足迹。为了土地,他们背井离乡年复一年,不顾路远迢迢,不顾风雨雪飘。刘雨水给他讲了自己名字的来历:他家原来就在乌梁素海对岸的坡梁上。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先在坡下的海畔上谋生,结果年年租种地主的地,不是被盐碱蒸死就是被雨水涝死。

后来才举家上了坡梁。到了坡梁后连续三年没滴一滴雨,坡梁上别说长庄稼,就连草也看不见一根。就在那年他出生了,父亲刘万才叹口气对娘说,这孩子就叫雨水吧。其实,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中国农民,哪一家没有一部苦难史、血泪史。

在这块地球同纬度较大的湿地上,洪灾过后,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迅速长出一种叫芦苇的植物。芦苇古人也称蒹葭。特别是初生的芦苇,茫茫苍苍地,摆动着深青色的波浪,让人自然联想起对亲人的思念。所以,在这块湿地不远的古秦地,由此诞生了《诗经·秦风》《蒹葭》篇。这是一首怀念亲人,赞美爱情的恋歌。二千多年来,在芦苇的飘荡中,它一直向人们诉说着爱恨情愁的故事。

为了生存,马卜子祖辈人也留传下一个离别之苦,凄苦悲凉的传说与故事。在很久以前,离马卜子不远的德岭山下,西公旗一个活佛的姐姐远嫁到了鄂尔多斯。有一天姐姐来看他,姐弟俩彻夜叙说离别的思念。有一天姐姐要回婆家了。活佛远望着动荡的芦苇,望着姐姐远去的模糊背影,脱口唱出了一首叫《鸿雁》的民歌。所以,栖息的芦苇丛中来来往往的鸿雁,也就成了马卜子人对亲人的一种寄托与思念。

1961年春天。也就是鸿雁归来的季节。为了生存,搬迁到远住在石哈河滩的王三,遥望着北归的鸿雁思乡情切。他想回故乡马卜子村,可自家太穷,在那个连树皮也啃光的年代,谁肯接受一个疾病缠身拖儿带女的累赘。思来想去,王三还是回了一趟马卜子村。起初,他不好意思与傅大虎说,便绕了一个弯子找到了时任村党支部副书记的薛玉贵。薛玉贵将王三一家人的想法告诉给了傅大虎,傅大虎很痛快地答应了王三落户的请求。一家人落户后,高高兴兴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人们在饥寒中,掐指打发着贫困的日子。转眼间就到了1962年的秋天。这年因村委会瞒报了粮食,同时又让一些生活困难的村民到海子里捞些鱼虾走村串户叫卖。这件事被上级发现了,有位领导指着傅大虎鼻尖对他大声嚷道:“老傅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经过谁的批准搞自由市场的?同时,又瞒报了粮食,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上头不是有精神了吗?可以搞自由市场啊”人家一天能挣两元钱,我们老农民,一天的工分才值几毛钱!这是啥道理?”傅大虎反问道。那位领导其实也知道他们的苦衷,气得直搓手,最后劝他:“你呀你,肚子里就一根肠子,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

傅大虎说道:“一个修地球的,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咱就认一个死理就是不让农民挨饿。”那位领导听着听着,反倒听出了一些其中的道理,把身子往傅大虎跟前挪了挪继续听。傅大虎继续说:“你们那一套,反倒搞得大伙儿饿肚子!咱老农民不懂那么多,得想先吃饱了再说!政策有变化,让自留地适当扩大,正好大队存几块荒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寻思把这几块荒地从集体地里借出来,重新收拾收拾种上庄稼,明年夏天也让大家多收点粮,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有啥不好。”领导开始点头默认了。

一天,公社领导来到了马卜子村悄悄地对傅大虎说:“你是如何收买公社下乡干部的,让他回去一再说你做的有理?”傅大虎呵呵地笑道:“跟你学的。”原来这位公社领导也是从基层提拔上去的。农民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年冬天,旗里派来的工作队员。听说傅大虎给马卜子村的村民们私分了粮食,这在当时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村民们估摸着老傅难逃这一劫了。于是,悄悄地暗中保护老傅。那些一起走过来的老土改们找到傅大虎,对老傅说,万一追查下来,天大的事由我们扛着。咱村里没有我们可以,没有你不行。傅大虎心里有数。

一天,那位工作队员以为抓住了把柄,气势汹汹地责问傅大虎:“私分瞒报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傅大虎心平气静地回答:“知道。”“那你为什么明知故犯?”“为了不让村民们饿死。”工作队员见傅大虎理直气壮,心里暗想,这可是一个不服软的硬茬。

于是,语言开始咄咄逼人了。他提高了嗓门大声说:“你考虑过后果吗?”此时,傅大虎什么也不顾及了,他霍地站起来大声对工作队员说:“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有些话不能不讲了。这些天快憋屈死了!今天豁出去了非说不行。听我讲完了给任何处分都行。”

傅大虎看着一脸紧绷的工作队员,豪无惧色地讲真话:“咱们领着农民走了这么多年,农民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农民填不饱肚子能干重活儿吗?”最后一句话把那位工作队员呛得低下了头,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这些年来,马卜子村的浓浓乡情,也没有阻挡住迁徙者脚步。傅大虎总是站在村口的老柳树下,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又看着他们疲惫地归来。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有村富了民强了,才能挽留住这些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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