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馒头
2016-06-27李舒
李舒
上周,我正在日本出差。偷得半日闲,到金泽的大丸百货商场买馈赠友人的土产。手里正拿着包盐煎饼,忽然得知,鲍耀明先生已于4月9日驾鹤西归了,享年96岁。
“鲍耀明”这三字,于世人来说可谓陌生。他半个世纪之前与周作人的745通书信,使我们这些后辈,得以有幸一窥周作人先生晚年生活与思想。我站在超市里,手里捏着那包盐煎饼,忽然想起周作人写给鲍耀明的第一封信里,托鲍耀明“欲请费神买盐煎饼一盒”。
那时的知堂老人,因为儿子周丰一被打为右派停发工资,只能靠自己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翻译的收入,养活一家数口,并鲁迅原配朱安和周建人前妻羽太芳子。生活窘迫,苦不堪言。
那时的鲍耀明,从东京回到香港,在三井洋行任副总经理。虽然从商,他所热爱者,仍是文学。1950年开始,鲍耀明为杂志《热风》撰稿,结识了曹聚仁。鲍耀明偶尔向曹打听周作人的近况,曹反问:“你是否想认识他?”“我正是有这个意思。”“既然如此,我替你写信给他,不过,最好你自己也给他去封信。”
一个文学爱好者和一个失意的大师开始了长达七年的鱼雁往来。不可思议的是,书信中,他们谈论最多的,不是文学,不是历史,却是食物。
一开始,鲍耀明给周作人寄的,还是颇为风雅的清酒和樱干,渐渐地,换成更为实用的猪油和白糖,甚至还有十斤糯米(周作人想在端午节包粽子)。因为国内对于进口包裹有数量控制(每人每月只能收一个),鲍耀明以周作人本人、妻子、儿媳、侄子等多人的名义,给周作人快递包裹。有时担心海关的检查,鲍耀明还曾经把砂糖倒进月饼盒子作为填充物,又把味精去掉包装后和白糖装在一起寄出(因为当时传言不能进口味精),可谓用心良苦。
为什么周作人对于食物如此渴求?时值国内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作人的日记里,多见别人送了几个苹果,一听只有芋头没有鸡的鸡罐头,连家养的鸡下了一只蛋,也会不惜笔墨,郑重记下。鲍耀明自己判断,周作人为什么向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写信求助,乃是“如果我是出名的人,或者‘五四’时代同周作人同辈的人,他绝对不会低声下气地求你:寄点东西给我啦!就是因为我是无名小卒,他觉得无所谓”。
因为食物的极端匮乏,周作人甚至会为了一盒煎饼的下落,在信中数次提起。当时香港向北京寄物,似乎时常有丢失。1960年10月30日,因为鲍耀明给周作人寄了广式月饼,一直没有收到,周作人在回信中说:
“唯别无甚欲得之物,因点心类既不能进口,其余副食品亦不知孰为禁品?倘有罐头‘蒲烧’,尚乞酌量购寄,余则不敢望也!”
这里的“蒲烧”,是一种日式料理方式,指切开鱼并剔骨之后,淋上以酱油为主的佐料,串上竹签去烧烤,一般常见的有鳗鱼蒲烧、秋刀鱼蒲烧等。周作人早年留学日本,娶妻羽太信子,对日本食物颇为欣赏。他拜托鲍耀明代购的食物,多为日式,除了上文的盐煎饼和清酒,还有福神渍(一种日本什锦八宝酱菜,现在最常见搭配咖喱饭食用)、奈良渍(用酒糟腌制的奈良风味酱菜)、玉露茶(一种日本绿茶)……甚至还有一包佐饭调味料,内有紫菜碎、芝麻、七味粉等,专门撒在米饭上食用,我曾经在京都买过几次,没有菜蔬下饭时,味道颇美。
这些日本土产中,最令我动容的却是一盒东京荣太楼的栗馒头。荣太楼是1858年创立的东京和果子老铺,所谓栗馒头,是一种栗子馅的和果子。1962年2月26日,周作人得知鲍耀明的弟弟要去日本观光,便提起想要一盒栗馒头,却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因为“内人近来甚欲得”。当时羽太信子罹患胃病,“终夜呕吐”,思念家乡之物,周作人不顾自尊,写信向鲍讨要。鲍耀明得信后,四处寻找此物,最终居然拜托另一位著名作家,才了了周作人的心愿。
这位作家,便是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和周作人曾在1942年的京都有过一面之缘,谷崎说:“他给人的印象,温和而略带阴性,肤色白皙,态度谦虚,有贵族般的眼耳口鼻,稍稍俯下头,讲话不正视对方,日语发音正确(想不到他的日语讲得那么好),说话声低而文静,我虽未见过鲁迅,但想象得到他们昆仲间容貌性格的异同。不过从周氏的印象,不难发现到他的冷静与幽闲,而鲁迅则辛辣、讽刺。”
谷崎润一郎和鲍耀明也相识,在得知了周作人的近况后,他爽快回信,愿意充当周作人的日本代购,“如果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请告诉我”(1961年7月26日鲍耀明信中转述),“梅肉酱如果合先生的口味,要多少都可以寄给您”(1961年10月31日鲍耀明信中转述)。这次的栗子馒头,最终也由谷崎润一郎买好,先寄给鲍耀明,再由后者寄给周作人。
3月24日,这盒辗转东京、香港的栗馒头终于到了周作人手中,同时寄来的还有猪肉罐头、方糖、奶粉和药物。拿到包裹时,周作人最感慨的,居然是栗馒头的“原盒无损”。然而,信子夫人的病情加重,这时连日思夜想的故乡之物,也吃不进去了。
4月6日,信子被送到北大医院急诊,周作人在当天的日记里记载:“灯下独坐,送往病院的人们尚未回来,不免寂寞之感。五十余年的情感,尚未为恶詈所消灭,念之不觉可怜可叹。”
一直以来,羽太信子是周氏兄弟失和之谜的关键人物,在舆论史家之笔中,她是悍而贪财的妇人;在周作人的日记里,也有晚年得了神经衰弱的信子时常向他无端发火的记录。然而,这样的信子最后得到的,却是“可怜可叹”四字,颇让人感慨——周作人对信子,恐怕还是有许多真感情的。
鲍耀明给周作人的这些海外代购,都是免费的。周作人给鲍耀明寄了许多书画和信件,除了自己的手稿,还有周作人和胡适、徐志摩、钱玄同、刘半农的通信,甚至连大书法家沈尹默给自己写的“苦雨斋”横幅,也寄了过来。鲍耀明不知道周作人为什么要寄这么多东西过来,我却明白,一是为了回报,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位失意老人在落魄之中,维护自尊的唯一方法。
因为这些書信字画,有人揣度鲍耀明的动机不纯。却不知在今日,周作人当然已被重新评价,而当时,他是世所公认的“大汉奸”,鲍耀明对周作人的施之援手,纯粹属于对于周作品的欣赏,这场开头唐突而患难之中颇见真情的交往,两位当事人都是感同身受的,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那个时代颇为难得的一份友谊。
(朱磊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