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裁缝的时光
2016-06-27张寄寒
张寄寒
我家久居江南小镇,镇上的人家每年添置新衣时,除了剪布料到裁缝铺和去成衣店买成衣外,还有把裁缝请回家制衣的习惯。我家因家境贫寒,兄弟姐妹较多,每年添置衣服全由妈妈精心掌控。按“老大着新,老二着旧,老三着筋”的原则, 我和小妹读四五年级了,还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呢!
在我们的小镇上,请裁缝一直是件不小的事。首先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筹划好家里所有成员添置什么,然后去布店剪来对应布料,一定是廉价的,给一家老小单的夹的棉的衣服,做上几天。裁缝在哪家做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现那家的家境殷实,人丁兴旺。
我家只请过一次裁缝,那是因为爸爸失业很久,好不容易在南通盐业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妈妈为了让爸爸出去工作更体面,翻出了压箱底的一块上等呢子料。她说,这是爸爸在上海工作时给她买的一块大衣的呢料,一直舍不得做,一放就放了十几年。
我家请裁缝的事,立刻从小妹的嘴里传出去,妈妈一点不责怪她,还说,这十几年里也应该有这么一次稍显“奢华”的举措。女裁缝白白胖胖,四十出头的年纪,她还带来一个女徒弟,和我们差不多大。她们来之前,妈妈给她们准备了一张竹台板。女裁缝和女徒弟扛着缝纫机走进我家,放在竹台板上。妈妈把一块簇新的上等呢子料交给女裁缝,还把爸爸的旧西服给她参考做件呢大衣。
她们每天来得很早,一进门就开始工作。女裁缝用滑石粉在呢料上划来划去,女徒弟用她带来的一只白色搪瓷杯,沏上一杯老浓茶,放在竹台板角上。然后,女徒弟坐在缝纫机前边整理线团。女裁缝忙碌了一会儿,端起搪瓷杯,浅浅地抿上一口。她每喝一口总要伴随着发出深深地叹息声,那叹息声让人感到喝茶是一桩过瘾的快事。女裁缝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幽幽地哼起小曲,我听出来是锡剧小调,委婉、缠绵,浅浅地哼唱,柔曼而动听,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着。妈妈说,女裁缝每次哼曲都是完成了一件衣服的阶段性工作。女裁缝幽幽地哼曲神态,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女人,简直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她那低沉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我和小妹着迷。妈妈本想让小妹跟女裁缝学手艺,但缝纫手艺没学好,小妹却学会了唱戏。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们刚走进家门便被女裁缝叫住,她用一根皮尺给我们量了胸围、身高。我们问她量了干什么?她诡秘地笑而不答,继续埋头在竹台板上一大堆的衣料中。女徒弟的缝纫机发出极有节奏的声音。
女裁缝在我家的日子温馨而安静,妈妈每天买鱼买肉,女裁缝在妈妈的煸炸爆炒的声响中裁裁缝缝。吃饭时,妈妈把平时舍不得用的金边汤碗、红木筷子都拿了出来,桌上摆上半透明的白米饭,还有妈妈一手做的色香味佳的好菜。
女裁缝和女徒弟吃饭没有声音,吃相文静、雅致。女裁缝放下筷子,女徒弟立刻起身,妈妈伸手夺碗欲再添点,女裁缝边剔牙边摆一摆手。我和小妹不等她们走开,便坐上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妈妈用嘴贴在我耳朵上说,等她们走,再收拾你们!
次日放学后,我和小妹一踏进家门,又被女裁缝叫住,她像魔术师一样,立刻变出两件小衣服,一件是我的呢子料小西服,一件是小妹的背心。她让我们穿上,感叹地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我和小妹兴致勃勃地把妈妈拉到女裁缝面前,女裁缝告诉她:“你这块呢料做一件大衣太浪费,我想尽办法,给两个孩子各做一件,你满意不满意?”妈妈频频点头说,满意!满意!又让我们谢女裁缝,我和小妹向女裁缝深深地鞠了一躬。
刚开春,爸爸穿着新做的呢大衣去南通新的岗位上工作,我和小妹也穿了新衣服上学,因为上小学后从来不穿新衣服,反而不自在起来。那天放学后,妈妈拉着我们去镇上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照。
小学毕业,上了县城中学读书。我的小西服已经穿不上了,没几年,它旧了,后来,不见踪影。如今女裁缝给我做的小西服,唯有留在我家一本旧影集的一张黑白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