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泥沼的玫瑰

◎海 石

蓝茵和我说，她有一天会住进一个大房子里。房子门口会种上两排金桔，到了冬天了，结满金桔迎接客人到来。自己懒了，不想做饭了，就摘两颗金桔吃。房子的每一个房间里，会摆一束玫瑰花，她说女人都喜欢玫瑰花。她忧伤了，想哭了，就嗅一嗅玫瑰的香味。

我和蓝茵一起长大的，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只是我和蓝茵之间，没有青梅竹马的浪漫。我欠蓝茵太多了，每当我想到这，我就感到痛苦、追悔莫及——蓝茵最喜欢吃金桔了，但是我没有买多少金桔给她吃，蓝茵最喜欢玫瑰了，但是我从来没有送过玫瑰给蓝茵。

我的妈妈是一个吃过很多苦的女人，她一遍遍告诉我要对女人好，要对对自己好的女人好。但是我从来没有将妈妈的话放在心里。我生来就没有继承妈妈的善良，却继承了我父亲的一大堆坏毛病。妈妈看着长大后的我，一直都唉声叹气，看我的眼神都是失望与担心。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是对妈妈最好的男人，为什么妈妈还会对我失望？后来我才明白，妈妈之所以失望，是因为我同爸爸一样，或许同世界上的大部分男人一样，对自己的女人不好。对自己女人不好的男人怎么不会让妈妈担心呢？

蓝茵是我女人，她似乎生来就是我的女人，上帝注定了一般。她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长她一上午。接生婆也都是张奶奶。张奶奶帮我接生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去迎接她的出生了。蓝茵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也是小学同学 （两个人都只读了小学），在出生的当天，就开玩笑帮我们俩定了娃娃亲，一根红绳就拴在了我的左脚她的右脚上了。

从小到大，我和蓝茵两个人就很少分开。我和蓝茵的家只隔了不到一里路，小时候，有时她爸妈不在家，她害怕了，呼喊一声，我就能够听到。我会以喊话，和她交流，消除她心中孤单与害怕。我和她也是一块上的小学、初中、技校，两个人一直都是在同一个班里面。她就像我一个跟屁虫，一直跟着我。那时候我很喜欢她这样跟着我，因为这让我有一种自豪与虚荣感，我可以在男生面前吹嘘我有一个对我多么死心塌地的女人，一个我可以呼来唤去的女人，一个长得丰满漂亮的女人。而这也让很多男生羡慕不已。他们一遍遍问我摸女人的奶子是怎样的手感，搞女人是怎样的滋味。我胡吹海阔，用粗痞的话说我和蓝茵之间男女之事。而实际上，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碰过蓝茵。

我喜欢蓝茵吗？在读书的时候，我想我对我学校里的其他的几个女孩子产生过比蓝茵更浓重、更具欲望的男女之情。但是我是一个失败者，她们都把我拒绝了。只有蓝茵，和我一起长大的美丽善良的蓝茵一直在我身旁，无时无刻，无论我怎么待她。她为什么会没有脾气呢，乃至是卑躬屈膝呢？她没有对其他的男人产生过爱欲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一生的感情都放在我这个混蛋身上呢？

我自责，我后悔，我痛心，我应该对蓝茵更好的，然而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我只能完成蓝茵的愿望，我要拿到一笔大钱，我要盖一幢大房子，门口种上两排金桔，每一个房间里都定时更换新鲜的玫瑰。

我和蓝茵从技校毕业之后，我和几个所谓的朋友在所谓的江湖上混了一段时间。我记忆力不是很好，我记不清楚那一段时间我和我的那一帮狐朋狗友都做了多少缺德事情。在我残存的记忆当中我和他们混得像条狗。而即使我像条狗，蓝茵也跟着我。后来，在一次打架之后，我的那一帮子朋友抓的抓逃的逃，便解散了。我的运气还算好，那一天我陪着蓝茵去医院做人流，躲过了一劫。

是的，做人流。我和蓝茵在毕业前的那一晚，我和她睡了。我想也是那一晚怀的孕。当然，睡了第一次之后，我和她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睡，每一天都有可能怀孕。但是第一晚的那颗种子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只有第一晚的种子才能像γ射线从宇宙的另一端穿过数百亿光年的距离到达了地球。

蓝茵知道怀孕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在第三个月时，我陪蓝茵去做了人流。事实就是这么碰巧，我想要是那一天，我没有陪蓝茵去做人流，我或许就进了牢房了，或许下半生就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了。毕竟那一次打架死了三个人。

蓝茵不愿意做人流，她再三坚持应该保留住那个还不足一个鸡蛋大小还未成形一片混沌的孩子，甚至她第一次和我歇斯底里地争吵了起来。但是争吵结束之后，她还是乖乖识大体地和我一道去医院做了人流。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次做了人流之后，我没有说多少的安慰的话语，甚至连一些营养品也没有买给她吃。那天，做完人流之后，我和她走出医院。我依稀记得，蓝茵的脸、嘴唇都发白，走路都走不了。我搀扶她回到租房，我拿着刀去了打架的场所。我似乎还能听到蓝茵半瘫在床上，乏力地伸出手，细微无力地向我喊道：“陪着我……剥个橘子……”

妈妈和我说，世界上没有一个混蛋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那时候我以为妈妈是变着说辞来骂我的爸爸。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是在说给我听。

现在我很后悔逼着蓝茵去做人流，如果不做人流，孩子到现都有两岁快三岁了。或许蓝茵也不会死了。但是后悔没有一点用处。它不会把蓝茵带回来，也不会把我带回到过去的时光，让我重新为人。

在蓝茵人流之后的第二个月，我和蓝茵身上的钱已经不够十天的生活费了。我和蓝茵便在附近的纺织厂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高，但是能够养活我和蓝茵。蓝茵是一个手脚很灵活的女孩子，裁缝衣服学得很快。一般实习期是两个月，蓝茵一个月就转正了。而且在一年之后，蓝茵从以前穿蓝工作服，变成了穿红色工作服，从普通员工升了一级，变成了一个小组长了。工资也长了很多。而我呢，我手脚比较笨，一天都很难完成任务，绩效很低。一个月赚的钱只有蓝茵的一半。

我赚的钱比蓝茵少，但是蓝茵丝毫没有嫌弃我。蓝茵长得苗条，身子丰腴雪白，车间里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在工作时想尽一切办法和蓝茵触碰，比如在递送裁缝的衣服片时会刻意碰一下蓝茵的手，泊路时会刻意将身子向蓝茵靠，触碰蓝茵隆起的大胸。甚至车间主任对蓝茵也抱有欲望，他不时会找找蓝茵，把蓝茵带到他的办公室。我想要是蓝茵想找个好男人，她在厂里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无数的男人喜欢蓝茵，至少对她年轻丰腴漂亮的身体垂涎三尺。

每当车间主任把蓝茵叫到他办公室时我总会放下手中正在裁缝的布料偷偷地跟着前去。我会在不远处看着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若是主任将门关上了，我会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办公室里面的动静。蓝茵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任何人动我的女人。为此，在一天晚上，我喝了一瓶二锅头，恰巧碰到了从厂里出来的主任，我一冲动就冲到主任的身边，二话不说就把主任揍了一顿。

我揍了主任，我甩下一句话，说道：“你个娘希匹的，你再碰一下蓝茵，我打断你一条腿。”

第二天酒醒了，我认为我会被辞退。为此我苦恼、害怕，我后悔打了主任。何等的无能而懦弱啊！然而等我战战兢兢走到工厂，我不仅没有被辞退，主任还躲着我，再也不敢叫蓝茵去他的办公室了。我想大概主任也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他害怕我被辞退之后报复他，所以只得咽下这口气。而我呢，出了一口气又没有被处罚，我得意地在车间里向同我一起上班的工友说我的“光辉事迹”。我连车间主任都敢打了，那些总是乘机占蓝茵便宜的男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向蓝茵伸出他们的咸猪手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越是凶狠，就越会受到他人的敬畏；越是怯懦，就越会受到他人的欺负。

蓝茵知道我为了她打了主任她很开心。我依旧还清晰地记得，蓝茵将我扑在床上，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咯咯咯地笑了半天。那般幸福。

唉，现在再来回想蓝茵，我的心像是撕碎了一般。人为什么一定要失去之后才会悔恨呢？为什么在拥有的时候不好好地珍惜呢？蓝茵那白花花的身子，那娇美的容颜，那娇弱温柔的声音，还有那善良温馨的心，我是何等地想念啊，而又是何等地折磨我啊。如果可以用时间来换时间，我可以用我剩下生命中的五年时间来交换过去的一年时间，我要在那一年里，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干净温暖的男人，一个竭心尽力对蓝茵好的男人。

在纺织厂工作了两年多，我和蓝茵有一定的积蓄了。我和蓝茵的生活好了起来。不时地还会过一两天我们心中的小资生活，我们会看看电影，吃一吃肯德基，去郊外旅行。在那一段时间里，蓝茵是那么的快乐，就像一只蝴蝶。那一段时间也是我和蓝茵最平静的一段时间。而那之后，我和蓝茵平静的生活被我活生生地给丢进了火山冰川大海，再也不会回来。

我迷上了炒股，开始股票行情好，我赚了一些钱，后来我把所有的钱投进去了，我买了认证股权。我做梦会发大财，然而我买的股票却狂跌，连续跌停了几天，股价四天腰斩，半月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我一直没有出，等着股价涨回来。但是终归没有涨回来。

我投入到股票里的钱是我和蓝茵两个人的血汗钱，是每天八个小时，三班倒赚的血汗钱。这些钱却十之八九全部消磨在了股市里了。我将这些钱投入到股市时我没有告诉蓝茵，我觉得蓝茵目光短浅，不懂投资，不懂钱生钱。钱打了水漂了，我怎么告诉蓝茵呢？我是一个怯懦无能的人，我连续喝醉了好多天，每一天浑身酒味对着蓝茵，却不敢开口告诉蓝茵钱都亏光了。

鬼迷心窍吧，我那时候脑袋里冒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我拿着剩下的钱去赌了。

在那一段时间里，虽然我有些异常，但是蓝茵没有察觉到。睡觉的时候，醒来的时候，蓝茵会依偎在我的臂膀里，轻轻地哼一首歌谣，脸上会洋溢着笑容。她偶尔会抬头看看我，对我欲言又止。

或许是因为钱亏光输光了，我心里压抑苦闷。不抽烟的我，有天路过小卖部时，我买了一包烟，我回到我租房里，我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在厨房做好菜端菜上桌的蓝茵看到我抽烟，一把将我嘴里的烟夺了过去，丢进了垃圾桶。我的脾气很坏，又加上钱打了水漂，憋了一肚子无名之火，我一巴掌扇在了蓝茵的脸上。

我清楚地记得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粉红色毛衣的蓝茵扑在床上哭，那天蓝茵哭了很久，那是我见蓝茵哭得最久的一次。而我呢？我坐在桌子旁，若无其事地吃着蓝茵做的饭菜。直到我填饱了我的肚子，我才靠近在床上哭的蓝茵，我用蛮力将蓝茵从床上拉了起来。蓝茵的眼哭得红肿，眼泪将漂亮的脸蛋弄花了。而床上都是湿热的泪水。

蓝茵捶打着我的胸膛，在我的怀里哽咽着。我抓住蓝茵的手，抱紧蓝茵的身子，用男人力量的优势控制着柔软的蓝茵，直到蓝茵的哽咽声慢慢平息下来。

那一天，蓝茵真的生我气了。她许久没有搭理我，我想要动蓝茵的身子，蓝茵却侧过身子背对着我，身体缩在一起，像是僵硬的稻草人。那天晚上，我终归吸了一根烟，只是我是在外面街道上抽的。我在晚上十点半出了房门，走了一公里的路，到了水果店，水果店正要关门。我买了两斤半金桔。

那一次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帮蓝茵买金桔之一，蓝茵看到了金桔，僵硬的身子缓缓地放松了。她红肿着眼睛扑哧笑了，她接过我给她买的金桔，剥着金桔。脸上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说道：“你还是爱我的。嘻嘻。”

过了几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蓝茵反感我抽烟了。因为蓝茵在前几天去医院检查了，她怀孕两个月了。蓝茵一次次欲言又止是因为她想告诉我她怀孕了这个消息。蓝茵怀孕了，对于蓝茵是一个惊喜，蓝茵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当她得知她怀孕的时候，她说她高兴得心脏像是一朵开放的花朵，脸蛋一整天都是笑容。但是当蓝茵看到我的时候，她就感到害怕——第一个孩子是我逼着她去人流了，她害怕这一个孩子我依旧会逼着她去人流。

我是看到蓝茵的医疗报告才知道蓝茵怀孕了。唉，我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强制蓝茵去做人流。除了人流我还有选择吗？如果我的钱没有亏光输光的话，我想我可能会接受这个孩子的降生，但是现在没钱！更为可悲的是我还欠了两万多块钱——我赌，借了高利贷。

“蓝茵，打了这个孩子吧。”我很小声、无能地说道。

蓝茵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她的眼神中带着不解、愤怒、咒骂、绝望与恳求。

她久久没有说话，脸色有点发白，身子在颤栗着。

“做人流吧。”我说道。

蓝茵将拿在手上正在嗑的瓜子一把丢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她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道：“我凭什么要打掉孩子啊？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打掉孩子啊？”

蓝茵那天确实发脾气了，那是蓝茵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她拿起了房间里两个水杯往墙上摔。

“这个孩子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告诉你，张公明，你不养这个孩子，我养！你打死我，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那天蓝茵气冲冲地从家里走了，她重重地摔了房门。我满世界地在街道上找蓝茵，蓝茵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找了蓝茵三个半小时，到了凌晨一点，我在江边看到了蓝茵。蓝茵坐在江边的板凳上冷得浑身发抖。

那天我把我的外套套在蓝茵冰冷的身子上，我跪在地上抱住蓝茵的腿和她说我炒股和赌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哭，蓝茵也哭了。我和蓝茵说等我还了高利贷，等我和蓝茵存足了结婚的钱，等我和蓝茵结婚之后，再生孩子。蓝茵也哭了，她的眼泪滴在了我的额头上。但是蓝茵比我要坚强，在我絮絮叨叨地说完时，蓝茵抱着我的头，边说边哽咽，“你别赌了，我们努力赚钱，帮你还了钱。”在寒冷的空气中我能够感受到蓝茵呼出的温暖的气体，“不管有没有钱，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我们生下孩子，再结婚。反正我一辈子跟定你了。”

那天晚上我发誓说要好好待蓝茵，绝不再让蓝茵吃苦。妈妈和我说过，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守不住一个誓言。事实也是如此，我连对蓝茵好对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好的誓言也守不住。

我高利贷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就要连本带利还钱。我和蓝茵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六千来块钱，根本就不够还我借的高利贷的钱。我想问家里的父母要钱，但是父母根本就没有钱给我。我的母亲身体不好，在家里休养着，不时要去一趟医院看病吃药。我的父亲又是一个懒惰而无能的人，种着三亩地，家里勉强收支平衡。至于家里的一些其他的亲戚，大多是穷人，即使有钱也不会借，我向他们开过口，他们都干脆地回绝了。

我和蓝茵两个人上班上得更勤了，车间上班三班倒，车间一旦缺人，我和蓝茵就会主动上两个班。按照正常公司制定的员工休假规章是十天至少要休息一天，我和蓝茵却天天都在上班。蓝茵有身孕，我不准许蓝茵这么拼命上班。但是蓝茵根本就不听我的。蓝茵总是以没事来搪塞。

一个月的期限到了，我和蓝茵手上只有五千多块钱。收高利贷的人到了我的租房，三个男人。他们拿着刀，他们来的时候，我一人给了他们一包十块钱的真龙烟。我想先巴结一下他们，等下打我的时候会轻一些。他们在房间里抽了一根烟，我又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拿了一些瓜子吃。他们喝完茶，吃了瓜子之后，说道：“张公明，还钱呐。我们老大让我们来收钱。你是一个明白人。借钱的时候应该就明白不还钱会怎样。”

我留了一千块钱作为生活费，其余的钱全部拿了出来，说道：“这是全部的钱了。三位大哥能不能缓几个月？”

他们收了钱，数了数。说道：“你大爷的，就这么点钱？”他拿着刀吓唬着我说道：“一个月的利息是七厘，张公明，你借了两万五，要还两万六千七百五十。这才是四千五百块钱。”

“缓几个月吧。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全部的钱都在这里了。”

另外两个人开始在我身上房间里翻。我藏在我内裤的一个月的生活费被翻了出来。而蓝茵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子被他们弄得像是一个猪窝。他们实在是没找到钱了，另外两个人就开始打我，我被他们踢了两脚，甩了一个耳光。

他们给我宽限了一个月。他们将要离开时，蓝茵回来了。

蓝茵提着一条鱼和一些蔬菜。她一进门口，看到拿着刀的人吓傻了。而那几个混蛋看到蓝茵起了歹毒之心。他们伸手要去动蓝茵，蓝茵吓得手里提着的袋子落在了地上，袋子里的鲤鱼还活蹦乱跳，在瓷砖上甩尾跳动着，垂死挣扎。

我惊呼地喊着，声嘶力竭地叫着，我从厨房里拿出柴刀要和他们拼命。有一个混蛋已经解开了蓝茵的几颗扣子了，他的双手伸进了蓝茵的衣服。

我拿着刀威胁着那个男人，我想要和他拼命。那几个人也吓住了，他们放开了蓝茵。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退出了门外，说道：“下个月若是不连本带利还钱，你的女人……”他们色眯眯地看了一眼蓝茵说道：“你明白的。”

他们出去了。我把刀也放下来。蓝茵受到了惊吓，哭了很久。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在地上歇着了，嘴一张一闭。我将蓝茵扶到沙发上坐下，把蓝茵的衣服扣上，用袖子擦了擦蓝茵的眼泪。然后整理了一下房间，捡起落在地上的鱼与蔬菜，开始做饭。

女人比男人更为坚韧，至少蓝茵比我坚韧。我不知道蓝茵是怎样收拾好自己脸上的表情的，那一天，我一顿饭还没有做好，蓝茵就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了。蓝茵帮我端碗、盛鱼汤，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蓝茵死了。

蓝茵在车间上夜班死的。

待我跑到车间的时候，蓝茵已经没有了呼吸。蓝茵躺在地上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我看到蓝茵的尸体。我无法相信蓝茵死了。我在车间大哭，拼命地哭，像是新生娃娃来到世界时一样。

那天，车间的主任、高级经理全部来了，他们围着我，看着我抱着蓝茵的尸体哭。我哭得头脑发涨，哭得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哭了。我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有娶蓝茵，恨自己是逼死蓝茵的人。

蓝茵的死因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蓝茵是因为过劳死的，而蓝茵之所以会在怀孕期间拼命地干活就是因为我欠了高利贷。我才是那个真正害死蓝茵的人，害死善良、死心塌地爱我的女人的罪魁祸首。

我那时候感到绝望，感到害怕，感到前行无人相陪的孤独与惶恐。我哭得出现了幻觉，在凌晨四点，我看到蓝茵的魂回来了，蓝茵重新站了起来，她拉着我的手穿过工厂，穿过落寞路灯的一条条街道，穿过漆黑的荒原，来到了阳光刚好升起的清晨，来到了玫瑰盛开的花园，蓝茵穿上了白色圣洁的婚裙，我穿上修身得体的西装，我牵着蓝茵的手，我们走到哪儿，哪儿的玫瑰花就向我们低头。我们走到哪，哪儿就会响起高洁欢乐的交响乐……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从蓝茵的肚子里出来，那个带把儿的婴儿在哭，挥着还血淋淋小手掌，然后婴儿开始走，走到我的脚下，然后往我身上爬，婴儿爬到膝盖上，我的膝盖便长出一朵玫瑰花，婴儿冲着我笑，继续爬，爬到我肩膀上，我的肩膀就长起来了一棵金桔树……

妈妈和我说过，一个女人陪一个男人过了二十年，一生的幻想就结束了。蓝茵陪了我二十二年，我想蓝茵的幻想还只是开始，但是一生的幻想就结束了。

当法医对着蓝茵的身体尸检的时候，我在工厂里闹着事，我不能让蓝茵白白死了。我要让公司赔我很多钱，我要拿着这些钱，盖一幢房子，房子大门口的前方二十米我要种上两排金桔，我要在大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里定期更换新鲜的玫瑰花。我还要给蓝茵修建一座大墓，墓的四周种上金桔，墓的四周种上玫瑰。

我要在墓碑上刻下：张公明之妻蓝茵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