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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

2016-06-27唐咏梅

短篇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阿香姑母爹娘

◎唐咏梅

初识阿香表姐时,她二十出头,不说不笑,不开口说话已整十年,不聋不哑,寂寂地走过了青涩的少女时代。

只见她甩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灵巧的身影穿梭在厅堂、厨房、河边、井台,挑水、劈柴、煮饭、洗衣、没有一刻停歇,无声无息,不展笑颜,也无不悦之色。我感到深深地诧异。

姑母说,农忙时,女儿阿香更是地里一把好手,插秧收稻一个顶俩,就连筑田埂拉犁耙这样的重体力活她也干得干净利落。顶着六月热辣辣的太阳,黝黑的脸上汗流如注,她也不擦擦,一个劲儿埋头干活,草帽总扔在一边,嫌它碍手碍脚。每到晌午,母亲的呼唤遥遥传来:“阿香,歇会儿,吃饭嘞!”

那呼唤绵软而亲切,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有些乏了,但阿香并不应答,吸口气再次挥动手中的锄头,直等家人停箸她才回来,一个人默默吃完抬脚又出了门。

正是那年春耕时节,母亲带着还没上学的我去姑母家小住,知道了阿香表姐十年失语的伤痛与缘由。

当晚我认床,困在厚厚的亚麻帐子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怕引来母亲责骂,只好静静地躺着装睡。

姑母和母亲坐在床沿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纳着鞋底,说起了心事:“无论你怎么喊,就是不和爹娘说话儿……傻丫头……十年前小学升初中时,功课很好。我和她爹商量,三个弟弟在念书,家里就两个劳力,活怎么办?女娃子,初中不上了……她奶奶眼睛又不好。丫头当时眼泪汪汪,什么也没说,只把书包空出来交给她爹……自打那时起不和人搭话。她奶奶厚着老脸哄,也没吐过一个字……惹也不笑……弟妹,我这心里啊!”声音细小而哀痛。隔着帐子,我隐隐瞅见姑母麻利的双手变得迟滞,不时拢袖拭泪,哽咽难言。

“倔丫头,真是苦了自己!唉!”母亲叹息着:“过去的补不了。女娃,命苦!”很显然,母亲不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两位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低语和泪水交织着,我渐渐在这嘤嗡声里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大早,窗口的月色还没褪去,外面响起了一声低喊:“阿香姐,刀磨好了?”是邻家小姐妹招呼着上山砍柴了。

没有回答,听见脚步声穿过厅堂,搁在门角的长扁担“咣”地响了下,上了肩,大门轻轻地掩上,阿香细碎的脚步合上杂乱的踢踏声渐渐远去。

从姑母家做客回来,母亲思虑再三,咬着牙把九岁的我送进了学堂。

那时姑母最揪心的是阿香的婚事。在八十年代的乡村,姑娘大多没满二十就嫁了。阿香二十四五了还窝在家里,已成父母的心病。每当提亲的人一只脚踏进门,另一只脚还悬在门槛外,阿香就拉下脸来扛上锄头去了地里。任媒人滔滔不绝地夸着小伙子,都散在了风里。姑母急得不行,知道女儿心里那道坎,眼瞅着误了她青春好年华,暗地里直抹泪。

转眼阿香已二十七,上门提亲的日见疏落了。

那年初夏的某天深夜,在媒人又一次气得悻悻离去之后,姑母来到阿香深锁的闺房前。里头灯盏仍亮着,隔着薄薄的门板,向女儿掏出了心窝子:“我的儿!你点个头吧!那后生好,长得周正,六姊妹,老大。今年二十九了,人家怕他家负担重,还没对象。人勤快,性格也好。你读书的事,是爹娘偏了心……误了你一辈子……十几年了,晓得你心里苦……你苦没白吃,弟弟们都出息了,有工作了。就恨爹娘吧,可不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去见面,同意点头,不同意你就走。爹娘老了!娘求你了……”姑母早已支持不住,扑倒在地上,强压着啜泣,轻轻地拍着房门,剧烈的疼痛噬咬着她饱经风霜的心:“早知你心那样高,爹妈就是累死,也要供你读书。后悔有用?你爹头发都白了!十几年来,娘睡过一个安稳觉?吃过一顿有滋有味的饭?”

端坐床头“咻咻”地飞针绣着鞋垫的阿香,听着门外的哭诉。母亲的忏悔将那一串伤心往事重提,手势不由慢下来,泪水早已爬满脸颊,但她拼命忍着。直到那“扑嗵”的一声,她再也支撑不住,扭身扑倒床褥上,“呜呜”大哭起来。失语十五年来,第一次发出了声音,那样响亮而苍凉。她蓦然一惊,自己也感到陌生,霎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恨不能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苦水全倒出来。门外的母亲听到这哭声,又惊又痛,忍泪软声安慰着。

那一夜的恸哭仿佛诉说了一切,阿香的脸色渐渐柔和了,好姐妹再三劝说,同意两天后去见面。

姑母夫妇如临大敌,说话行事万分小心,连走路都怕碰疼了地似的,脚下又轻又缓,生怕女儿一时改了主意。相亲那天,阿香早早洗了头,将浓密黑发编成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穿一件蓝底白色碎花衬衫,藏青色裤子配一双乳白色平底凉鞋。姐妹们拉着她在大镜子前照了又照,阿香羞红了脸,笑了。十五年来,阿香第一次露出了笑颜,那么天真无邪。

在圩镇热闹的茶馆里,一个身材挺拔,浓眉秀眼的青年,眼睛只瞟了阿香一眼便慌忙地投向了别处。阿香倒大方地瞧他俊朗的身板,那浓眉下修长的眼,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看得他窘了,她心里轻轻地笑了,一抽身出了茶馆。双方家长吓得脸煞白。青年慌忙跟了出去,问了声什么,她红着脸回了句什么就走了。青年高兴得笑了,走到媒人跟前点点头。一群人如坠云雾中,也跟着笑了。

阿香的婚事就这样成了。

出阁前,阿香和家人依旧回到了相对无言的时光里。只是她的脚步变得轻快柔和了,遇上父母疼惜的目光也不再躲闪,微微接住一会儿,笑着低下了头。这时姑母带笑的眼里有了欣喜的泪。

邻家姐妹们每晚收工后都赶来帮阿香做女红,看到阿香已经做好满满两樟木箱的新布鞋、绣花鞋垫,不禁啧啧赞叹。其中一双三年前做好的男鞋,送过去给准新郎试,正合脚,“早就看上了吧?姻缘天注定!”姐妹们笑闹开了。

结婚那天,新娘子装扮得红艳艳。上轿前行礼,阿香向爹娘盈盈一拜,一声“爹,娘,孩儿不孝……”便泪雨滂沱不能开言。这等了十五年的一声“爹娘”,痛煞了老父老母,他们老泪纵横,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街坊邻里都解其中味,陪着他们痛快地哭起来。迎亲的唢呐声不耐烦似的一阵高过一阵,大婶这才缓过神来,换上笑脸,嗔道:“嫁女儿哪有哭成这样的!上轿了,新郎等急了!”新娘坐上了一辆披红带花的新单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阿香出阁后,姑母来到她的闺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一阵清风飘来,窗口老樟木箱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泛黄的书页哗哗作响。姑母知道,这是阿香小学五年的课本。她细细摩挲女儿曾经的最爱,有的字迹已模糊,是时间太久,还是泪水打湿的,只有去问明月,问清风。

阿香婚后的生活平静而温暖。三年内生养了一对儿女,夫妻俩言语不多,常常以微笑和眼神交流。

婚后五年的正月新春,阿香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正巧我陪母亲去看姑母。在老家院墙明媚的春光里,阿香姐柔声呼唤着一对走远了的娇儿:“崽崽,囡囡,不走嘞,回外婆家吃饭嘞!”惊觉这一声呼唤似曾相识,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走来,不禁怔住了;回头见姑母在厨房正忙着,抬眼迎上阿香的目光,连忙低头撩起衣角拭了拭眼睛。阿香的眼里有了泪,和母亲的一样,是幸福温暖的泪滴。

母亲和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甜甜地笑了。

多年以后,当年陪着阿香相亲的小姐妹都已是慈爱温和的母亲,心中的谜团仍未解开:那天青年和姑娘到底说了什么,两颗心一下就走到了一起。

阿香仍有些害羞,经不住老姐妹痴缠,道出了当年的秘密。

青年说的是:“我知道你吃了好多苦。我不会再让你受苦。跟我。”

姑娘回答:“我愿意吃苦。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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