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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问石 石不语

2016-06-24高丽君

六盘山 2014年5期

高丽君

夏日傍晚,在书柜乱翻,又看见那枚闲章。

青石,椭圆硕大,上刻七个字:低处云端都是我;红色小印泥盒低眉颔首靠在旁边,同装锦盒内。白日里被强行屏蔽、被强制选择忘却的记忆,忽然洞开:老人在不远处坐着,也不低眉,并不蹙首,笑眯眯。

这时,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前年春日,敏、雁、我、他和孩子们去彭阳玩。他略见消瘦,问及,只说糖尿病害人。六十多岁的人,蓝中山装在身,平展展,允称健朗。一路上,兴致勃勃,笑声不断,说起关于本地的很多典故轶事。天气不错,遥望满山光秃秃,零星点缀着几树桃花;车到山下,看山人不让上,我们垂头丧气。他却不然,挥挥手,旅行旅行,远近旅得都是心情。咱们走马观花,也不错。

一行人至任山河烈士陵园,孩子们跑前跑后摘柳枝做柳笛,我们边说边叹边随意走,他留在后面仔细看,突然,大声说,错了错了。指着纪念碑上一字,这个祥,应为“祥瑞”之意,此处用“详细的详”字,属明显错误。然后快步走过去,叫来工作人员,这个字是错字,赶紧派人修改了吧,不然人家会笑话的。

他再三叮嘱,又讲了一遍两字的区别。老编辑的职业病,敏微嗔,大家都笑。他偏着头,很认真,干啥的就要像个干啥的。人做啥事,得操啥心嘛。

去年春日,附院手术完,我去看他,人瘦了很多,目光灵动,谈笑如故,但动作已慢吞吞,的确是颓衰了许多。

敏笑,这下来了个读书人,估计比我还说得来。他很高兴,论及诗词说格律很重要,讲“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典故,又说起很多名人警句、奇事轶谈。等我闲了给你们写。我忙说,好,那你赶快好起来,和我们一起出去“浪”吧。他抬抬手,肯定的,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呢。

翻看他写的《病床日志》,厚厚一本,字迹整洁,记述详尽,确是一部纪实散文。床前有盆绿色藤萝,叶子绿茵茵,枝蔓长长,似乎和无涯岁月一样长。

此后的日子只是听消息,孩子们陪着他辗转于各大医院,进行着一次次治疗。大家都以为医学如此发达,手术也做了且很成功,应该很快会痊愈的。年末,敏回来,坐谈,方知不是想象中的状况。

再次见面,他被人搀扶着,艰难地呼吸,瘦弱沉静,举止愈发迟缓。我和雁走进去,他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摆手示意,哑然不能出声。

敏转身出去,我也跟了出去。楼道里,她嚎啕大哭,我默默垂泪。阳光洒进来,一排排半圆形的波纹,犹如鱼鳞,明亮静谧,罩在两个人身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说。所有的词语都力求回避死亡,但同时,明明白白指向终结。

出了医院,大家难过地不能自已。雁去银川开会,坐车上给我短信,说看得迟了,也没有说上几句话,遗憾得很。我知道她在哭,只能鼓励。

天气真热,热得人窒息。

最后一次见面,我陪朋友走进去,他很高兴,还说了一句,把你们都麻烦的。然后耷拉着头,坐着喘息。

到吃饭时间了,扁豆面。敏倒出小半碗,喂一小勺,他缩着身子,难受地仰起脸配合吃饭的动作,但咽不下去,咳嗽,没有了声息,脸憋得通红。我们连忙说走,他眯眼摆手,颤巍巍。

不能躺不能睡很多天了,几不进食。由壮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明白这是最后时光。只是,还有多久?

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慈悲,还是残忍。

下课回来,见敏短信:世上再无老父亲……大惊,手抖,心悸,漫长而凝滞的时间,拨了电话过去,那端敏哭着说了什么,我好像没有听见。又电话给雁,她在那头怔着,也没有说话,我们都挂了电话。

再见面已是相片了。他依旧慈祥地笑,眼睛眯着。一旁稻草上,一个人躺在那里,脸上盖着张白纸,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

我们走过去,想揭开纸看一眼,但进来了很多人,只好哭着走出去。

敏说,他不甘心啊……

是真的不甘心。作为儿子,八十多岁的老母犹在人间,白发苍苍,希冀他养老送终;作为女婿,风烛残年的岳母犹在家中,相信他曾承诺的“抬埋”自己;作为丈夫,老夫妻好像还没有一起单独出去转转玩玩;作为父亲,儿女们还没有长大,诸事还得他操心;作为文人,他还有很多的文字要写,很多书稿没有校完;作为朋友,他还答应一起去商议许久的地方游玩;作为老编辑,还有那么多他关心关怀关注过的作者没有见;作为一个忠厚善良的人,一个担当责任的人,一个慈爱宽博的人,一个有知识底蕴的人,许多许多的来不及,他,何来甘心一词……

年不迈却辞世,临不老但起病,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走,是怎样的心情?

敏沉湎痛苦中不能自拔。每次见,都会大哭,眼泪从美丽的大眼睛里冒出来,泉水一样。

再也没有人一大早买了各种菜蔬馍馍,大包小包提到很远的东扩小区,递给睡眼蒙胧的女儿女婿,还借口说顺便锻炼路过的;再也没有细心的爷爷,把大小孙子孙女们写过的作业订得整整齐齐,放在各自抽屉里;再也没有人为交通不便的老庄搬迁呼吁奔走,为乡亲们出谋划策;再也没有人买来各种石头,小珠子串,摆弄自己的那些宝贝了……

《北坡堂存稿》,再次拿起这集子,斯人已去,开卷如在,唏嘘不已。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透过文字,能知晓他为公忘私,个人利益服从工作需要的作风;在单位,他是勤奋敬业富有责任心的好同事;在家里,又是足可担当的好儿子、好女婿;在子辈,他即为慈父也是良师;在家族,他是足堪重负的大哥;在朋友,他是风趣幽默豁达推心置腹的朋友,还是饮酒侃谈的益友;在孙辈,他是和蔼可亲的爷爷;在弟子,他是堪称楷模的师友:在大家心中,是文品人品值得尊敬和爱戴的读书写书编书人……

他在春节时手绘贺年卡,去裁缝铺里找到边锦缎,剪下来贴上去,写上诗,邮寄给朋友们;为了我和雁的印章,他在古玩市场上转悠几天,精心挑选,拟定词句,找人刻好,还买了小盒印泥,买了古色古香的装饰盒——这是老人以自己的方式,留存给我们的一个念想。

长歌当哭,再一次摩挲这温润青石,低头问石,石不语;春风雨润,回想曾交流的一点一滴,历历在目,刻在心;高风传乡里,亮节启后人。音容虽已逝,德泽永存心。

逝者逝矣,生者善之,陪伴他安息的,永远会有人们的敬意和悼念。

愿李成福老师在天之灵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