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之恋
2016-06-24宋希元
宋希元
在白玉兰开满南京的日子里,我和好友美琪在南京分手,她要去上海探望父母,而我,还没有想好下一站要去哪里。美琪在踏上火车时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这拥抱让我的心境与往日相比,又多了一些离愁。
天,灰蒙蒙地笼罩着浓雾,依着站台,看着火车渐渐走远,那份不知何去何从的纠结又回来了,在离开我很久之后;游荡的日子也回来了,在独自行走的、寂寞的快乐里向我招手。
直到出租车滑进五颜六色的车海里时,司机才问我要去哪里?他浓重的南京口语使我回过神来,路边快速掠过的白玉兰树让内心潮湿不已。去哪儿?在人人都知道自已要去哪儿的时候,为什么我却不知道呢?
司机放慢了车速,似在给我时间考虑。我摇下车窗,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几只看不清表情的大鸟在空中舒缓着庞大的翅膀,迷雾中它们飞得并不沉重,这个早晨,被雾气打湿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天空的颜色因为雾的关系已没了往日的灿烂,它的清和蓝消失好些天了。这些天,我仰视的始终是同一个景致和心情,像滔滔江水,漫过心岸。
“去码头吧!?”我吩咐司机的语气因为带了一个“吧“字,就少了些不容置疑的肯定,可司机却因此高兴起来,笑着嚷嚷:“幸好我没有拐弯,这条路就通码头呐……”
码头静悄悄地陷在浓雾里,一艘三层楼的江轮依着码头泊着,江水还在酣睡之中,起伏的呼吸恬然宁静,寥寥几个旅人也是默默的,疲倦的表情里,似乎有未曾醒来的春梦,欲语还休地装备着万水千山的旅程。
问清这艘江轮的去向,买了终点的船票。淡蓝色的船票上,“安庆”两个字像一件御寒的衣,轻轻覆上身心:“买二等舱吧,又干燥又温暖。”售票员热情地替我拿了主意。
通向轮船的“桥”是用木条拼起来的,高低不平的一段行程让我的旅行箱跌跌撞撞,怕这段坎坷减短了旅行箱的寿命而不能陪我行走天涯到白头,吃力地提起来,一步一歇地往前走。蓦然,手里的沉重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清空了,一个军人拿过我的箱子:“我帮你提。”他高大的身影是蓝色的,我认出他穿的是海军军装。
和他一同走,我的头刚好够到他的肩。他扭头冲我笑笑,黑黑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热情和朝气:“你去哪儿?”他正正大檐帽,问我。他肩上的星告诉我,他是个职位不低的军官。
“去安庆。船的终点站,你呢?”我问他。
“和你一样”。他笑笑,大踏步地往前走。船舱一排排地呈现在眼前,他放下箱子,冲我和蔼地笑。我道了谢,看着他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舱房之中。
江轮慢慢离开码头,一步一痕春水的踪迹。脚下的江水终于被惊醒了,波涛泛着洁白的泡沫击打着厚厚的船帮,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水鸟,绕着轮船叽叽喳喳地聊天儿。
眼前的浓雾一点点变淡,岸上的人家渐渐门户清晰,炊烟缭绕中,有妇女煮饭、锄地,呼儿唤女。我看得呆了过去,这景致已消失经年,没想到它们居然在这儿躲着。
找到我的舱房,推门进去,里面四张床铺上的三个人,齐刷刷地看住我,海军居然也在其中。
冲他们笑笑。没有交谈,没有寒暄,四个人的心思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荡。躺在铺上给美琪发短信,告诉她我在船上,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油菜花和特色民居。美琪直接打来电话,我似乎能看到她气急败坏的嘴脸。
跑到甲板上接美琪的电话。外面空无一人,灰蒙蒙的天空和江水浑为一体。微风中,水的波涛就有了力量,噼噼啪啪地打着响板。美琪说做你的朋友真烦人,为你操不完的闲心。我笑,把手机举得高高地让美琪听水鸟们的尖叫。
江轮顺流而下,沿途的风光美得像画。掏出随身的本子,记下我需要的东西。正写着,一片蓝色的影子落在眼前。
“嗨!?”他的笑容有些犹豫,好像不能肯定我是否还记得他一样。
“你来了。请坐。”我也笑,是那种看到美好事物后发自内心的笑。
他坐在我身畔:“写什么呢?”
我合上本子:“写着玩儿。你是海军?是哪里的海军?”
他看着奔涌的江面微笑:“是海上的海军。不一定在哪里,到处走。你从哪儿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笑了。“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句话在我的旅途中被铺得四面八方、无休无止的。
我说:“我从大西北来,到处旅游。你呢?”
他说:“我从海上来,到南京看一个朋友,再回家乡探亲。”
寥寥几句话我们就把自已给介绍完了。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说道:“进舱里去吧,外面挺冷的。”
江上一夜,睡得极好。
船到安庆已是第二天黎明。
天,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我的箱子他依然帮我拎着,码头上泥泞不堪,我们站了好久才等来一班接船的中巴车。安顿好行李上车时,发现车上早就没有座位了,司机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小板凳,沿过道摆好。车摇摇晃晃地开了,泥泞的路上车行得趔趔趄趄。路上不时有人拦车,而司机也是见人就停,车上渐渐塞满了湿漉漉的人。海军忽然不自在起来,身板挺得直直地,一动也不敢动地端坐着。我这才看见,一个胖胖的妇女,几乎挤坐到了他的怀里。妇女手上,还搂着胖胖的一大篮鸡蛋。
海军的尴尬让我同情万分,一身严谨制服的他埋在人堆里,军人的气势军人的风采虽然还在,可却萎靡了好些。他尽量把身子往后仰,仰无可仰时,只好僵在那里不动,一个好看的蓝色泥塑一样。我拍拍他的肩膀,指指自己,又指指胖妇人。他会意过来,和我千难万险地换了位置,终于不落痕迹地把妇女换到我的怀里。他松了一口气,擦擦汗湿的脸:“谢谢你!”
我躲在大胖妇女身后,窃笑低语:“好暖和呀!”
他笑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晴空万里。
车到县城已近中午,我执意要请他吃饭,以报拎箱之恩。他回绝不了只好坦然相告:“军人不能在大街上吃饭,有失军威。”
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被军装给束缚住了,少了多少纵情的欢笑和享受啊!我揉揉瘪瘪的肚子苦笑:“可我真的很饿。你知道吗?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单身女人独自下饭馆挺招摇的,我经常被人盯得不会使筷子。”
他笑了,我的坦然让他很开心。我凝视着半山腰上一个孤零零的红色凉亭,他忙介绍:“那亭是当年老子歇脚的地方,叫歇脚亭……”看我面露微笑,他忙问:“你不会是想到那上面去吃饭吧?”
“原来当兵的也可以这样聪明啊?去那里等我吧。”我笑着吩咐他。
我买了七八种早点,摆在石桌上。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盒草莓、几个水梨和两筒饮料说道:“我们的早餐真丰盛。”
“简直是隐士的美餐呢。这顿饭之后,我就得道成仙了。你呢?”我问他。
他笑了:“我当不了神仙,还是当兵好,你去当神仙吧,偶尔下凡间看看我就行。”在我的带动下,他也活泼起来。
“别人旅游都去大城市,你来安庆做什么?”他看着我的样子很认真地问。
“喜欢就来呗。你的家乡真美。”我感叹。
一提到家乡,他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家附近有一片老子林,那是老子种地的地方,有石碑为证。江边还有一座陶公祠,是陶渊明隐居的地方,还有一望无际的菊花,可惜这会儿都还没开……”
我很吃惊,万万没有想到随便上的一条船,带我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神秘、美丽的地方。
“我带你去我的家乡走走,你等我电话。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来安庆游玩的北方客人,我代表家乡人民欢迎你。”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看着他。他黝黑的肤色,端正的五官和他叙述的方式都很合我的心意,他坦然地回应着我的目光,看我的眼神里有疑问的专注。我把目光转向亭外的景致,雨中,是蒙胧的人群,是连成一条街的店面,是小贩隐约的叫卖声和树林■的低语。我很享受眼前的这一切,享受坐在云端看人间的感觉,身边还有一段段古老的故事在回应着我。
他帮我找了旅馆,安顿我住下后,才上了返乡的汽车。一再声明,要当我的导游带我游览他的家乡。
分手时,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我站在车旁看着他,雨像一面细细的纱帘,轻轻地飘着。他从车窗里递给我一把蓝色的大雨伞,我没接,我知道这番分别之后就是天涯海角了,怕没有还伞的机会。他有些着急,不避嫌地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撑开雨伞,为我遮住一天一地的雨雾:“给你两天的时间逛县城,三天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等我。”
我尚在犹豫时,开车的铃响了,他把雨伞塞在我手里,关上车窗。车渐行渐远,只一会儿,灰蒙蒙的街景里,只剩我形单影只!
安庆和我想象的一样,到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和一幢幢银灰色的老房子,江河湖泊随处可见,可我却忽然想回家了。
内心深处,我根本就没把他的邀约当成一回事儿。我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把自己放在大路上,与寂寞的游玩相伴。相遇人海、邂逅江湖的事几乎每一天都有,可只有这个海军,让我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寝食难安,想逃避的感觉像一江春水,每天都在淋湿我的不安与慌乱。
第三天尚在凌晨,手机就响了:“你叫什么名字?”海军的声音很急切。
他的急切竟然让我有些莫名的感动,这个问题一定折磨了他很久才等到询问的时机。我没说话,那一头的急切愈加浓郁了:“你坐最早的一班车到东游,两个小时之后——就是七点我准时在岫玉商店门口等你。就这样。”
他挂断了电话,不给我机会拒绝。
忽然想起来,我根本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我无法肯定在那个叫东游的地方是否还能准确地认出他来?
翻到他的号码,打回去:“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怎么找你啊?我还是不去了吧,怪麻烦的。”
电话里的他当机立断:“那我穿军装去接你。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合上手机,我坐在床上发呆。四点多钟的窗外,夜已踪迹皆无。天空明朗欢快,看着他蓝色的雨伞我决定去,去看看他的家乡,最主要的是去还他的雨伞。我竭力为自已找着要去的理由。
在电话里,我们似乎更熟悉对方,再见面时,这种熟悉的感觉会不会消失殆尽呢?两个小时的车程我紧张得不能自已。
远远就看到他了,直直地站在商店门口,蓝色的制服衬托着英俊的面孔,在喧闹的街市上显得格外抢眼、出众。
看到我,他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才两天没见而已,我却觉得我们已分别了很久很久。
我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他的笑还是罩在制服下面的那种笑,矜持、守礼,适度。两天未见,他给我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不想把他的疑问进行到底,这样的话题容易让感觉偏离轨迹,虽然我也有过这样的疑问。我收起笑容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的情绪顿时萎靡下来,显然,他不喜欢我的答非所问。半响才说道:“去陶公祠吧,很近。”
陶公祠只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几间屋子排队似地连在一起,正屋立着陶渊明的雕像,三四米高的他肩着锄头,笑容和蔼,观之可亲。
站在陶渊明的雕像前,激动的心情无法言语:东篱采菊,荷锄吟诗,悠然的南山下,飘动的梦想早已集结成诗。这个特立独行的人孕育了多少洁净的向往和美梦给人间啊!
眼前伸过来一只水壶,老旧的样式,颜色却蓝得可人:“喝点水吧。先别忙着激动,还有好多景致没看呢。”他在旁边提醒。
“下一站去哪里?”在他的家乡,我完全失了主张。
他的笑容和陶渊明一样真挚:“去看戏,安庆可是黄梅戏的故乡呢。”
乡间小剧院里坐满了人,他只买到了最后一排的票。一出《绣花女》看得我灵魂出窍,那能揉碎五脏六腑的唱腔让我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来自人类的声音和情感么?
曲终人散,我尚在戏文里徘徊时,他的安排又来了:“现在去我家,我父母想看看北方来的客人”。
我们穿过小镇上整齐的老屋和凌乱的人群,闲闲地走着,一路之上,不断地有人和他打着招呼:“几时回来咯阿铭?到家坐坐嘛。这女娃娃真漂亮,你的女朋友哇……你妈妈要高兴了哦,你带回这靓的女娃儿……”
他拘谨羞涩的样子与兵的身份极不般配,红了脸庞低声向我道歉:“对不起,请你不要介意!”我却乐不可支,模仿乡音笑道:“莫有关系,女娃儿开明大度嘛,赦他们不知者无罪。哈哈。”他极力藏匿着笑,可眼角眉梢还是铺满了无声的笑纹儿,这笑纹儿在阳光下是那样的可敬可爱!
“你叫阿铭?”
“易铭。你呢?”他急切地问回来,佯装的矜持不翼而飞。
阿铭的家红檐碧瓦,和四周的景致巧妙地融为一体。
推开院门,青竹编织的门帘里,站着他和蔼可亲的父母。送了西北特产给他们,在他们朴实无华的惊奇里,我是来自远方的贵客。
在他家吃了午饭。最爱的是他家自酿的梅子酒,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杯杯喝下去,酒的意义和快乐就出来了。
在饭桌上聊天儿,发现他的父母对西北的认知还停留在蛮荒阶段。他母亲一再地问我,是不是骑骆驼去上班?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土匪们是否还在神出鬼没?被风沙袭过的人们是否衣不蔽体……我笑了又笑,之后给他们讲了今天的大西北,我告诉他们,想骑骆驼得去景点了。阿铭接过话题,大讲特讲他梦幻中的大西北:骑着骆驼逛街,走亲戚,在骆驼背上喝咖啡吃羊排小揪面。这才发现,他不但有极好的口才,还有诗人的想象和浪漫的情趣。
没有陌生,没有拘谨,我像离乡归来的孩子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给予我的无限关爱和照拂。而他们也像是我真正的亲人一样,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把所有的真诚和热情给了我。
饭后他带我参观他的家,我看着满墙的照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那上面了。我指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送给我。”
他语气期期艾艾的:“这是我父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为止。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邂逅的缘分能有几次?为这样的邂逅留下一纸想念又有什么不对呢?
“我不穿军装了吧,爬山不方便。”他跟我商量。
这军装曾经是吸引我的风景之一,是我对它的主人产生信任和好感的标志,可这军装毕竟也束缚了他年轻的一言一行,让他不能恣意谈笑。我点点头。
再见他时那个严谨的兵已经不见了,眼前的男子深蓝色牛仔裤,淡蓝色T恤和帆布鞋,和城市时髦的年轻人毫无二致。
他真的成了我的导游,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被他安排得满满当当。当我们坐在大荔山山顶上的时候,暮色已渐渐四合。
亭台楼阁之上,山下的景色犹如心情般迷离。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内容丰富了很多:“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我依着栏杆站着,脚下是老子耕耘过的土地。
“回家。回我的大西北。”
“我想看看你一路都在写的小本子,方便吗?”他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
我掏出本子递给他,他翻开来,一行行地读下去。我挖了一把土,小心地藏在包里。这是老子种过的土地呐,很珍贵,可我能带走的,仅仅是一把泥土而已。
“你写得真好。没想到你一个人竟然去了那么多地方,认识那么多的人,可你的本子上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呢?”他微微有些不满,孩子气地责问让我不禁莞尔。
“下山吧,天就要黑了。”我看着他微笑。
“那下山的时候我能拉着你的手吗?”他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和我肩并肩地下了山。
公路边有个凉亭,那也是公车停靠点。旁边,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渺无人迹,只有鸟儿的絮语一递一声地传播。林中有石桌石凳,他掏出纸巾,仔细抹净石凳:“请坐!”
我不愿意道谢,怕那谢过的距离疏远这份自然而然的亲近。茫茫孤旅,能走进心里的温暖还是不要删除吧,一旦删除了,再想激活就难了。
竹林里的沉寂让我们受了感染似的,默默无语。我看着地上的小黄花出神,他看着我出神,密密的竹林里有了生分的气息,可弥漫得并不彻底。
他打破沉寂:“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还是第一次爬大荔山。没想到,我竟然是陪一个西北女子来大荔山的,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这番话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伸长手臂,伏在石桌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无言以对。对人类来说,“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意义我比谁都清楚。
车来了。
我回县城的住处,他回东游的家,从此海角天涯。看着他下了车,完全暗下来的天空把他做成一片伫立的剪影。
两天后,天飘起了毛毛雨,空气湿漉漉地带着花儿的香气。
清晨,正在火车站排队买返乡的票,阿铭的短信做了请柬,约我:想不想去看看最大的茶叶市场?
我回道:我要走了,正在买票。
信刚刚飞出去,手机就响了,他依着南方的习惯唤我:“阿妹,带你去茶市看炒茶……部队来电话让我提前回去,我明天走。想带你转完剩下的景致。在车站门口等我二十分钟,不见不散。”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兵的风格,四平八稳,不容置疑。
茶市设在码头附近,路边两排草棚相对而立,棚里架着铁锅,碧绿的茶叶在茶农手掌里翻滚。
他买了很多茶,说回去送战友。我无事可做,就在茶农之间闲逛闲聊,见他们错把我当成了茶贩子,就煞有其事地和他们砍起价钱来,阿铭在旁边看得直笑。
沿弯曲的山路走了很久,我们才爬上一座很高的山,雨丝细细地洒着,眼前的绿疏疏淡淡,身边,杜鹃花东一簇西一簇地盛开着。
他问我:“为什么喜欢到处跑?你一个女人?”我知道,这个问题一定在他心头盘桓了很久。
我回答得很认真:“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填满憧憬和好奇,以此宣泄有限的才华,才不负此生!”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像是要洞悉我濒临颠覆的心海。
我拿出相机让他给我拍照。他忽然白了脸色,冲着我身后大喊大叫,我还来不及转身去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嗖地从我身边掠过,带着一股难闻的臭气,直奔阿铭而去。他利落地闪开,黑影收势不住,奔下山去,脚步沉重,震得山仿佛都在摇动。
尚在惊慌之中,他已冲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把我抱在怀中,粗重的喘息声告诉我,他的恐惧比我来得更彻底。
“没事吧?你怎么不知道躲开呢,伤到你可怎么办?”他的语气已经不是从威风的军装里发出来的了,哆哆嗦嗦的。无法想象,这样年轻、果敢的身体里,居然也会诞生恐惧?
“是什么东西啊,那么大一坨。”我轻轻推开他。
“是野猪!吓到你了吧?”他把我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眼睛里是一种明亮的感情。
我们中途下车。他来火车站陪我买票。买票的队伍排得很长,他也跟着我随着队伍一点点地往前移动。时光,仿佛又切换到我们初见的那一天,不同的是,此时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让我震惊和神往的感情。
回到住处已是下午,旅馆门口他递给我一个袋子,仔细地吩咐:“黄山毛峰,来自云谷寺,送朋友是最好的了;祁门红茶留着自己喝吧,很养胃……”
雨,越发大了。他伸长手臂,为站在他面前的我撑着雨伞,四目相对的神情里,心上的不舍化成浓雾,在眼睛里点滴堆积。他蓝色的大檐帽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掉落在肩膀上。他的语气也是湿淋淋的:“再有两年就不到处跑了,留在上海做后勤,你能来找我么?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摇摇头,不敢说话,怕那份勉强维持的矜持,被泛滥的感情冲垮。
他不再说话,举着伞的手有些颤抖,我们不再交谈,身边安静得只有沙沙的雨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上面的他神采奕奕地站在轮船上,蓝色衬衫上缀着肩章,微笑的样子像脚下的海水,清澈明亮,身后是一架盘旋着的直升飞机,头上是湛蓝的天空……
是我在他家向他要的那张照片,也是他父母最喜欢的那张照片,皱巴巴,湿漉漉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怎么偷出来的?”我笑着问他。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盯着我看个不休。
“我要走了。”我小声说道,怕被他听见似地。
他点点头儿,笑容里有了蒙蒙雾意。
离别的伤感情绪终于还是涌了上来,我别过头去,不想给他一双泪眼的离别,他笨拙地拉住我的手,轻轻推我:“快回去吧,别冻病了。”
我看着他,犹豫又犹豫,他看懂了我的纠结,放下雨伞,慢慢地把我抱在怀里。
他淋湿的军装挨着我的嘴唇,冰冰的,重重的,似有万千不能说出的言语停在那上面,让我的话语行走得磕磕绊绊:“我的本子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把你写在我的心里了。”他仰头看天,让泪水倒流回去。片刻,又用一丝微笑盖住复杂的表情,温柔的眼光在我脸上看来看去。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燃烧内心的炽烈,而我,却已收起奔腾的心:因为一种不可能,因为不要凭空给他一个世俗的负累。
旅馆的阳台上,我看着雨中的他:“再见!”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雨,疯了似地砸在他身上,我刚要关上窗户,他想起什么似地喊道:“我忘了带你去看红军桥了,那里还有好大一片红枫林,你快下来,我们现在就去!”
我拼命摇头,泪水洒了满脸满身。不能去了,再好的风景,也有看尽的春天!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怕眨了就错过这场邂逅似的。
“再见!”他终于离开了,离去的背影上浸淫了许多愁绪,压得他脚步有些不稳,可兵的风采依然。
就这样吧!相识相遇最完美的结果就是别离,真挚的别离,永远不给感情任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