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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2016-06-24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6年6期
关键词:九一八事变满洲义勇军

张正隆

第一章

伟哉,罗登贤(续)

“北方会议”吹来寒风

1932年6月24日,中共中央在上海法租界召开北方五省(满洲、河北、河南、山东、陕西)省委书记会议,史称“北方会议”。临时中央负责人博古、组织部部长康生出席并主持会议。

因为正是义勇军运动的高峰期,罗登贤脱不开身,便责成满洲省委组织部部长何成湘在会议上介绍了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满洲省委的工作方针和取得的成绩、存在的问题。何成湘认为,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的情况下,这次会议确定党在东北的方针、任务应不同于关内,不同于南方苏区。陕西省委代表也谈到北方革命形势落后于南方的事实。

何成湘的发言被指责为“北方落后论”“满洲特殊论”,受到严厉批评。以罗登贤为首的满洲省委,则被认为是脱离了共产国际和中央路线,没有积极开展武装保卫苏联和创造满洲苏维埃的斗争,没有在反日斗争中反对一切反革命派别,没有开展土地革命,形成了“满洲特殊论”的右倾路线。

会议强调,北方五省的主要任务仍然是进行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根据地和红军,武装保卫苏联——“在满洲被摧残和蹂躏之后,在上海浴血之后,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正是向着苏联的边境前进,大炮的轰鸣,轰响于临近苏联的满洲边境,在紧张的反苏战争面前,特别地加重了北方各省共产党的组织保卫苏联的任务……这个任务的执行,与开展民族革命战争、组织工农劳苦群众的斗争,与建立北方的新的苏维埃根据地是不能分离的。”

会议决定,撤销罗登贤满洲省委书记的职务,调离东北,另行分配工作。

7月中旬,改组后的满洲省委在哈尔滨召开扩大会议,批判“满洲特殊论”,全盘否定前省委的工作,贯彻“北方会议”精神。

九一八事变一周年时,《中共满洲省委为加紧义勇军的工作致各级党部的一封信》中说:“要在义勇军中、反日军队中、反日的武装群众中进行广泛的宣传工作,向群众宣传与解释各派、各系的国民党汪精卫、陈济棠、张学良、蒋介石等等,他们都是帝国主义的走狗,都是不抵抗主义的领袖,他们只会出卖民族侮辱民族,他们是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清道夫,他们统统是‘汉奸。一切国民党英雄们的‘反日,地主、豪绅、官僚、军阀、老师(指大刀会、红枪会、黄枪会等组织的法师——笔者)们的‘反日,他们是为的消灭反日,而不是真的要来反日。而一切反革命派别他们的‘反日,他们是为了维持地主、资产阶级的统治,同样的是要来消灭反日。只有苏维埃与红军,才是反帝国主义唯一的力量与领导者。”

一个日寇就已经难对付了,现在除了劳苦群众以外的中国人,也都成了敌人。

黑土地上充满血性的全民抗战

吉林省辑安县榆树乡外岔沟有个财主叫侯福才,50岁出头。此人树叶掉下来怕砸坏脑袋,却精明、能算计,做生意占不到便宜就跟你磨,人称“猴头蘑”。他有三房老婆,大老婆不能生养,二老婆生个儿子再不怀孕,又娶个二十来岁的三房。儿子自然是他的心肝宝贝,却与他志趣迥异,喜交各路好汉,全无子继父业的心思。九一八事变后,儿子参加了王东山领导的大刀会,“猴头蘑”气急败坏地骂:“妈了个巴子,你败家不算,还要把小命搭上呀?”

1932年3月底,鸭绿江“武开江”,冰排在江面上“咔嚓”“咔嚓”轰隆半个来月,刚汇成一江春水,日军就乘着舰艇过来了。

喝符念咒的大刀会,与日军打了三天三夜。因为日军不断增兵,大刀会顶不住了,法师王东山下令封江。江边许多“木营”“木帮”将一堆堆小山似的原木放下江去,江面上木排纵横。后援的鬼子过不来了,过来的鬼子也回不去了。义勇军借助人多势众,见到少量鬼子一拥而上消灭,见到多的就围起来慢慢收拾。

“猴头蘑”家离江边不远,一个中队的鬼子跑进侯家大院后,利用高墙大院进行顽抗。

据说,逃难跑到附近山上的乡亲,看见“猴头蘑”跪在院子中央用来祭天的“索伦杆子”下,冲天作揖、磕头。

从天亮打到傍黑,好歹挨到枪声稀落下来。半夜时分,鬼子炕上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猴头蘑”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突然,东厢房响起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声。“猴头蘑”赶紧跑进去,见几个鬼子正把他的小老婆按在炕上扒衣服。

没人说得清复归沉寂后“猴头蘑”把侯家大院付之一炬的情节、细节,反正是轮到鬼子们鬼哭狼嚎了。第二天,乡亲们在烧得只剩下房框子和一圈院墙的废墟中发现几个烧得变形的美孚汽油桶。在烧塌的大门楼里侧,有一堆还在冒烟的灰烬,显然是“猴头蘑”在那儿堆放了柴火。120多个鬼子,只跑出去50来个。

冲天大火中,有人看见“猴头蘑”抱着他的小老婆,站在索伦杆子下狂呼大叫。

给我讲这故事的人说,“猴头蘑”太能算计了,连亲戚朋友都算计,人性挺臭的,再有钱人们也瞧不起他。大老婆、二老婆嫌他太抠,没离婚也搬出去另过了。这回家毁人亡,她们都回来了。乡亲们也都来帮着出殡,凑钱买的花头棺材就埋在那索伦杆子下。大家说,这人到头来“爷们儿了一把”,这辈子值了。

在鬼子没闯进侯家大院前,“猴头蘑”最恨最怕的是胡子,因为胡子最爱抢他这样的有钱人。在他眼里,儿子参加的那个纪律不大好的大刀会就跟胡子差不多,让他深恶痛绝。如果不是小老婆被糟蹋了,那天晚上很可能相安无事,或许“猴头蘑”还会庆幸闯进来的是鬼子,而不是胡子。

“猴头蘑”做木材生意,附近就有他的“木营”。可“满洲国”成立不久,就宣布鸭绿江沿岸30公里的森林只有日本人才有采伐权。这与胡子月黑风高夜的抢劫又有何异?!

九一八事变后,许多几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个中国人、这个叫作“中华民国”的国家与自己有何相干的人,面对日本侵略者,一下子就“中国”起来了。

九一八事变后的东北抗战,是全民性质的。

王东山是梁锡福的徒弟,而梁锡福是东边道(道为行政区划名,东边道所辖区域20余县,即今吉东南、辽东的大部地区)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刀会领袖、护坛大法师,又是以唐聚五为总司令的辽宁民众自卫军第11路军司令。拉起队伍后,十几万自卫军没有军饷,吃饭穿衣都是问题,唐聚五带头毁家纾难,部下也纷纷效仿。

吉林自卫军总司令李杜将自己的存款和面粉公司捐作军资。各地义勇军所到之处,都有地主商绅捐粮捐钱,支援抗战。

黑龙江省士绅梁声德,曾任省议长,在黑龙江颇孚众望。“满洲国”成立时,日伪屡次威逼利诱,要他出任高官,他坚辞不从,命令其子梁振铎参加义勇军。梁振铎被马占山委任为救国义勇军海伦地区司令,率部屡创日军。

1932年5月,日伪军攻打辽宁新宾县城,民众自卫军想利用天主教堂阻击敌人。女教徒刘桂祯挡在门口,说战争不能拯救人类,你们打打杀杀的都是魔鬼。后来出于“上帝之爱”,教堂收留救治了一些伤员。城破之后,日伪军搜捕毒打教徒,罪名是“通匪”。伪县长张耀东带人搜查教堂,放出狼狗把地下室的十几个伤员都咬死了。刘桂祯带领一些男女教徒出城找到民众自卫军,成立了一个“上帝保卫连”。担任连长的刘桂祯率领清一色天主教徒的官兵宣誓:“为了驱逐魔鬼,我们愿与魔鬼同下地狱!”

后来,唐聚五给“上帝保卫连”送面旗帜,上书“中华保卫连”。

只要抗日,唐聚五什么人都要,包括胡子。

错误路线断送了一个难得的领袖

威震东满、吉东的中国国民救国军总司令王德林,一位草莽出身的民族英雄,说过这样的大实话:“俺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要打日本子,就是好样的。”

辽宁民众自卫军第9路军司令包景华家是大地主,原为国民党辽宁省党部执行委员,因参加改组派且是首领而被撤职,回到家乡柳河县办学。九一八事变后,包景华随唐聚五举旗抗日。9路军中有20多个共产党员,包景华对他们印象颇佳。一次,见到中共清源县委书记柳大目,两个人唠得投机。柳大目说:“过去咱们哥儿俩打架,现在日本子来了,哥儿俩就得抱团打日本子了。”包景华连连点头,说共产党有眼力。

“北方会议”后,中共满洲省委巡视员到海龙巡视工作,命令打倒这位“国民党司令”。

著名的胡子头黄锡山,和东北民众义勇军第28路军司令邓铁梅两家是世仇。1914年,邓家连续两次被黄家烧杀,包括邓铁梅的父亲在内,邓家惨死6口人。可是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当头之际,在邓铁梅的叔叔邓吉道的说合下,邓铁梅和黄锡山这对有杀父血仇的冤家对头,在民族大义的旗帜下联手抗日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好多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肯定没听过这话,也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柳大目和包景华讲的那番话,他们肯定一听就明白,不听也明白。

就是搞不明白:像博古、康生这等有文化的大人物,竟会连这样浅显的道理也不懂?

东北已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无论饥寒交迫的无产者还是衣食无忧的有产阶级,都不能不受到日本侵略者的欺压,都成了亡国奴——难道这还不特殊吗?特殊情况不就得特殊对待吗?

东北人民没有经过1925年至1927年大革命的洗礼,对共产党的了解很少。九一八事变后,无论满洲省委及时发表多少宣言、声明,其声音和影响力都是微弱的,因为你的力量就那么大。博古、康生也不是看不清这个现实,可他们还要把朋友变成敌人,把“反日战争和土地革命密切联系起来”。

王德林、唐聚五、郑桂林等人,何以竖起旗帜就能聚拢几万、十几万人马?不就是“反日”两个字吗?“打日本子入队”“受日贼及走狗气,必须入队抗日才能得好”“不愿受日本气”,这是1943年《东北抗日联军部分队员调查表》里“政治认识”栏中的文字。那时候,没有比反日再得人心的了。而当许多有气节的地主和各种有身份的有产阶级,纷纷出粮出钱支援抗战,或者亲自组织队伍抗击日寇时,你再打土豪、分田地,剥夺他们的财产,把他们弄得家破人亡,这是在帮谁的忙啊?

凡是经历过这个历史时期的抗联老人,都说那时你讲“反日”,没有不赞成的,可一提“革命”“苏维埃”,就没嗑唠了,甚至立刻反目成仇,不抓你、杀你就不错了。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小,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革命党是群众的向导,在革命中未有革命党领错路而革命不失败的。”

有抗联老人说:回顾这段历史,没有比毛主席的这段话更切中要害的了。

1929年4月13日,中央苏维埃政府内务部部长谢觉哉在东北巡视三个月后,在给“祥生兄”写的《满洲省委目前工作状况》中说:“满洲需要一个有本事的指导者,首先做点斩除荆棘的垦荒工作,经过相当时日,不难有很好的成绩出来。”

就东北来说,自1939年冬开始,抗日联军不得不陆续退入苏联境内的原因多多,一直未能形成一个足以号令东北党和军队的领袖人物,不能不算其中之一。

可九一八事变时的东北,共产党人恰好有了自己难得的领袖。临危受命的罗登贤,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英明、果敢、成熟和远见卓识,证明他是当之无愧的。

从奉系军阀到日本侵略者,一直处心积虑地要除掉像罗登贤这样的人物。这次,是临时中央的错误路线轻而易举地做了敌人想做而没做到的事情。

被撤职调离东北的罗登贤,1933年3月28日,在中华全国总工会上海执行局书记任上被叛徒出卖,在狱中受尽酷刑,仍坚贞不屈,五个月后被秘密杀害。

没人知道,曾誓言不驱逐日寇决不离开东北的罗登贤,在不得不离开这片苦难深重的黑土地时,会是一种什么心境。如果罗登贤不被调离东北,他就可能活着;如果他还在东北,还是满洲省委书记,东北的抗战之路会顺溜、坦荡多少啊!

他的思想,曾闪电般照亮东北的抗战道路。当历史的进程终于不得不从歧途恢复到它原本的路线时,鲜血、生命的代价,共产党人已经付出得太多太多了。而这种代价,在某种意义上,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是付不起的。因为共产党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面对的敌人实在太强大了,自然环境实在太恶劣、太严酷了,几乎不允许犯下任何较大的错误。

战略上的严重失误,使共产党在东北组织抗战过程中陷入极大的危机和孤立,于是,这原本就多灾多难的征程就越发多灾多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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