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最后的工匠
2016-06-23张丰
张丰
老家的景叔是一位木匠,他年轻时跟随同村的师傅学习技艺,并没有什么工具书可查。景叔的师傅,名字叫小狗。在很长一个时期,村里的木工活儿,基本上被他们师徒二人承包了。谁家闺女要出嫁了,备好了木材,嫁妆就要做上一两个月。那确实是慢活。每天就像上班一样,准时到达。墨盒、刨子、斧头、锯,就用这些工具慢慢打磨,不用一颗钉子,就能做出各式衣柜和桌子。完工的那天晚上,东家往往会做上几个菜,喊两个陪酒的——工钱当然也就便宜了。
这种木匠的工作方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有几百上千年,但结束的日子非常清晰。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电锯、电刨子,虽声音刺耳,但是省力又快捷,小狗和景叔都没能学会使用电锯。作为一个木匠,是被镇上的家具厂打败的。家具厂生产的家具都是用三合板做的,一点都不结实,但是,那样的家具却风靡一时。家具厂的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名字,如今,那个家具厂也早已不见了。但是,在那几年,它却轻易地击败了木匠。
师傅小狗首先病倒了,他得的是脑血栓,抢救之后,他就不能再做工了,每天出去慢走10公里,但也没多活几年。景叔得的是肠癌,做了一次手术,没撑多久就去世了。这个村子,从此就不再有木匠了。
不光是木匠在悲鸣,这是一个手艺人消逝的时代。我所在的村子,没有人会做豆腐。小时候,每天早晨,都会有几公里外的豆腐匠挑着豆腐来卖。“换豆腐——有薄的,有厚的!”悠长的喊声,唤醒了贪睡的人们。换豆腐,是“换”而不是卖,农民们没钱,也很少有人问豆腐多少钱一斤。他们拿出黄豆来按照一定的比例兑换,豆腐匠的豆腐“换”完了,回去的车子装满了黄豆,更重了,但是开心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豆腐匠就不再来了,镇上有更大的作坊,虽然开始人们说不好吃,最终还是慢慢接受在镇上购买。
还有香油。河南的小磨香油是很有名的,小时候在农村,中午吃面条,用一根筷子插进油瓶,筷子取出来,带出一滴油放进碗里。不敢端着面碗走近别人,因为所有人都能立马闻到:你偷吃香油了?芝麻是最贵的农作物,用芝麻换来的香油,平常都不舍得吃。如今,真正的小磨香油,已经完全绝迹了,即使在农村,也只能买到和城里一样的香油,那是掺杂着别的食用油调制而成的。
木匠、豆腐匠和卖油郎,如今都找不到了。他们是农村的匠人,他们的手艺往往是家传,几百年来一直靠这手艺吃饭。他们和别的农民一样,也种地,手艺让他们生活得比一般农民好。而且,他们和普通农民又是不同的,他们喜欢琢磨和改进一些东西,甚至触摸到艺术的边沿。景叔年轻的时候,二胡就拉得非常好。在乡村,他们是很受欢迎的一群人,工作要求他们必须有社会交往,这让他们天然地成为人与人之间的纽带。
他们喜欢做工,本来是乡村最接近城市生活的人,但是,随着城市生活方式扩散到农村,他们却是受到直接打击的一群人。工业产品的到来,消灭了农村的工艺,也消灭了工匠。如今,城市里很多白领爱上了做手工,DIY成为一种时尚,这也许是对那些消逝工匠的一点纪念?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 图/张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