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遐思
2016-06-23王岳川
王岳川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和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书法院副院长,国际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香港中国文化研究院院长,日本金泽大学客座教授,澳门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复旦大学等十所大学双聘教授。
作为个体的人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颗流星,但他通过写作的铭刻性或许能与无尽宇宙相联系。
学者大抵是在书斋中生活,这种生活的独特性在于思接千载,心游太玄。保持自己的思想的独立性,坚守喧哗与骚动中的价值底线和宁静心境。往往在思想的超越性和言说的有限性之间感到生命的飘逝性,在深夜写作中体悟无边的丧我性忧思和话语铭刻性想象——这种与学俱来的悲悯情怀,大抵是我的一种宿命。
读书境界有三,一是被书所读,即不知为何而读书;二是读书是书,即仅仅是苦读书,为读而读;三是读书不是书,即读书是为了清理思想并建构新思想体系。三十余年与书相伴的时光,经历过读学位的“苦读”,也品味过陶渊明“不求甚解”式的悠然自适。夜半孤灯下的读与思,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思绪,领悟“生有涯而知无涯”的意味,将生命飘逝与学问累积相反相成地联结起来。
读经典性的书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西学是必读之书,从古希腊一路读下来,会使人全面修正自己的话语系统和心灵编码,并在瞬息万变潜流涌动的学界中,保持刚正不阿的学术眼光和遗世独立的价值情怀。然而,泰西语种纷繁,皓首亦难穷经,如果一个人一定等到精通了数门外语再思想,他就易让自己的灵性和思考僵化在语言规则中了。因此选择最重要的外语方式进行学术资源撷取,足矣。通过语言进入思想的底层,重要的不是纳入哲人的结论和训示,《庄子》中轮扁早就对桓公说过“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而已”,重要的是获得一种整体性思维,一种穷源究底本质直观的基本学理,一种进入问题的入思角度和升华方式。也许有时读书会令人蓬头垢面甚至“心斋”“丧我”,但没有这种学术进入——异化的功夫,就没有复归——思想诞生的可能,对西学就会终身处于隔膜和一知半解之中。
在全球化中一味读西学仍不足取。大学者具有高蹈的境界和中西互动的眼光,所以倡导“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王国维)。问题结穴处,终归与大涤——无论研究古代还是当代,无论研究中国还是西方,都相互关联相互促进,现世虽不见用,或能有裨后人,关键在于关注问题的意义。因而在后殖民语境中,我们是否可以考察中国文化哪些已经死亡了或永远地死亡了?哪些文化变成了博物馆的文化只具有考古学的意义?哪些文化变成了文明断片可以重新整合——整合到今天的生活中?还有哪些文化可以发掘出来,变成对西方一言独霸的一种补充,一种“他者”的言说,一种对西方的质疑和对话?这种对话如果不在跨文化之间、主体间性之间进行,学问的深度和推进力度就要大打折扣。
科技理性与科层制度今天已经深入社会乃至大学的神经,人文精神与人文情怀成为一种边缘话语在边缘学者中保存着,很难成为当今社会的显意识。但是,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说:“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如果能将丰沛的人文情怀同自身的学养思想水乳交融,如果能将传统精神在心中流过并厘清其精华,使自己成为不怨天尤人的鲜活生命的精神承载体,如果能使自己小小书斋与世界精神生态环境相呼应,则使自己的小我同人类的大我相生相依,如此读书方有了价值根基,书斋方有了精神重量。
正是基于以上的读与思,我才更加深刻地感悟领会到:书斋非收藏之斋,无论是读书还是被书读,书都需要人这个主体才能彰显意义,我们始而信,信而惑,惑而疑,疑而索解,解而终归悟。藏而不读,以书为巨大的光环来遮掩空虚,无疑是一种过分精致的矫情。读书固然重要,但读书本身不是目的,沉浸或玩味于渊博,而终于丧失自己的独立见解,满足于成为“两脚书橱”,是难以提出真正的有思想创建性的思想和著作的,更不能形成真正的思想体系。
书斋非敝帚自珍之斋,知识者在苦难的世纪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更需要善养精神人格的“浩然之气”,包揽世界思想,思考人类命运,张扬思想性的深邃大气。抵制闲适轻浅的“侃”的文字去游戏人生和世界,甚至做“遗忘苦难”的“无情的抒情”,在日常生活的逻辑和思维惯性中,将高屋建瓴的人文精神转换成无聊的人生谋划和无谓喟叹,用工具理性贬抑人文情怀,去掉不断漂流的价值关怀,指望逃离生命的沉重而获得轻松与愉悦,只能使自己的背靠更加虚无。
在我经年累月的读书生涯中,在沉沉黑夜的静寂与都市的喘息中,我命定般地领悟到书斋在方寸之间可以拓展出寻丈之势:书斋是原创性之斋,读书是思考的前奏,是自我思想诞生的产床。思想者的阅读永远是创造式阅读,理解并领悟他人思想,同时又能将那些书中思想的正反面问题及其有限性逐一审理清楚,绝不屑于把他人的思想碎片作为自己的思想坐标;书斋是传递之斋,越来越远去的历史传统,仿佛也在现代化进程中变成了“他者”,失去了“根”而浮在“平面”上的人们,需要书的精神资源播撒,以寻找着精神的安顿处;书斋是对话之斋,学者生涯就是在思想、言说和追求大道的生命过程中,在不断创造的“同一心境”中,与人类优秀文化艺术和思想大师对话;书斋是提升之斋,生生之谓易,这个世界总是在不断变化,但是变中有不变者,不变中有以精纯之思导向世界发展的新的可能性——于是世界伦理与本土伦理,身体伦理与精神伦理互为表里,方能在生养死葬的大地上成为良性发展的文化精神场域。
有志于成为真正学者的人,岂能不在书斋中凝神静思,返身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