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州方言中的程度副词

摘 要：本文以温州方言语义为立足点，结合方言口语语料，深入探究温州方言中程度副词的语义产生原因及其在现今方言中的语义结构搭配，进而与英语类似的程度副词作对比。温州方言程度副词语义使用是沿袭古汉语语义的结果，较好地保留了古汉语的一些古老特征；再者，英语中也能找到类似的程度副词与之相对应，两种语言在搭配结构和语义上都有共同之处。

关键词：温州方言 “显” “忒”

一、引言

追溯温州方言的起源，沈克成、沈迦（2009：58-60）表示温州话是秦汉及其之前中原汉人南迁所带来的汉语与当地瓯越土著的语言相结合而形成的语言体系。其保留了较多的汉语古老特征，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且跟东南亚语言同属于一个祖语的兄弟语，因此与英语也有类似之处。

Shelley Tulloch（2005）指出，研究方言的重要性在于方言是身份象征，方言是历史语言科学发展中的连接点，且方言是动态变化的（Pennycook，2000：64）。用关键词“温州方言”检索CNKI发现，游汝杰（1981）从总体上探讨了温州方言的语法特点及其历史渊源，后期着重讨论了“显”的副词意义（1988）。傅佐之和黄敬旺（1982）、张洁（2009）对温州方言中表程度语素“显”的语义做了初步的分析和探讨，但没有深入探讨其语义根源。汤京普、商华（2008）则讨论了方言副词“忒”的语义内涵。不论是“显”还是“忒”都只是温州方言中表程度的副词中的一种，概括性不够，应该有必要针对方言中表程度的副词这一词类做研究。周若凡（2013）在前人基础上研究了瑞安方言词法，其中也提到过程度副词，相对而言，周若凡讨论得更全面，但是对于方言中的副词语义分析还不到位，没有深入说明程度副词的语义来源，再则对于这类副词的构词情况也只是简单略过。针对前人研究的不足，本文试图从语义角度深入探讨温州方言中的表程度副词词类的语义起源，构词搭配以及体现的语法意义，再与英语相比较，试图发现两者的共同之处。

二、“显（xi阳平）”的语义探究

温州方言中表程度的副词“显”的使用频率是最高的，“显”是一种后置修饰语，可以跟形容词、动词以及名词组合构成“X显”的形式结构，在方言中的基本义之一就是表示程度的增加，其表达的语义就跟英语中的“very”“quite”类似，另一语义表“强调”，不列入本文讨论范围。

温州方言中，表程度副词语义的“显”最常见的就是与形容词的搭配。沈家煊（2002）从认知角度出发，提出“界性论”，把性质形容词归为“无界”，表示程度意义的“显”可修饰该类形容词，以界定某种程度。此处应注意沈家煊未作区分的绝对性质形容词的特例情况，如“真”“假”，其具有隐形的定量的语义特征（张国宪，1996）。温州方言中，定量成分附加到定量成分语义表征的方言“显”上，“显”就不再表现出程度意义，而是强调的意义。状态形容词表示的是事物所处的一种持久性的状态，没有量的延伸，沈家煊称之为“有界”形容词，显示的是显性的一种程度，而方言中没有在此类显性程度上再加限制的用法。另外，形容词重叠式也不能附着在“显”上，因为形容词重叠式与状态形容词一样被赋予了显性程度语义，所以不能与“显”搭配。例如：

（1）a.好显 漂亮显 光生气显

b.*红光满面显 *红色显 *铁硬显

c.*雪白雪白显 *闹热闹热显 *光光生生显

由此可见，例a.中“性质形容词+显”结构都能改为英语中“quite/very+性质形容词”这样相对应的结构，表示语义程度的增加；而例b和例c在方言中是不可取的，英语中同样也没有类似“very flushed”这样修饰状态形容词的用法，而修饰形容词叠词的情况根本不存在。因此，温州方言中表程度副词意义的“显”与英语中的程度副词“very”等在与形容词组合搭配上顺序和语义是一致的。

“显”能跟所有动词、动词短语搭配，表示程度的加强或强调。观察如下例子：

（2）a.讲显 吃显 走来显 爬上显（表“强调）

b.肯显 是显 想显 讲牢显

“显”附加在象征动作瞬间性的一般动作动词后面和动趋短语后面表示的是语义强调，而心理动词、能愿动词、存在动词和动补短语等具有持续的、定量的语义特征的则能用“显”修饰，表达程度大小。英语中相对应表程度副词意义的结构是“V+very much/a lot”，但在这样的结构中被修饰的动词在选择上有一定的局限性，如英语中一般不存在动趋短语、存在动词等加“very much”的用法。

至于方言中“显+名词”的搭配，一般指方位性名词，但在此只表达“强调”语义。如：

（3）里面显 上面显 下面显

根据考证，温州方言“显”可以与非定量形容词搭配来表示程度之深的这种用法是保留了南楚沅湘的方言特征。这正反映了春秋时期，楚并越之后，对吴地的语言所造成的影响。正如屈原的《离骚》中频繁出现的“兮”一样，在文中多用于语气的加强效用。温州话后来演变过来的“显”也是没有具体意义的，进而语气的加强引申出程度副词的意义。如：

（5）a.纷吾具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b.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三、“忒（tou去声）”的语义探究

温州方言中的“忒”的语义与英语中的“too”相对应，结构上一般是前置修饰语，表示程度的大小。汤京普和商华（2008）提出“忒”本身携带的语义可分为两类：一类表示程度过头，含有贬义、否定的语义倾向；另一类是程度恰如其分，含有赞赏、肯定的情感因素。这是“忒”区别于其他程度副词的一个特点，而像“显”这样的程度副词本身是不带这种褒贬色彩的，必须依附语境意义。

方言中，“忒”多是跟形容词结合使用，也有少数是跟动词组合，而这样的动词多是能愿动词和心理动词。如：

（6）a.忒大 忒生好 忒麻烦

b.忒会讲 忒想多 忒怕死

类似的搭配情况，英语中也有，如“too big”“too beautiful”，但是“too”在英语中不直接跟动词搭配，而是间接把动词转为形容词来表达意义，如“too thoughtful”“too afraid of death”。再者，英语中的“too”相比较“so”等程度副词，更侧重于消极的意义，一般积极意义会选择“so”等词。而方言中“忒”的两种语义趋向的使用度是差不多的。

“忒”表程度的副词用法还是沿袭了前期的用法，最早“忒”作名词讲，如《广雅》中“忒，差也。”，其副词的用法是后来慢慢演变过来的，多见于《红楼梦》。如：

（7）a.这磺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第十回）

b.那先生笑道：“……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第十回）

四、“恁（nang去声）”“甚（zang去声）”“蛮（ma去声）”的语义探究

温州方言中“恁”除了可以后置于词表示状态外，还可以作前置修饰语，释义为“这么，那么”，与英文中的“so/such”意义相对。与此同时，还有相类似的方言词“甚”“蛮”，这三者在方言中是可以互换的，表达同一个意思。

温州话中“恁”“甚”“蛮”一般以单独修饰形容词为多，有惊讶、疑问和感叹等感情色彩，表示程度的加强。如：

（8）a.该日事干多显多，你恁慢是做不爻咦。（今天事情很多，你这么慢是做不完的。）

b.该个甚便宜。（这个真便宜。）

c.你人蛮好。（你这个人挺好的。）

英语中类似的搭配很多，且结构形式也一致，是前置修饰语，如“so/such+adj”。

考证“恁”“甚”“蛮”的来源，可以在一些古代文献中找到例子。如：

（9）a.杜甫的《赠裴南部》中的“独醒时所嫉，群小谤能深。”

b.《康熙字典》“恁好高。”（如此盲目冒险）

c.清代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第三回）：“三先生也蛮明白哚。”

d.《五柳先生传》中的“好读书，不求甚解。”

方言中“恁”又作“能”，从古文献中可以发现，两者是可以替换的关系，“恁”在古代写作“能”，表示“如此、这般”，在古代文献中出现得很早。有些学者认为更早的来源为《世说新语》中“宁馨”的“宁”，这在语音上也并非没有可能，“宁可”一词在杂剧中经常写作“能可”。早期文献中的“能”应该是一个副词，以单独修饰形容词为多，如今的方言意义也是沿袭了其副词的用法。“甚”也是在六朝以后才从原来的形容用法转变成副词的用法，后来的汉代也偶有使用，温州方言当时就受之影响，沿用了语义。至于“蛮”，在古代汉语中，多是以名词性释义，表达“不开化、野蛮”等义，“蛮”做程度副词的用法为数不多，并不常见，因此，有些学者就认为程度副词的用法与使用者的民族心理有关，认为南方民族出于自尊心的反抗，将该词转用作褒义词，就春秋之后的温州的地域关系来讲，也是有可能的。

五、“死人（si去声nang去声）”“棺材（kv去声rei去声）”“短命（dv去声men去声）”语义探究

温州话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用一些单独来看是属于令人很忌讳的、很不吉利的詈词来代替“非常”，用于修饰形容词，极言程度之深，多用于消极意义，少数表示积极意义。如：“死人热”“棺材贵”“短命好”等。刘秀莹（2007：33-50）提出依据《汉语大词典》中“死”的词项语义，发现“死”的“极甚”义在秦汉代就出现了，如《汉书霍光传》：“……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温州方言中“死”表程度的副词意义就是那个时候慢慢地沿袭下来的。根据Heine&Kuteva;（2002）研究，表明具有负面义的副词可能会语法化成程度加强词。单从语法化的这一角度出发，“死”从负面义到程度加强词的转化就符合这种趋势，之后方言中出现的“死人”“棺材”“短命”等的程度副词词类也是可看成是语法化的过程，其中有禁忌到程度强化的语法演变趋势。

英语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词，如“deadly、terribly、frightfully、fearfully、awfully、badly、bloody”等等，语法化之后，这些词的负面意义以及原本具有的情感成分渐渐消失，进而演变出程度副词的语义来。

六、结语

温州方言中程度副词的用法有其历史文化依据，是意义沿袭和延伸的结果。这种程度副词在方言中有很广的应用，也有很强的黏着能力，丰富了方言中极度情感的抒发。同时，对比英语中的类似程度副词用法，可以发现，两者之间也有不少的共同之处，与英语有共通之处也是作为古语活化石的温州方言所表现的另一个特征。

参考文献：

[1]Heine，B.&Kuteva;，T.World Lexicon of Grammticalization[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2]Pennycook，A.Language，Ideology and Hindsight.Lessons

from Colonial Language Policies[A].In T.Ricento（ed.）.Ideology，Politics and Language Policies：Focus on English[C].Amsterdam： Benjamins，2000：49-65.

[3]Shelley，T.Aulapkainahuarniq Inuit Uqauhiinnik Nunavunmi

???? ??????? ????????? ????-Preserving Inuit Dialects in Nunavut[R].Prepared for the Office of the Languages Commissioner of Nunavut Iqaluit，Nunavut. January 2005.

[4]傅佐之，黄敬旺.温州方言的表程度语素“显”[J].中国语文，

1982，（2）：130-140.

[5]刘秀莹.禁忌的漂白——初探“死”的语法化过程与极性补语的

用法[Z].汉语语言学在布达佩斯，2007：33-50.

[6]沈家煊.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沈家煊卷[M].合肥：安徽教

育出版社，2002.

[7]沈克成，沈迦.温州话[M].宁波：宁波出版社，2009.

[8]汤京普，商华.论方言副词“忒”的语义内涵[J].盐城工学院学

报（社会科学版），2008，（2）：53-54.

[9]游汝杰.温州方言的语法特点及其历史渊源[J].复旦学报（社会

科学版），1981：107-123.

[10]游汝杰.温州方言的一些特殊语法现象及其在台语里的对应表

现[A].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吴语研究室（编）.吴语论坛[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11]张国宪.形容词的记量[J].世界汉语教学，1996，（4）：

33-35.

[12]张洁.温州方言词“显”的语法.语义研究[J].北京教育学院学

报，2009，（6）：51-56.

[13]周若凡.瑞安方言词法释要[D]杭州：杭州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

文，2013：61-64.

（叶新新 浙江宁波 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