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实践中的马克思、儒家及普世价值

赵军

2016年初春我卸下了国有企业高管职务，也一并辞去了公职，回首42年国企服务生涯，感慨最深的是中国社会主义国有企业价值观管理上的一系列心得。我以为不论在任何体制，其本身所构成的所谓前提自然不言而喻，但是人本身在这个国企当中所能发挥的作用，意义也许会更大。这个意义指的便是人可以在体制之下有所作为，否则何来改革开放。

一切企业的核心端在价值观管理，国有企业于此尤为重要。因为国有企业掌握了最重要的资源，即国家对于人民的诚信。在改革逐步进入到了所谓深水区的今天，很多人都希望到国企中工作，很多人不敢离开国企去自主创业，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国企给了大家一种相对的安全感。这份安全感就是国家给予人民的信用。

王夫之说的“有治无平”道出了企业治理之症结

天下苦于一个安字很久了，很多人认为改革就是要给员工一种危机感，我以为相反，国家治理也罢，企业治理也罢，核心一点都必须是坚决立足于一个安字。人民不是不懂得改革的道理，人民不是不懂得市场经济竞争总是第一义的。但是，你怎么样让人民拥护你的改革呢？你怎样团结大家一起去投身市场竞争呢？安，就能做到这一切，而非人人自危、驱羊入虎，以为就能激发人民的或者员工的竞争意识。

王夫之是最后一位纯儒，是我最为心折的圣人之一，他所说的有治无平，我以为一语中的道出了国家治理症结所在。广东省电影公司在我之前也有好几代领导人了，多少都有治理好公司的手段。然而，治则治矣，难长久矣。而且，越治矛盾越多，公司在改革开放当中日渐萎靡。我想，王夫之所说的，有治无平当是要结所在。

应该在有治有平上做一番功夫。前述国有企业本身就享有国家诚信一大资源，有治无平岂非在国有企业的性质上南辕北辙？平是最高境界的“治”。治安何如平安？公平、平安、太平，都离不开一个平字。而平字如何下手，这里已然明了，既公复安，就可太平。外圣内王，必须安天下。

安天下，那么天上呢？宋代张载以为儒家的抱负首先是为天地立心。因为人在天地之中，如果不首先知道天地在哪里，何来指称人在天地之中？因此，必须首先确定了天地之心，给天地定位。这是中国文化的第一精髓。乾坤二象就是给天地定位的前定表述。公司要安人心，公司就要有一个能够让人心得其所安的定位。换句话说，国有企业领导要懂得如何安人。

我在2004年起担任广东省电影公司负责人，提出的一个具体口号便是“企业是全体员工的避风港，但不是安乐窝”。我向全体员工申明这是我认为的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的价值观理念。私人企业给员工的选择可以是生死，国有企业给予员工的选择只应该是“上下”。这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在当年广东省电影公司要进行事业单位转向企业单位的改革伊始，我们的这个宣示很快就成为了公司上下的共识。

“避风港”与“安乐窝”两句话就是公司的天地之心。周易以天尊地卑以定乾坤，已然是为天地立心的大作为。治理公司，公司之心的确立同样是管理者、领导人的大作为。那么为什么必须是这两句话呢？缘由也在安人上。孟子说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心即不安之源。国有企业的“恒产”不是股份形式的瓜分，而只能是全体员工的归属感。“归属感”=“恒产”=“恒心”=“安人”=“安天下”。

面对当时形形色色的改革模式，我以为改革决不能抛弃人民，企业的改革决不能抛弃员工。相反，团结全体员工，同时改造员工，让全体员工不同程度地适应市场经济主体的需求，和企业共同成长，这才是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管理的题中之义。这就是“为生民立命”。

儒家的这一套理念如何很自然地就变成了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的核心价值观呢？因为社会主义的理想本身就是安天下。当然社会主义有种种形式，甚至我们承认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当中，我们的社会主义理念也在高级初级地来回调整。儒家有一条却是和我们奉行的社会主义始终一致的，它就是“天下为公”。国有企业只要领导人牢牢抓住这一条，作为企业的境界，一切理念之争迎刃而解。人们常常说一个领导人如何有人格魅力，其实真正的人格魅力源自人自身对于“天下为公”的服膺和身体力行。

广东省电影公司能够很快地在电影改革当中崛起，靠的就是全公司对于核心价值观高度的认识一致、步调一致，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和执行力。而在这一切成就背后，起到背书作用的就是一个安字。员工很安心，企业就很安稳。因为我们高扬天下为公的旗帜，全公司在2004年至2005年的改革风暴当中保持了最整齐、最快速、最低成本的从事业单位向企业单位的转型。仅仅三个月（2004年9月至12月），以零投诉的纪录，广东省电影公司完成了转制，全员从2005年元旦起便完全以企业员工身份上岗。

无规矩不成方圆。做好安字，当然离不开立规矩，这就是约法。约法是“上下”的依据，“不是安乐窝”的依据。我在2004年对广东省电影公司疾风骤雨般的改革，当中就提出了四条约法：（一）所有岗位竞争上岗而且薪随岗定，理由就是公司的岗位都是“公器”，无法私相授受。竞争的办法自然一是观念，二是业绩。（二）月度看收入、年度看利润，公司以效益为导向，人的收入没有铁饭碗。然后制定月度年度指标，大家一起为指标冲刺而努力。（三）部门机构设置必须根据经营需要，不需要的裁撤，需要的增加，企业不能养亏损。（四）首轮（月度）分配奖励效率（效益），二轮（年度）分配兼顾公平，赏不逾时，罚不苟且。

四条约法是很强的市场经济手段。古代最理想的“井田制”不也曾经是当时的最简单的市场经济手段吗？孟子说：“……其中公田，八家皆私，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显然这里头已经含有公与私的交换，这就是最早的市场经济，说明天下为公和私有经济的市场环境不矛盾，这种不矛盾本身从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约定当中就一目了然。体和用是对立统一和辩证统一的核心与互动的关系，在中国文化中这样的辩证关系比比皆是。今天，我们说的“公器”也罢，“首次分配奖励效率，二次分配兼顾公平”也罢，出发点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应该具备的我所以为的原则。而这里，体用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已经不容置疑。

所有口号都是通过管理者、领导人的行为让全体员工体会和领会的。针对员工对改革当中很多新观念一下子不能适应的状况，我因势利导地做了三件事情，（一）告诉大家我的人才观，中才一样打天下，传统国企大部分员工算是中才，不一定比外面的私企外企员工素质高，但是，我说，红军就是中才打的天下，一靠理想信念，二靠团结，三靠执行力，照样打败蒋介石！今后广东省电影公司的干部70%在公司内部提拔;（二）真真正正从员工中选拔出实干想干敢干的人才。一个小学程度的老员工，就因为他给我讲了怎样开发公司的房地产的设想，我即答应了他的要求，将他从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普通员工提拔为行政部副经理。在之后的三年中我顶住了用人是否合适的种种猜忌压力，信任他，授权他，终于在第三年一举解决了公司从来没有人考虑过、敢于去解决的用地产权问题。我说给你18万奖励吧！这位员工说，我有幸遇到一个信任我的、敢于担当的好领导，平生干成了这样一件于公司有如此价值，也实现了自身价值的事情，我很满足了，不要任何奖励，让我提前退休吧！（三）真正关心员工的疾苦，公司像军队（不是军队），像学校（不是学校），像家庭（不是家庭）。有一个即将退休的员工，曾经因为脑袋生过一个血管瘤，病休了很长时间，当年提薪无法按照规定落实。她在我上任后不停地向我反应情况，要求我补发她的工资。尽管她的要求不符合政策，但是我没有回避，前后接了她一百多个电话，倾听她的申诉，接济她的治病所花，在办公室没有听完接着请她到饭店吃饭接着听，安排她的侄子到院线工作。最后让行政部经理陪同她到市职工劳动仲裁机构详细了解政策，适当解决她部分诉求。

公司在职和离退休职工都目睹了他们的领导如此以心对待员工，大家的心就安了。后来，广东省文化厅举行“三个代表”学习全厅公开会，我在会上发言。我介绍了如何解决这位员工的问题。我说我没有因为这位员工快要退休，也没有因为这位员工的问题不是出在我的任期就不去理她。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她抱怨共产党，不想让她抱怨社会主义制度，不想让她抱怨改革开放;我既然宣布了广东省电影公司践行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的价值理念，我就要用对待每一个员工和每一件事情的行动保证做到这一点。

体用原则就是要建立在这种信用为本的精神之上，这是因为社会已经进入到完全是大生产构成了完整的社会生活以及建立起社会生活的基本意识形态的当代史阶段。每一个人不是从简单的交易当中判断和接受所谓“约定”的公司条款和公司诚信的，人对于一种诚信的理解和接受都是以其对于社会已经拥有的信用体系来背书的，因此我们必须知道社会信用在当代社会当中的根本意义。信用是当代社会生活，尤其是城市文明之下，没有了温情脉脉的传统伦理的城市文明中的精神支柱。

这里我们引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深入揭示的资本主义信用关系来更深入地说明这个问题。正是在这里，马克思真正深入科学地，而非在其“剩余价值学说”中分析了资本主义创造的给予新社会最宝贵的精神与制度遗产。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巨大成功所依赖的当然不是他老人家在第一卷当中说的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马克思说：“对社会资本而不是对自己资本的支配权，使他取得了对社会劳动的支配权。因此，一个人实际拥有的或公众认为他拥有的资本本身，只是成为信用这个上层建筑的基础。”“没有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产生的工厂制度，合作工厂就不可能发展起来，同样，没有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产生的信用制度，合作工厂也不能发展起来。信用制度是资本主义的私人企业逐渐资本主义的股份公司的主要基础。”（第三卷第二十七章：信用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作用）今天改革开放中的中国企业生产，由于运用了市场经济当中越来越多的管理手段，资本主义生产当中的很多关于信用的价值观和信条毋庸讳言都已经成为了我们上述的体用之用。马克思更说：“信用制度加速了生产力的物质上的发展和世界市场的形成;使这二者作为新生产方式的物质基础发展到一定的高度，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使命。”我们不可能认为这个关于生产方式的历史使命只是生产方式而不也代表着与此生产方式相联系着的社会意识形态和普遍的价值观，即不属于我们现代社会的一般思想范畴。

企业主人公、和企业共同成长、完善治理结构，这些理念都不是说说而已的。国有企业在这些问题上都必须建立起一系列制度以确保它们作为信用。它的第一个保证是，一个优秀的国有企业必须有一条铁律：“制度第一，领导第二。”

广东省电影公司有两条刚性的制度，第一条制度，一把手不管财权人权，但承担用财用人责任。权力是你们的，责任是我的。这看似矛盾，但是，你将人权和财权用制度管理起来，你就能承担起责任。第二条制度，公司实行流程管理，从前是职能管理为主，2005年开始公司倡导流程管理，直至今天。这两条制度看似只是管理问题，实质上它宣示了这个企业的“天下为公”属性。一把手处理事情也不能逾越流程，公司的事情公司人都有权利在流程范畴内过问管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国家如此，企业也如此。

有严明的制度，信用昭彰，管理就能公正，员工就能安心。领导人必须习惯面对监管和批评，必须习惯在制度框架内行事，必须习惯你的很多事是不能想做就能够做成的。很多人说，你这样能干成事吗？这里用得着大儒王阳明的一句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总想着自己干成什么大业而罔顾天下为公之大信，于企业家而言就是心中之贼。一切背离大道之信的苟且都是心中之贼。守得住天下为公，守得住马克思说的现代社会生产的基石“信用”，国有企业就必须时刻将“制度第一，领导第二”的原则当做公司的生命线，以此奠定整个企业的命运共同体、利益共同体。

我说，这样一个干净公正透明的平台可以吸引很多人才加入到它的事业中来，也让很多骨干在其中成长起来，你说能不能干成事呢？事实上，广东省电影公司从最初华南影都的一张银幕变成了率领涉及全国两千多张银幕的院线的核心企业，主导广东市场凡20年，广东迄今为止已经14年全国市场持续第一。

从广东省电影公司走出了很多人才，今天由广东省电影公司主要组建的珠江影业传媒股份公司仍旧是中影南方电影新干线的主力，而新干线已经是全国前四的院线了。事实证明，核心价值观在，国有企业的魂就在;立信用于企业，也立大信于天下，激情、抱负、学习、创新、管理、运营、人才、团队，这一切国有企业都可以有。

（作者系原广东省电影公司总经理，现为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协会副会长，广东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