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颖佳:关于奉献、牺牲以及高贵的人格
2016-06-17胡越菲
胡越菲
在这场名为“致永远的爱人”的音乐会中,演出曲目所涉及的五位作曲家及其作品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开场曲《致远方的爱人》原为贝多芬所作的声乐套曲,李斯特将它改编成了钢琴独奏版;
李斯特是贝多芬的推崇者,为了替波恩市的贝多芬纪念碑筹款,当时已经退出舞台、专注于创作的他毅然复出,将独奏会收入全部捐献,最后成了这个项目的最大单笔捐赠人;
舒曼创作《C大调幻想曲》的契机同样是为了波恩的贝多芬纪念碑修建工程募资,他希望捐出这部作品的版税收入。在乐曲第一乐章的尾声,他引用了贝多芬声乐套曲《致远方的爱人》中的旋律,然后将作品题献给了李斯特;
在创作《C大调幻想曲》时,舒曼正处于和克拉拉两地分离的痛苦之中,作品饱含了他对克拉拉的思念之情,对那时的舒曼来说,克拉拉就像是一个“远方的爱人”;
克拉拉是舒曼的妻子,也是勃拉姆斯挚爱了一生的女人,她将作品11号和21号的两组浪漫曲,分别题献给了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正是因为舒曼的大力推荐,勃拉姆斯的音乐事业才风生水起。在创作《第三钢琴奏鸣曲》的那一年,勃拉姆斯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伯乐——舒曼夫妇;
……
如今的钢琴独奏会,在选曲方面基本上以钢琴家的个人偏好为主,“我想弹什么就弹什么”,作品之间的联系性比较少。而这场音乐会则独辟蹊径,以舒曼为出发点,往后发展出克拉拉和勃拉姆斯,往前则是贝多芬,还顺便带上了李斯特,整个曲目串起来的,是一个浪漫主义早中期欧洲主流音乐的发展脉络。
这样的音乐会策划思路,在国内可称得上是史无前例的头一回。
薛颖佳表示自己渐渐喜欢上了用这样的方式策划曲目,“你总要在作品之间找到一点儿联系,或者是它们的体裁,或者是它们的创作背景,你可以动更多的脑筋”。2016年恰逢舒曼逝世一百六十周年,克拉拉逝世一百二十周年,“克拉拉的钢琴作品在国内外都极少上演,我想借这个机会,把和他们有关联的作品都放在同一场音乐会中演出”。
可能是史上三观最正的“三角关系”
对于古典音乐爱好者来说,舒曼、克拉拉与勃拉姆斯之间的故事应该不会陌生了,薛颖佳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西方音乐史上“最奇特与凄美的三角恋爱”。他一直坚信,如果没有克拉拉的存在,可能就不会有我们今日所熟知的舒曼与勃拉姆斯,“克拉拉是一个影响和造就了两个作曲大师的伟大女性”。
在十九世纪以男性为主流的音乐世界里,克拉拉无疑是最闪耀、最活跃的女性音乐家了。她十三四岁就开始音乐会巡演生涯,或多或少地奠定下了如今钢琴独奏会的标准。同时,她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留下了将近六十首作品,它们大多温文尔雅,精致内敛,富含女性特有的阴柔气质,没有激烈、夸张的元素,也没有特别大的起伏,就像在和你聊天一样,娓娓道来。“克拉拉的一些小作品,展现了她前所未有的音乐性,精巧而灵动。”这是她的丈夫舒曼自己写道的。
《降E小调浪漫曲》是克拉拉于1840年出版的《三首浪漫曲》(Op.11)中的第一首。那一年,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年,在克拉拉父亲的百般阻挠,甚至于法院对簿公堂之后,她和舒曼终于能够结为合法的夫妻,因此她将这部作品题献给了舒曼。在乐曲中,我们可以听出她沉浸在爱情中的甜蜜、喜悦与深情款款。
《A小调浪漫曲》是克拉拉创作于1855年的《三首浪漫曲》(Op.21)中的第一首。1854年2月,随着精神症状不断加重,舒曼跳入莱茵河,试图了结生命,虽被船夫救起,却从此移入波恩的疯人院居住,直至两年多后去世。可能出于稳定病情的考虑,在舒曼住院期间,克拉拉不被允许探望丈夫,于是她陷入了深深的忧郁和低落。这时,是勃拉姆斯一直陪伴在克拉拉的身边,不离不弃地照料着她和她的孩子,并积极邀请朋友们来家里举办音乐会,希望她暂时忘却痛苦,重新振作。出于对勃拉姆斯的无尽感激,克拉拉把这部作品题献给了他。由于创作心境的完全不同,作品21号的这首浪漫曲,一改作品11号时的柔情蜜意,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缓慢、沉重的悲剧式气氛。
薛颖佳说,在讨论一个三角爱情故事时,人们往往热衷于讨论流言蜚语、坊间传闻。然而,在他看来,勃拉姆斯虽终其一生对克拉拉充满深情,却从未越雷池半步,即使在舒曼病重时及辞世后,对克拉拉在精神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对舒曼作品不遗余力的推广,这一切都需要无上的勇气和坚忍来完成。这样的故事,总让他联想起狄更斯小说《双城记》的尾声:“我看见我在他们心里占有神圣的地位,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灵魂中占有光荣崇高的地位,而我在他俩灵魂中的地位则更光荣、更崇高。”故事不尽相似,却都是关于奉献、牺牲以及高贵的人格。
这可能是史上三观最正的“三角关系”了。
舒曼:因克拉拉而起的深沉悲歌
舒曼是在钢琴文献中举足轻重的作曲家,在他浩瀚的作品集中,薛颖佳主要选择了和克拉拉关系最密切的作品。
1836年,舒曼创作了《C大调幻想曲》(Op.17)。那段时期,由于克拉拉的父亲极力反对他们的交往,并安排克拉拉去欧洲各地巡演,让舒曼倍感沮丧与痛苦。他对克拉拉所怀有的一种对远方恋人的思念、渴望和恋爱之情,都在这首乐曲中体现了出来。作品的第一乐章最早被命名为“废墟”,作曲家当时内心的彷徨和绝望由此可见一斑。舒曼在给克拉拉的信中说道:“这可能是我写过的最深情、最浪漫、最悲恸的作品了——因你而起的深沉的悲歌。”
乐曲共有三个乐章,一开始引用了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的诗句:“对于安静倾听的人,在这五颜六色的人生梦幻中,那优雅柔和的音,都一一把它化解开来。”第一乐章虽以贝多芬风格的奏鸣曲形式写成,但其主题的呈示方式及发展手法都是十足的浪漫风格。第二乐章是兴奋热烈的进行曲,给人一种“得胜获奖”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第三乐章则如同一首低吟浅唱的艺术歌曲,有着巴赫圣咏式的前奏,随后又隐约听到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中葬礼般的沉重步履。作曲家提示“要缓慢地演奏,保持全然的轻柔”。最后,全曲结束于一种悠长而富有诗意的梦幻般气氛中,如同圣经中“尘归尘,土归土”的平静与解脱……
这首结构庞大的钢琴曲既有令人神往的即兴幻想性,又有严整协调的结构,显示出舒曼对于音乐素材强大的运用和组织能力,连李斯特都对它不吝赞美之辞,称之为“高贵的、贝多芬式的杰作”。对于演奏者来说,要很好地诠释这部作品,并没有那么简单。“德国的音乐不流于表面,舒曼的作品中有很多复杂的性格变化,再加上各种不同的节奏组合,音乐是无法假装的。”不过,薛颖佳也同时表示,严肃的音乐虽然艰深,且没有立竿见影的“生理快感”,但带来的心理体验却是无穷的。
值得一提的是,舒曼这首幻想曲的终乐章非常轻、非常弱。一般的独奏会总是偏爱又快又响的结尾,而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上半场,薛颖佳是否考虑过观众的接受度呢?对此,他不无自信地说,自己对这样的收场一点儿都不担心。“这完全取决于你第三乐章是怎么呈现出来的,如果那些丰富的细节、感人的和声、优美的句型发展能够吸引到观众,如果观众可以深深沉浸在这种冥想式的气息里面的话,那么上半场就是一个值得大家思索、回味的收场,叫喊、鼓掌可以留给下半场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最美的旋律全部来自克拉拉
勃拉姆斯的钢琴作品非常多,一开始,薛颖佳想选他作品118号的晚期作品,因为那是一部正式题献给克拉拉的作品。但经过反复考虑,他最终选择了勃拉姆斯最早发表的作品之一——《第三钢琴奏鸣曲》(Op.5),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在这部作品的创作中间,发生了一件改变勃拉姆斯整个人生进程的事情——遇见了舒曼夫妇。
1853年9月,当时还未满二十岁、没有一部作品正式出版过的勃拉姆斯带着小提琴家约阿希姆的介绍信,来到了舒曼夫妇位于杜塞尔多夫的家中。他弹了一些自己的奏鸣曲和谐谑曲,夫妇俩立刻深深地为他的才华所折服,舒曼在他的《新音乐杂志》上大力推荐勃拉姆斯,称他是“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们时代的年轻人”。以舒曼在音乐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此推举的影响力对勃拉姆斯而言是无与伦比的,从此,他的音乐事业开始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次与舒曼夫妇的相遇,也悄悄地打开了勃拉姆斯的心门,开启了一段炽热、持久却又彷徨无奈的情感之旅。勃拉姆斯对克拉拉充满了爱慕之情,他曾经说过,他最美的旋律全部来自克拉拉;但因为同时怀有对舒曼亦师亦友的尊重与感激,他始终把自己的感情保持在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的界限内,成为了克拉拉终其一生的守望者与精神伴侣,无私地热爱与帮助着这个家庭。勃拉姆斯终生未娶,在1896年克拉拉去世后的一年,他才离开人世,“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在这一生的承诺可以放松了之后,他才终于解脱了自己”,薛颖佳如此感慨道。
《第三钢琴奏鸣曲》以其大胆创新的风格特点,成为了勃拉姆斯创作的全部三首钢琴奏鸣曲中最为优秀的一首。作曲家不仅将各种板式都囊括到这部作品中,还将狂想式的浪漫主义情怀注入其中。全曲如同交响乐般庄严壮丽,气势庞大,无论是双手八度远距离的持续跳动,还是多层次的复调旋律,都对演奏者构成了巨大挑战。然而,与其深刻的音乐性相比,演奏技巧上的难度几乎已经不值一提了。作品不同寻常地使用了五个乐章,每个乐章都有不同的性格,演奏者稍有不慎,音乐便会流于松散。“在三十五分钟的时间长度内,要把所有这些元素糅合成一个整体,一直抓住听众的吸引力,也是挺困难的。”
对薛颖佳而言,这首奏鸣曲是一首颇具冲突性的作品。一方面,作曲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个年轻人生机勃勃的理想主义光环,另一方面却又难逃古典主义的悲剧色彩。第一、二、四乐章反复出现的贝多芬式三连音命运动机,似乎象征着无可抗拒的冰冷宣判,“就好像你对未来有很多幻想,可是已经幻灭了,你的满腔热情已经被无情地戏弄了,有些事情就是不可能了”。也许是克拉拉在其生命中闯入过早,让勃拉姆斯的音乐创作提前进入早熟且具有悲观倾向的轨道,而对克拉拉的感情也让勃拉姆斯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纠结以及复杂细腻的心理体验……
2017年,薛颖佳计划去星期广播音乐会,举办一场以“爱的诗篇”为主题的钢琴独奏会,观众可以听到一系列以歌颂爱情的诗歌为素材进行创作的钢琴作品。“德国浪漫主义的诗歌实在是太强大了”,而舒曼也曾经说过,“音乐是诗的最大潜能”,因此,薛颖佳希望可以把和诗歌相关的音乐,呈现出来做一场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