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芊小小说三题
2016-06-17万芊
万芊
苏州亲眷
苏州草桥弄李家,男的在新疆画画,女的在小学教书。家里一女三男,李爱、李马、李克、李斯,名字洋气,人也挺讨人喜欢。大女孩与小男孩间,相差十来岁。大的乖,小的有点皮。李师母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班,自然忙不过来。从李爱出生起,李家就开始请保姆。只是那年月里,保姆难请,才做一阵子,就被居委会来人赶走,说不允许剥削劳动人民,李师母很无奈。
一年开春,有人私下里介绍了个新保姆。介绍人说,她男人生病去了,儿子外出开河时出事故也去了,孤身一人,想出来散散心。有人家忌讳,不敢请她。李师母说,我不在乎的。新保姆来了,李家对外称亲眷,李师母叫她好姐姐,孩子们叫她好姨,特亲热。其实,新保姆姓郝。
李先生,在新疆画画,工资挺高。人家十九、廿级国家干部,一月拿五、六十块工资,他可拿到一百七十几块。每月,李先生总准时把大半工资寄回苏州,再由李师母分成若干,日常开销、孩子读书、赡养公婆、保姆工钿。人多开销大,每月也只略有结余。倒是郝姨,挺省的,每月廿四块工钿全积了起来。
郝姨勤快,买汏烧,李家里里外外被弄得清清爽爽、服服帖帖。好姨嘴甜,不多日,便与左邻右舍挺热络。李师母心细,没穿过的好衣裤拿出来给郝姨穿,礼拜天让孩子们带郝姨逛苏州园林,去饭馆打牙祭从不把郝姨落下。邻里都说,你们姐妹俩,真亲。郝姨有时有点自卑,说,其实我们乡下人待人还是没有城里人想得周到。
一年冬里,李先生的工资迟迟不见寄来,每月一封的家信也突然断了。李师母陷入了莫名的焦虑中,天天跑邮局,然每回总叹气而归。郝姨跟李师母说,大妹子,工钿我拿着也没用,先缓缓给吧。李师母说,钱倒没啥,省着用,就是担心人。好姨宽慰李师母,说,你这么好的人,老天不会作难你的。
又一年冬里,李先生终于有了消息,一张明信片,寥寥几句话:我在苏北农场劳动,身体蛮好,请家里放心,问孩子们好。
又一年冬里,李先生回家。黑黑的瘦瘦的。回家第一句话,说,单位让我们去苏北老家安家落户。突然的晴天霹雳,李师母哭了。苏北老家在哪、去苏北的日子怎么过?!李师母全然不知。李师母懵了。
过几天,郝姨买菜回来,神秘兮兮,拉李师母悄悄说,大妹子,我打探到,苏南有亲眷的,可以去苏南乡下安家落户。李师母说,苏南乡下,我们也没亲眷呀。郝姨说,到我们乡下去,我是你姐呀,这街坊邻居都知道。
李师母点点头,和郝姨去找办事的人。李师母说,苏北老家,我们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只有亲眷在苏南乡下。第一次跟人家撒谎,李师母心里惶惶的。郝姨帮腔,说,我是她姐,我们是一个爹两个娘生的。跑了个把月,原先并没有确定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李家全家被安排到淀山湖边上的金泾村安家落户。李先生带薪,只拿部分。李师母辞职,没钱。郝姨说,回村后,我照样照应你们,不拿工钿。李师母挺歉意,说,算我们先欠着,等好转了,一起补给你。
金泾村的金队长带人摇了木帆船来苏州接人。在充溢桐油味的船舱里,郝姨和李家六人蜷缩着,刺骨的寒风割得脸生痛。
到了金泾村,李家的住宿,让队长犯了难。李先生夫妻俩带李斯住队长家,李爱带李马住妇女队长家。郝姨带李克住自己家。一家分三处住,忙坏了郝姨。每日,郝姨总起得很早,把全家一天吃的弄好。大孩子去邻村上学,带饭。郝姨带李师母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李师母没干过农活,雨天赤脚在田塍上走,很滑。郝姨几乎是挽着李师母,跌跌冲冲的。
郝姨住的是男家上辈留下的破旧瓦房,她男人和儿子在时,住东半幢房子,院子客厅和小叔家各一半。后来兄弟不和,中间砌了一堵墙。再后来,郝姨男人和儿子都去了,墙便被小叔子拆了,房子也大多被占了。郝姨只挤在一小间将要塌下来的小披间里。
郝姨去苏州,其实是不愿跟小叔子论理。现在,带着李先生一家回村,郝姨不能再不说话了。郝姨找队长,队长说,清官实在难断家务事,你去镇上说吧。郝姨就一次次去陈墩镇,找妇联讨说法,一跑跑了半年。
后来,僵局突然有了转机。队长家全是丫头,李先生他们带着小儿子住他们家,日久生情,几个大姐姐把李斯当亲弟弟宠。队长夫妻俩商量着要认李斯做干儿子。李师母说,我们也不懂,就看着办吧。当日,李斯就被队长认了干儿子。队长家一群千金欢天喜地,乐得队长夫妻一晚合不拢嘴。
队长认了李斯做干儿子,李师母和郝姨又是村里都知道的“亲姐妹”,那他队长就跟郝姨也搭上了亲。既然是亲眷了,郝姨家的事,也就成了他队长的事。于是,金队长一次次去郝姨小叔子家说事。那小叔子是要在队长手下吃饭过日子的,自然不敢得罪队长。这半年多拖着办不了的事,就这么顺顺当当了了。
不几天,郝姨家院子和客厅中间的墙又重新垒了起来。小叔子砌墙时,也没啥怨气。
郝姨要回房子,拿出做保姆得的工钿,请匠人把房子整修一遍,要塌的墙重新砌过了,门窗严实了,屋顶也不再漏雨了。郝姨把最敞亮的房间,给了李先生夫妻,窗口可以画画。郝姨自己住靠灶间的过道,说是烧饭上灶方便。
搬进新家,李师母哭了,说,郝姐,你待我们太好了。郝姨说,谁让我是你姐呀?!
雾 魇
雾若纱帐,朦胧多日。陈墩镇与外界的客船已因雾停航多日。异乡画人在码头徘徊,雾误了他的归程。当日的航班没有丝毫的动静,异乡画人干脆在码头上架起画板写雾景。青瓦黛墙、湖湾船影,隐隐绰绰。
忽有三两孩儿惊呼“救命”,异乡画人搜寻湖面望去,隐约间,浓雾中,似有物体在水间翻动。
异乡画人犹豫再三,然随着一声高过一声急迫的救命呼喊声,异乡画人顾不得脱衣,跃入湖中。雾气愈来愈浓,异乡画人跃入湖中后,便消失在浓雾中。
半晌,三两个孩儿突然欢笑着,拿腔拿调地唱着儿歌。老街中隐约传来他们远去的欢声。
异乡画人的画板一直孤零零地在码头边立着,直到有一阵冷飕飕的寒风把它刮倒、吹走。跌落在地的支架后被一个拾荒的老头捡走。老头捡的时候,嘴里嘀咕着什么。
说也奇怪,下午时,雾竟然退了,退去雾气的湖面白生生的似一张病人的脸。有人没事望湖,突然望见了湖面上的异样。过了半个来时辰,有人摇着小木船靠近水上漂浮的物体,一一打捞出水。码头石台阶上多了异乡画人和一个稻草人,像两具被人丢弃的道具。让人大惊的是稻草人上拴着一根细细的长绳,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异乡画人,镇上人大多见过,躺在石阶上神情平静,似不像有怎的异端。而稻草人,则是湖边粮库里的,原本一直在水泥场上驱鸟,是粮库里经典、经纬的杰作,远看几乎可以乱真。溺水的异乡画人、大可乱真的稻草人,诡异地漂浮在陈墩镇码头的湖湾里,让镇上人顿觉这场浓雾的惊悚。家家户户早早地紧闭门窗,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古镇空气里游离。
县公安局佩枪的民警,开着小快艇带走了粮库里的经典、经纬。经典、经纬被带走后,两人的名字一直被挂在镇上人的嘴上。向以小聪明、心高气傲的经典、经纬,常被镇上人视为异类,他们被带走,好多人,以不屑的口吻,数说着他们的不是,也有了该给他们一点苦头尝尝的说辞。尤其是有几个抽不到好烟的烟客,更是幸灾乐祸,说,凭啥他们一直抽上海香烟?!
第二日,客船像往日一样启航,谁也没有看到两个鬼样少年是否登上了这唯一驶往县城的航班。他们是小学校里留级的鼻涕虫阿邱和斜眼阿令,两个常被人家欺辱也常欺辱别人的少年。一直到深夜,三家大人,还在逼问着常跟他俩在一起玩耍的阿品。阿品先是吞吞吐吐,继而胡言乱语,最后竟然癫狂起来,喃喃着“不是我不是我”,神情呆滞,镇上的医生看过,说,还是早点送城北吧。城北是县里精神病院的代称。阿品被送城北的日子,是公元1968年8月8日。真相,也许是这三个顽劣少年在玩“狼来了”的恶作剧,然到此的结局还是让人一团雾水。
一转眼,十年过去。又一个雾气浓浓的早晨,镇上人终于看见了经典、经纬,他们走在古镇的小街上,脸容憔悴,满头华发,眼睛躲躲闪闪的。然而,镇上多了好些陌生人,人们忙着赚钱,似乎并不关心他们的出现。
这时,陈墩镇通了公路,客船也早就停航了。昔日的轮船码头早已废弃,偌大的房子孤零零地铺展在码头边。镇上人都在传说,有一对异乡来的老教授买下了这一片老房子。房子闲置了一些日子,开始整修,砌了一垛仿古的围墙,红瓦改成了小黑瓦,似乎一下子与古镇拉近了一些距离。又后来,镇上人常见老教授夫妇相伴着在镇上湖边写生画画,默默地来去。
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昔日码头房子改建的“异乡画人画廊”吸引了海内外好多慕名而来的异乡人。画廊里展示着九旬老教授毕生的画作。有的精致,有的狂放,有的不可琢磨。尤其后期画作中,多的是雾和稻草人。雾和稻草人,成了所有画中两个必具的元素,在水墨的浓淡与色彩的渲染中,千变万化,相辅相成,缠绕相依,先期是诡异、冷漠、狂愤的,中期是迷茫、飘忽、压抑的,晚期则是柔美、飘逸、平静的。大家都知道,这一如老画家多年以来内心愤懑、煎熬、无奈、救赎、宽容的心旅历程。当然,还有几百幅异乡画人溺水前的获奖遗作、各地写生、甚至小时候的绘画作业,足以领略一位年轻画家的艺术天赋。画家的英年夭折,让每一位参观者,心郁如堵。
这年临近春节,省电视台的寻访节目组走进了陈墩镇,受邀为两位九旬老人录制寻访节目。
四十多年前——那天,教授唯一的儿子在码头上徘徊,雾误了他的归程,他干脆在码头上架起画板写雾景时,忽有“救命”的惊呼声,遂跃入湖中救人……而听一时刻,两个少年阿邱和阿令正牵着稻草人的绳子,假装溺水……
那一场大雾以后,不仅教授的儿子死了,两个恶作剧少年也消失了,他们的父母在漫长的寻找中早已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老教授夫妇俩却愿把自己画廊里最好的收藏作为酬资,帮他们找孩子。
只是据说,阿邱和阿令的两位老爹,大年三十的晚上,没有回家,还在异乡苦苦地寻找。
护 送
沪上沦陷,陈家在沪上的纱厂被鬼子炸了。
陈老爷考虑再三,决计还是让女儿回陈墩镇老家。只是沪上到陈墩镇,得乘火车百里,还得转乘船八十里,这兵荒马乱的日子,旱路水路都不安宁,到底让谁护送女儿去呢?
陈老爷想到了绸货店的学徒陈不饿。陈不饿是北方人,陈家远亲,一路逃荒讨饭来沪上投奔陈老爷。陈老爷看小伙人虽干瘦然精神,也不缺精明,便留在店里当学徒。陈老爷想,大难当头,把宝贝女儿托一个沾亲带故的人,心里多少还有点底。
说走就走,陈老爷找人开了路条亲自把女儿送上火车。上得火车,陈不饿身背细软、干粮,贴在小姐身边寸步不离。其实,陈小姐和陈不饿年龄相仿,过年才20,然辈份上差了好多。陈不饿该管陈小姐叫“姑奶奶”。姑奶奶自然也开心受用。
车,人货很挤,开开停停,百里路竟开了一天一夜。火车转水路,好不容易等上了去陈墩镇的航船。那航船竟也航航停停,老是躲鬼子的飞机。
可能又饿又累,上了航船,陈不饿人竟蔫蔫的,两眼发呆,趴在舱里动弹不得。陈小姐先是没多大在意,蜷在长凳上打盹。谁料想,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湖里,船上竟有四五个歹人开始兴风作浪,先是喝定船老大,跟他说狠话,说,这水路,你长跑,若是今日管一下闲事,我等见一回打一回,小心性命。说罢,开始对客人挨个搜身,大凡随身金银首饰细软,悉数搜走,就连干粮也不放过。
正要搜陈小姐,陈小姐不依,拼命喊叫。陈不饿支撑起虚弱的身子,踉跄着挺身护小姐。
见有人不服,众歹人便啰唣着围过来,一看,眼直了:船上,竟还有个年轻脸俏的城里大丫头,顿时一个个色心毕现,满嘴淫语,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把护着小姐的陈不饿逼入绝境。陈不饿手脚不够,护小姐,细软被抢。夺细软,又怕小姐被人非礼。情急之中,陈不饿嗖地掏出把匕首,把小姐紧紧护在身后。歹人轮番进攻,一歹人抡起一棍,正中陈不饿额头,鲜血直流。摇晃中,陈不饿不顾血流满面,一手拉着船舷,一手持匕首对抗,一腿站着,一腿还击。歹人无心与陈不饿僵持,开心地翻弄着搜来的赃物。
就在此时,三架鬼子飞机呼啸而来,俯冲间丢下的炸弹在船舷边炸开,巨大的涌浪险些把航船打翻。船老大拼命使舵,仓促中尽力让船朝浅滩上冲。
船好不容易冲上浅滩,巨大的惯性,又险些再次倾翻。船上所有的人,跌跌撞撞,有的竟然跌进了水里。稍一停稳,众人呼啦一下全跳下了船,拼命朝湖边苇丛躲身逃命,生怕鬼子的飞机再来。
陈不饿拉着陈小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躲进苇丛。实在坚持不住了,陈不饿趴在烂泥上抠着喉咙呕吐,翻肠倒肚,人抽搐着。陈小姐帮陈不饿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一会,苇丛中的人群迟疑着开始朝岸边移动,只是那些歹人还没走远。
走着走着,陈不饿渐渐加快脚步,走出队伍,向歹人们靠近,越靠越近。歹人还没反应过来,陈不饿已经靠近他们。只听得陈不饿怒吼一声,左右开弓、上下出击,把几个歹人全打得趴在地上直呻吟。半晌,陈不饿招手,让众人过去,胆大的先过去,找回自己的被抢物件,匆匆散去。
陈不饿心积怨气,时不时飞身踹一脚歹人。众歹人求饶,哭爹喊娘。那抡破他额头的歹人,被陈不饿直打得瘫在地上。
陈不饿解了气,发狠话,你等再作恶,我见一回打一回,小心性命,滚!众歹人惴惴地狼狈逃窜。
陈小姐见陈不饿前后判若两人,心里不解,问,你怎么回事?!
陈不饿见四周没人,这才轻声说,我是北方旱鸭子,见不得水,一上船头就晕、人就乏力。这是我致命的软肋,求姑奶奶千万不可泄露天机。
陈小姐为难了,说,我们这水乡,到处是水,没船就到不了镇上。
陈不饿说,我们绕着走,只要在岸上,再多的歹人,我都不怕。
两人只能一路上绕着走,有桥过桥,实在有过不了的河,才小心翼翼摆个渡。困了,就在路边破庙里打个盹。饿了,到路边的人家要一些吃的。一直走了二天二夜,两人才走到陈墩镇上。
到了家,陈小姐昏睡二天二夜,醒了,陈小姐把陈不饿叫进自己的房间,说,不饿,你护送本姑奶奶有功,作报答,本姑奶奶愿答应你一件事,无论啥,你尽管说吧!
不饿迟疑再三,惴惴地说,我想摸一下。
陈小姐先是一惊,继而落落大方闭上眼说,摸吧。
陈不饿又迟疑片刻,在陈小姐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在陈小姐手腕上带着的翡翠手镯上小心地摸了一下。
陈小姐睁开眼,疑惑着问,你就这样摸了?!
陈不饿说,是的。
陈小姐更疑惑,问,为啥?!
陈不饿说,我娘原先也有一只跟你一模一样的镯子。爹生病,娘哭着把它当了,一直到我娘生病死前,也没有把它赎回来。有朝一日,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想法把它赎回来,这是祖上留下的宝物。
几年后,当陈不饿离开陈老爷家回到北方的时候,突然在自己的背囊里,发现了这只翡翠镯子。他不知年轻的姑奶奶啥时藏进去的。
连百儿八十的小钱你都很在乎,说明你的日子多半不太好过。二是我想到,你在那么的报刊文章中“慧眼识珠”地选择剽窃我的文章说明你对我的“认可”,你让我的作品重新又发表了一回,又扩大了一次影响,让我又出了一次小名,又得了一笔稿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的应该感谢你才是。
满震于2016年某月某日。
然后,取出90元稿费连同这封信一并寄给了这位“满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