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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回归心灵深层的方法

2016-06-17胡家祥

西部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还原直觉

胡家祥

摘要:西方哲学主要采用逻辑分析的“正的”方法,但是也不乏超逻辑的“负的”方法的倡导者。苏格拉底的“助产术”、柏拉图的“回忆”说和“洞穴”喻就是通过多重剥落而裸露本体的方法。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康德的辩证思维、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都是以确立心灵深层的自我为最后根据。柏格森及其前驱谢林、叔本华均推崇直觉,其基本路径是反身内视,超越感性和知性而进达天人之际。

关键词:助产术;回忆说;还原;直觉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冯友兰先生曾指出,西方哲学主要用“正的”即逻辑分析的方法,中国哲学主要用“负的”“超越理性”的方法;治哲学者应当始于正的方法,而终于负的方法。[1]393此说甚是。不过我们还可以补充说,即使是西方哲学史,其实倡导“负的”方法者也不乏其人,且产生过深远影响,只是并没有像中国和印度的哲学传统那样获得普遍认同而已。

一、柏拉图的“回忆”说

苏格拉底没有留下自己的著作,而柏拉图的著作通常以苏格拉底为对话的主角,相关思想的最先倡导者很难确定。当我们将“回忆”说归于柏拉图时,有必要先考察可以确认的“苏格拉底方法”。苏格拉底的母亲芬尼兰托是一名助产士,因而他就近取譬,将自己的方法比作是“助产术”。

据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记述,苏格拉底称这种技术为照料人们的灵魂,能以各种方式鉴别心灵所产生的是错觉还是真知。它通常是有步骤、分层次地问别人问题,并不越俎代庖,提供明确的答案,但能将对方的思维引向正确的方向。这的确与助产士的工作非常相似:自己不生子,只是帮助别人顺利产下健康的婴儿。婴儿从母亲的子宫到呱呱落地,需要经历重重障碍,排除障碍对于获取真知来说就是摒除错觉的遮蔽。在古希腊,巴门尼德首次使用“真理”(e-letheia)一词,所表达的正是“除蔽”之意。

在较浅的层次上理解,苏格拉底的方法是“按对象的种属加以辨析”的艺术。苏格拉底的另一位学生克塞诺封在《回忆录》中称它是“辩证”的方法,认为它旨在将问题的讨论引回到根本命题或确立基本原则上来。例如,当推荐一个好公民时出现意见分歧,苏格拉底就会建议先考虑一个好公民应有的义务:是否善于理财而裕国?是否能在疆场上克敌制胜?是否奉命出使而能化敌为友?是否向人民演讲而能达到众志成城?若是基本原则得到澄清和确立,意见也就自然而然得到统一。[2]59

比较而言,柏拉图对苏格拉底方法的领会更为深刻,他意识到这种方法的指归之处在于难以言说的本体。如苏格拉底与埃利斯的著名智者大希庇亚讨论“美是什么”问题,后者自负地认为很容易回答,先后称美就是一位漂亮小姐,是黄金、象牙之类感性存在物,误将问题理解为“什么东西是美的”;而后经苏格拉底的诘问和引导转向用“恰当”、“有用”、“有益”、“视听快感”之类特性予以解释,均存在不能周全把握的缺陷;山穷水尽之际,才深切感受到把握“美本身”是难的。逐步深入于问题的深处,其实也是回归于心灵的深处甚至极点。至此已超越人的理解力(知性),因而难以言说。也正因为如此,苏格拉底经常承认自己无知;而这种“无知”其实正是超越常人的对于本体领域的洞察,所以德尔斐神庙的女祭司传下神谕说他是雅典“最智慧的人”。[2]68

柏拉图的“回忆”说与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密切相联。如果学习只不过是回忆,那么帮助他人获得真知的最好办法不是外在的意见灌输甚至强加,而是帮助他恢复记忆,驱除重重迷雾而呈现自身本有的知识(真理)。按照《斐多篇》所说,对于“学习就是回忆”命题的一个极为出色的证明是:“如果你对人们提出合适的问题,他们自己便会对一切作出正确的回答。”[3]259这正是高明的助产士之所为。也许可以说,助产术是作为他者帮助主体回忆的艺术,而“回忆”说则是倡导主体自觉地反身叩问从而实现顺利地“生产”。

“回忆”说强调真正的知识具有先验的基础。《斐多篇》描述了苏格拉底思想的转变历程:在苦心研究真正的存在方面失败了之后,他决定另辟蹊径,“求助于心灵,在那里去寻求存在的真理”。[2]64其中还列举了一则例证,人们在日常经验中作出两块石头重量相等或两根木头长度相等之类判断,有赖于灵魂中存在“相等”(或译为“一样”)的理念这一先决条件。一般说来,见到相等的事物并不能变为相等的理念,可见后者具有先天的性质。《曼诺篇》中记述苏格拉底随机找一个童仆进行数学实验,经过循循引导,未曾接受正规教育的童仆不仅能判断正方形的四条边相等、通过各边中点画的线也相等,而且能够掌握边长与面积的关系而进行准确的计算。的确,在数学领域,知识的自明性是很显见的。

我们看到,“除蔽”同样是“回忆”说的题中之义。《斐多篇》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灵魂在我们出世以前就存在,包括“美”、“善”等一切实体都已存贮其中。但认识真理的理智并不能等同于灵魂,只是其中最为纯粹的部分。何以如此?《斐德罗篇》采用一则神话予以解答:灵魂周游诸天,其中羽翼丰满的青云直上,主宰着整个世界;失去翅膀的则向下滑落,摔在坚硬的土地上,附上一个尘世的肉体,便成为不同的生物。灵魂在天上见到多少不等的真理,也就包含着不等的天赋知识;附着于肉身之后,由于肉欲的干扰,它遗忘了过去曾观照过的东西。所以必须尽可能地涤除肉欲的污染,才能让先天的知识呈现出来。净化灵魂是回忆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

除蔽或净化的过程又可以分成若干层次。在上述神话中未曾涉及,但在《理想国》卷七的洞穴喻中有较为清晰的揭示。它假设人类居住在一个洞穴之中,就像囚犯一样面朝深处的洞壁,且由于身体被链子锁住而很难回头观望。在他们与洞口之间有一堆火在燃烧;而在他们与火之间又有一道低墙;有人举着雕像沿墙来回走动,仿佛皮影戏一般。时间久了,囚犯们往往固执地认为自己所见的洞壁上的影像是真实的——这可以理解为感性执迷;他们中有的意识到洞壁的影像来自雕像的投影,虽然认知了事物的部分本质,但仍蔽于一曲,并未达到真理层次;如果有人能进而反身回望,看到真实的火(相当于太阳),它才是事物的本原。所谓回忆就是要臻于此境,从现象界进达本体界——在柏拉图看来是一个理式的世界。不难看出,这种递升过程正是心灵三层面依次敞亮的过程。《会饮篇》谈到认识美有四个步骤,其实简化为三步更合乎逻辑:先是观照个别美的形体,然后得到各种美的学问知识,最后是彻悟美的本体。虽然这似乎是遵循经验概括之路,其实也是心灵由浅入深、弃多归一的过程。

回忆说建立在灵魂不死的观念基础上。人们尽管可以怀疑这种观念的基础,但并不能动摇回忆说所揭示的路径的普遍意义和恒久价值。因为谁也不能否认,人类的生命中蕴含有宇宙的基本法则;若能反身觉悟,的确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可靠基石。当然,“回忆”一词正如黑格尔曾指出的不免有些“笨拙”,不及中国哲学“体认”之类语词贴切。

二、胡塞尔的“还原”法

公元5世纪,皮浪主义的“一切都可以怀疑”的观点仍在流行。奥古斯丁在《论自由选择》中予以驳斥,指出怀疑者至少不能怀疑自己的存在。至17世纪,笛卡尔认为神学、科学、哲学诸领域既有知识的可靠性均值得怀疑,必须接受理性的重新检验,但有一条真理,即“我思,故我在”,它是如此确定,连怀疑论者最为极端的假设也不能使之动摇。于是成为他全部哲学探索的出发点或不可怀疑的第一原则。

在《方法论》的第二部分,笛卡尔阐述了四条规则:其一是“绝不接受任何东西为真,只有当我确定它是如此时,才接受它”;其二是“将我所考察的每一个困难,都按要求分成尽可能多的小块”;其三为“从最简单的和最容易认识的东西入手,以逐步认识更复杂的”;最后是尽可能详细、全面地考察所有东西,以确保无一遗漏。[4]14第一条是秉持怀疑和批判的原则,后三条按顺序由分析方法过渡到综合方法。第一条仿佛清理地基,所谓清理也可以说是还原;后三者只有在清理过的地基上运用才有意义。

皮浪的怀疑主义是一种文化解构主义,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则旨在重新建构可靠的知识体系,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致力于寻求确定性的知识,让笛卡尔远绍柏拉图而选择反身内求的方式,探索心灵中的天赋观念和天赋能力,为西方近代理性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他看来,心灵与生俱来便有一些不证自明的观念,包括数学公理和普遍原则、上帝观念等,这些是灵魂在自身之中发现的原理,同时灵魂还具有天生的认识能力和禀赋。二者形成主体的认知结构,成为获得确定性和真理性知识的逻辑前提。所谓“我思”就是指这种认知结构的运行,亦即以意识活动本身为对象的自我反思。

笛卡尔倡导的主体性原则在康德哲学中得到进一步确立。康德考虑到经验论者(如洛克、休谟等)的主张所包含的合理成分,于是将上帝存在、灵魂不死之类观念作为“公设”处理,转而直接从考察人所固有(先天)的心灵能力入手建立起批判哲学体系,对人类在科学、道德和审美三大文化领域的建构进行了深层的阐释,远远超出了认识论或知识学的范围。

仅就人的认识活动而言,康德认为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的获得是主体将感官所提供的材料纳入于先验的形式和范畴中加以整合的结果,因而其命题的一般逻辑形式是先天综合判断。数学运算法则就是如此,其先天性为人们的共识,但两数相加之和实是由直观而来,并非分析而得,所以是综合判断;数学中的几何是事物的具体形状被人先天构造出来的图形所规定。物理学的发现固然大多是基于实验结果的综合和归纳,但那些具有决定意义的实验都是按照理性的设计而做出的,所以也不例外。在康德看来,伽利略等科学家懂得“理性只是洞察到它自己按照方案造出的东西,悟到理性必须挟着它那些按照不变规律下判断的原则走在前面,强迫自然回答它所提的问题,决不能只是让自然牵着自己的鼻子走”。[5]241

批判哲学又被称为先验哲学,表明康德对于先验之维的重视。它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先验感性论,感性直观的先验形式是时间和空间,其质料是被给予的感觉材料;二是先验知性论,主体通过先验图式建立先验范畴与感性材料之间的联系,再基于先验统觉将感性材料综合成系统的科学知识,这种综合过程又可细分为三阶段,即直观的、想象的和概念的;三是先验理性论,这一层主要为先验理念,以及将知性范畴运用于理念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的先验幻相——由于理念并非时空中的对象,因而不能通过范畴规定和把握。由此可见,主体其实是一个具有三层心灵能力的先验自我。

尽管康德对主体自身的解析较之前人更为细致和精密,但他认为与理性相对应的逻辑形式是推理,且运用推理的形式可以达到最高的理念,如直言三段式指向“灵魂”,选言三段式指向“上帝”,等。也就是说,虽然康德意识到它们超出知识范畴,却仍在企求通过逻辑方式解释其由来。这样,先验理念对他来说仍是对象或他者,实际上不及柏拉图所言之真切。也正因为如此,一旦转向道德领域,康德就只好求助于所谓的“公设”了。

胡塞尔的现象学在笛卡尔和康德的基础上有所推进,主要不在于它对先验自我的认知增加了多少,而在于他对如何达到先验自我的路径有了更具体的觉察。在西方哲学史中,现象学的方法也许较之它的基本观念更具有创新意义和经久价值。我们这里最为关注的是现象学的还原方法及与之相关的本质直观。

在胡塞尔的著作中谈到过许多“还原”,但主要是先验的还原和本质的还原。由于论述繁多,难免存在含混或让人难解之处。我们不妨按照其“描述心理学”的潜在逻辑,同时直面事物本身,尝试作一层次化的解读。①

先验的还原又可称为“括号法”或“悬搁”,②即把一些意识内容放进括号中悬搁起来,暂时中止它们的作用。它包括历史的括号法和存在的括号法:前者是基于怀疑一切传统知识的可靠性而将它悬搁起来;后者是不认同以外部世界存在于意识之外的常识,用不作判断的方法使所有从时间和空间维度对世界的断定都失去作用。通过这两重悬搁,前人流传下来的间接知识和当下对外部世界的直接感知都被清除干净,心灵就犹如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只留下“纯粹意识”本身。应该说,这两重悬搁在笛卡尔、康德的哲学研究活动中都曾成功地运用过,只是没有如此明确而系统的论述而已。

参照我国对心灵的体悟最为深刻和严密的庄子哲学,如果说历史的括号法相当于“去知”即解除既有知性观念的桎梏,那么存在的括号法就约略相当于“离形”,即解除感性官能的蒙蔽。现在该如何“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呢?“去”与“离”均为“破”,止步于此便是彻底的怀疑主义;庄子不然,他落实于“同”。胡塞尔也不然,他进而强调“本质的还原”,旨在“立”。在胡塞尔看来,纯粹意识流动不居,要把握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绝对真理,就必须洞察纯粹意识现象的内在“本质”和“结构”,即先验的“纯粹观念”和“纯粹逻辑”。这就是本质的还原,约略相当于《老子》中所讲的“观复”、“知常”。

胡塞尔意识到,逻辑思维的方法对于寻求相对真理的自然科学是必需、有效的,但对于认识纯粹的先验自我则是无效、甚至是有害的;认识先验自我必须依赖一种直觉或本质的直观。它是自我意识的内省活动,既不指涉具体的事实,也不包含对任何个体存在的肯定,而仅指纯粹的自我意识的“本质的洞察”。由此可见,“本质的直观”与“本质的还原”是对同一过程的不同称谓,不过一就手段而言、一就目的而言罢了。事实上,胡塞尔甚至将本质的直观看作是现象学的精髓,能达成经验论与独断论之间“对立的解决”。他在为《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撰写的词条中特别强调,现象学一方面“用得到必然扩展的、原本给予性直观的经验概念取代了经验论者的有限‘经验”,另一方面“通过最普遍的、与先验主体性、自我、意识以及被意识的对象有关的本质直观的理性主义克服了有限的、独断论的理性主义”。[6]201若果真如此,无疑是认识论领域继康德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推进。

三、柏格森的“直觉”说

如果说胡塞尔倡导的还原偏重于确立认识活动的先验自我,那么柏格森宣扬的直觉则倚重于强调审美活动能直达生命的底蕴。在西方,很多哲学家将艺术看作是最能体现完满人性的文化形式,谢林甚至认为艺术哲学应该是整个哲学大厦的拱心石。

谢林是近代自然哲学的创始人,22岁时就出版了相关著作,此后又宣扬先验哲学和同一哲学。这种思想历程不免让人眼花缭乱,但就他本人而言当是合乎逻辑的。他心目中的自然界,是一部写在神奇奥秘、严加封存的书卷里的诗;而所谓绝对同一,是其神秘之源,不可思议、超越语言,必须通过直观才能领悟。他宣称自己的整个体系都是以直观的级次不断提高的过程为依据,“这个过程是从自我意识中最初级的、最简单的直观开始,而到最高级的,即美感的直观为止。”[7]278

美感的直观之所以处在最高的层级,在于它使主体与无意识产生的自然界中的宇宙精神合而为一,宇宙精神则客观化于世界之中且人格化于自我之中,于是达成主体与客体的绝对无差别的同一。因而我们看到,天才艺术家创造出的艺术品,将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理想与现实、质料和形式等融合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就像宇宙精神创造自然界一样。比较而言,无论是理论(科学)活动还是实践(道德)活动,主体与客体之间总是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别。也正因为如此,艺术对于追寻绝对者、无限者的哲学家来说就是最崇高的东西,它好像给哲学家打开了至圣所。

谢林关于艺术直觉的思想受到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家的影响。歌德全部的世界观和艺术观就建立在有机或目的论的概念上,认为诗人和思想家的最高天赋是在部分中直观整体,于具体事物中发现理念,这种情况可看作是人类仿佛是神一般的一瞥。[8]499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虽然在当时的德国被视为异类,但也不乏浪漫主义的情愫。他的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由于源自康德的物自体与现象界之分,容易让人误解为是关于客观世界的描述,其实它属于人类学哲学而非宇宙学哲学。具体一些说,他沿袭了康德哲学的路数,通过剖析人自身来解释世界——包括物理世界和文化世界。在他看来,“意志与身体的同一性”法则可以被叫作“最高意义上的哲学真理”[9]155;当然也可以说,我的身体是我的表象,是我的意志的客体性。这样,认识世界其实也是认识我自己。

他将认识活动分为直观表象和概念思维两层,由于后者可以为伪,所以往往直观认识比理性认识更为真实和可靠:“……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只有直接或间接以直观为依据才有绝对的真理;并且确信最近的途径也就是最可靠的途径,因为一有概念介于其间,就难免不为迷误所乘”。[9]114对于直观的推崇还涉及这样的逻辑理由:概念思维只适宜于在时间和空间中把握世界的表象,而意志是物理世界和人类心灵的本原,是盲目的无休止的冲动的力量(叔本华视一切力都是意志),既没有时间性也没有空间性,所以当借助于反身内视的直观(包括体验);就是意志的客体化而为时空中的具有个体性的表象,人们若通过纯粹的直观(伴随着无欲)认识(可谓之观照)它,就可以避免既有成见或利害考虑的误导或蒙蔽。后者在审美活动中最为常见,叔本华因而高度赞许审美和艺术活动。

柏格森与叔本华一样,认为宇宙万物都是表象,它的本质是一种盲目的、永动不息的生命冲动或生命之流。它仿佛一条河流,连续不断,其中每一种状态既预示着以后,也包含着以往,故可称为绵延。生物的进化、社会的发展均源于内在生命冲动的创化。这种生命之流甚至可以说是上帝的体现,而人类在自由地活动时,也能亲身体验到这种创造,因此,生命之流既是世界万物的本质,也是人类生存的底蕴。

在他看来,认识生命与认识物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前者流动于时间之中,后者静止于空间之中;前者是内容丰富的统一,后者是不能统一的杂多;前者是绝对自由的,在必然性之外,后者在因果关系之中,有必然性可寻;等等。依靠科学的理智不可能认识生命之流,因为它只能适用于认识物质的自然界,揭示其因果性、必然性;且受功利的支配,只能有选择地获得一些相对真理;而其认识成果是以符号代替指称对象,与对象本身相比永远是不完满的。认识生命必须超越科学的方式,通过自我的内省,即直觉,才有可能达到与生命之流的交融。

直觉是一种基于本能的与科学的理智相反的方法,可以到达人的存在的根基,亲切地体验深层自我的绵延状态。柏格森写道:“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10]3这里所谓的“独特”其实是指独一无二,即绝对;所谓“无法表达”是指超越言词和概念;而“符合”则指与生命之流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凭借直觉达到这样的境地,便获得了绝对真知并且实现了自由。毋庸讳言,“理智的交融”的表述甚为含混而让人费解。统观柏格森的著述,它似乎蕴涵这样的思想:心灵最初的能力是本能,后来逐渐发展出理智,而后本能经由反思转变为直觉。这三种心灵能力既有创化的时序之分,又有应对的领域之异,实际上还有层次的高低之别。若就创化时序而言,直觉是否定(理智之于本能)之否定(直觉之于理智)的产物;如从层次高低着眼,则直觉是一种与本能相似(但没有功利羁绊)、且超越理智(但含有自我意识)的最高心灵能力,本能、理智、直觉大致对应于心灵系统由浅入深的三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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