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独行选记
2016-06-16林赶秋
林赶秋
洮水黄河接塞流,南山插陇入甘州—赵时春
己丑岁六月十八,西湖之湄,清癯的林姑娘问我:来杭城前做了“攻略”否?我说没有。想想那时,真的很任性。
今年这次西北之旅则绸缪得太早,最初打算由天水麦积山而张掖马蹄寺,而敦煌莫高窟,来一场“甘肃拜佛之旅”,2月初就开始设计路线、查询车次,7月中旬开始相关阅读进行知识储备,待到下旬准备订票,网上已没有直达天水的硬卧了,只好决定先到张掖再相机而动。心想张掖曾是一省之会,应该多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四通八达于甘肃各县市,况且马蹄寺是我考察的重点,也恰在其境内。
说走就走。2015年8月6日,我带上奥里尔·斯坦因,向着丝绸之路进发!
火车驶离四川后,如巨龙般恣意地游走在皇天后土之间,先经陕西,再到甘肃,再进陕西,又入甘肃,最后出青海,再入甘肃。
兰州与西宁之间,远近全是黄土台塬,偶杂红土,植被稀疏,而隧洞接隧洞,多得有点过分。加之一路镗镗鞳鞳,只好合上《斯坦因中国探险手记》,和左邻右舍闲聊。
当列车过渡到青海境内,绿色才多起来,视野也逐渐开阔,有一段车窗两旁全是油菜,据说上万亩。还有成群的牛羊,一些羊染有红色,一些则染蓝色,盖以示主人之别。
地扼匈奴臂,城横弱水源—郭柏荫
7日14点30分,火车减速,远眺窗外,阵雨后的张掖城已赫然在目。错落有致的各种植物、作物,优越的地理环境,使其鹤立于狭长辽阔的甘肃大地之上。“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认江南”,真一点不假!
一方水土养一方,有水才有“江南”,比如岷江穿城而过的都江堰市。张掖则西南依青藏高原北缘的祁连山脉,东北有合黎山,中部为成都平原似的冲积扇形倾斜平原,北望巴丹吉林沙漠。中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滥觞自祁连,浅浅缓缓地穿张掖而过,《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云云正是其写照。弱水即黑河,按理说天下无水不朝东,但黑河却如苏轼词云“门前流水尚能西”,偏偏向西流淌,故明人郭登诗曰:“黑河如带向西来,河上边城自汉开。”
此边城指张掖,何谓“自汉开”呢?公元前121年,为弭除匈奴祸患,汉武帝派卫青外甥、年仅弱冠的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霍挥师两战,平定河西。为巩固该地,连通西域,汉王朝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之深意,于公元前111年设立张掖郡。“掖”古同“腋”,此处与臂字参互成文,所以应劭将二字用作一个同义复合词:“张国臂掖,故曰张掖也。”
我所驻足的张掖城现在只是张掖市的一个区—甘州。较之张掖,甘州之名晚出,始于554年,系北朝西魏恭帝拓跋廓命名。嗣后,隋、唐、元、明、清各代均曾断续使用该名。宋词里《八声甘州》等曲调即发源于斯,柳永“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阕更是脍炙至今。《马可波罗游记》也有专章描述甘州城及其风俗,容我娓娓道来。
马可·波罗有关肃州和甘州的记载表明了他对当地的观察十分准确——斯坦因
冠冕堂皇的英国文物骗子斯坦因在他的“探险”手记里写道:“在甘州的6天,我忙于一些实际的事务,得到了休息,同时也看到了中国的一个典型大城市的生活状况。在这里,东干人对这个重要的行政和贸易中心进攻被打败,这里许多奇特而古老的建筑也因此得以保存下来。但是,可惜我并不能停下来描述它们,也不能超过我个人经历范围之外,来提及它们。”兴许亦因《马可波罗游记》已着先鞭,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干脆搁笔藏拙。
7日,下车伊始,我就首先独自登上了“许多奇特而古老的建筑”之一的万寿寺木塔,八面九级,纹风不动,但身临其巅,我仍感觉得到铁轨上的摇晃。然后问路找到了马可·波罗的汉白玉雕像,无意间又转到了斯坦因曾拍照留影的“中门塔楼”前。此楼一名镇远楼,又叫靖远楼,当地俗称钟鼓楼或鼓楼,今存顺治七年重修者。楼下有十字洞,通向东西南北,如今四门紧锁,遂顺势成了市中心的“转盘”或“环岛”。
翌日,我在张掖市图书馆馆长黄岳年先生的陪同下参访了总兵府(未对外)、西来寺、山西会馆、大佛寺等遗迹。
大佛寺之西夏大殿最令我留连。重檐歇山顶,古朴而轩昂。殿内中部佛坛上供奉着亚州第一大室内木胎泥塑的释迦牟尼涅槃像,头北脚南,枕莲面西而卧,在幽暗的灯光下,呈现“吉祥海云相”。其头脚处各立一尊9米高的塑像,身份成谜。佛坛南北两侧及背后,不仅有众罗汉静坐拱卫,且有穿锦襽袈裟的唐僧像及早于《西游记》的西游故事壁画,仿佛依稀之间,古意尚盎然。
《马可波罗游记》载:甘州“人民大多数信奉佛教”,“而佛教徒根据全省信徒的需要,建筑了更多的庙宇庵堂。在这些庙宇里供奉着许多偶像,其中有些是用木头雕塑的,也有石雕的,也有的是泥塑的,但是这些菩萨全身都贴上一层金,装饰得金碧辉煌。神像的雕刻艺术十分精巧,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有的魁梧伟岸,有的娇小玲珑。大的身高十米,姿态不一,有的坐着,有的偃卧;小的宛如弟子,侍立背后,恭敬肃穆。一切大小佛像都受到当地人的极端敬仰。”土生土长的岳年兄一路为我讲解,且不忘喃喃着“阿弥陀佛”、逢佛就拜,大概是遗风余习可以百世不坠。
《马可波罗游记》所写为元朝景况,大多数为斯坦因及我辈所未及见,唯有那尊涅槃大佛为我们古今所共睹,正像亘古如斯的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不见古时殿,今佛曾经见古人。因为据明代金石铭文,在历次地震、战乱中,大佛寺的建筑倒塌、毁坏了,但卧佛像或“佛首前倾”,或“佛首罗髻倾颓脱落”,或“金像坚固”。由此可知,这尊大卧佛像基本上是西夏原塑。“大的身高十米,姿态不一,有的坐着,有的偃卧;小的宛如弟子,侍立背后,恭敬肃穆”一译“其中有的偶像呈侧卧式长十步,小鬼则在后面,像弟子一样恭敬侍立”,应该是马可在目测大卧佛。
马蹄寺·悬壁长城
9日一大早,从张掖南站坐头班大巴去往马蹄寺。
在车上与邻座谈及石窟,我把《天涯孤旅》之《皇泽寺·千佛崖·剑门关》一文的一段念给他听:“石窟艺术随着佛教的传播从古印度传入中国后,几乎遍布全国各省、市、区,形式了庞大的石窟寺网络。先从新疆拜城的克孜尔石窟到甘肃敦煌莫高窟、榆林石窟,然后分南北两路延伸:北路从甘肃酒泉文殊山、张掖马蹄寺、武威天梯山经山西大同云冈石窟、河北邯郸响堂山到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南路则由甘肃天水麦积山、永靖炳灵寺经四川广元、巴中、乐山和重庆大足石刻到云南剑川石钟山石窟。”广元的石窟保存得还算不错,汶川地震前有幸一览。身临其境之前,我天真地以为马蹄寺的应该也不至于太坏。
结果呢?
令人大失所望!
政权更替,战火绵延,让马蹄寺屡遭劫难,最近且最厉害的一次被破坏发生在动乱的十年“文革”时期,不仅寺中石窟、壁画、佛像几乎毁灭殆尽,石窟外的建筑则更是荡然无存。今之三十三天、马蹄殿、藏佛殿石窟、胜果寺(其上之洞窟未开放)、千佛洞等多为改革开放之后重新修复,佛像的部分几乎全是新塑的藏传佛像。
这次行走甘肃重点考察马蹄寺原有佛窟的强烈愿望,到此算是铩羽收场了。当我登上三十三天与胜果寺之间的观景台,看见背面起伏的云朵、日影下明暗的山色,才略微扫去了一些不快。
紧赶慢赶,终于傍晚乘火车离开张掖,而后夜宿嘉峪关市。
10日中午,爬悬壁长城。
悬壁长城位于嘉峪关关城以北约8公里处石关峡口北侧的黑山山腰,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现存750米长,乃1987年重修,其中有231米城墙悬挂于高150米、倾斜度为45的山脊上,故有“悬壁”之称,又因形似北京八达岭长城,故有“西部八达岭”之称。
台阶式墁道的尽头是最高的墩台,向外一望,戈壁,这个曾经空洞的辞条,终于无垠无边地铺展在了我的脚下、我的远方,那么苍凉,那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