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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山

2016-06-16言子

四川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乱石飞雪积雪

言子

在冷寂、无尽的黑夜跑了两个小时,进入高川泉水村,窗外泛起朦胧青光,寒气越来越重。上车不久,寒凉袭人,背包里一件备用的棉背心搭在了腿上。车上一个男子去喊向导,我和几个人跟着下了车,空气凛冽,一下进入了冰窟,地上房顶,白蒙蒙的霜,水沟水凼,白生生的冰。寒冷啃食着每一寸肌肤,上百公里的距离,城市与山区,是不同的世界,山峰之上,有积雪,峡谷两岸,绵延山峦。我在西天寻找那弯冷月,也许被大山遮蔽了,霜天寥寂,只有一层灰云。凌晨出门,灯火里望见一钩冷月,从城市过来,已经消失,不在我的视线内。

向导上车后,汽车沿着峡谷前进,开了一段,停在黑乎乎的河滩上,公路已到尽头,接下来,我们要顺着黄洞子沟,一步一步攀援向上。过完河坝的沙砾地,便是一沟乱石,河谷曲折向上,我们穿行于乱石间,找寻能过河的地方。堆积河床的砂石,是2008年5月那场山崩地裂的灾难遗留的,在茶坪河谷,也有这样黑乎乎的砂石堆积河床。乱石中向上穿行,看了好几处流水,难以落脚,水急,水宽,返回,在先前看中的一处飞跨。有人跨越时扑倒河石上,有人湿了鞋袜,有惊无险。一块巨大的浮雕一样的石头矗立水岸,如果不是荒山野岭,早已被人拉走。遍布石头的浮雕是怎样形成的?螺旋状的花纹弯弯曲曲,绵延起伏,如花朵盛开,不规则的石洞如蜂眼,水滴石穿的杰作?在城市,作为一件天然艺术品,有它的经济价值;在僻静地,无为地置身于天地,吸收日月精华。是大地震从峡谷上游冲击下来的,还是一直坐立这里?迟早会有人让它离开河谷,搬移城市,这一天总会到来的。起伏流畅的文脉间,是流水的印痕,是时光的脚迹,岁月,已经凝固在这块河石上。

沿河床,拐上一条残留的高山公路,转过梁子,河谷在脚下。流水在这里有了落差,穿越矗立的乱石,落成几股瀑布,水雾弥漫,烟雾缭绕。这里曾经是电站的堤坝,灾难把一切毁灭,留下满沟的石头,重叠着,挤压着,默默无言。地震前,谷里有电站有楼房有开矿的民工有上山采药的村民,地震后,峡谷一片死寂,当地的村民也难得进来,我们走过后,还有谁来这片荒凉的峡谷?上上下下,我没有见到一只鸟儿,山体裸露,山脚的岩草,可能是地震后生长的,路边的野棉花枯萎,花絮爆裂天空下,越发荒芜。

走完一座山,公路消失,一条千疮百孔的沟谷切断了去路,须要下山上山,方能到达对面山上。公路在这里,已经被地震泥石流覆盖,陡峭山路上,泥沙冻结着冰霜,一路试探着,在无路的泥沙上行走。泥沙是地震后带来的,犹如满沟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是地震带来的。这种无路的山路,踩着泥沙上下的山路,一路要跋涉两三条沟谷,慢慢地,才能上到雪山。

过完沟,又是残留的环山公路,前方岩壁上,红漆大字书写着:老鹰岩堰塞湖。阳光投射斑驳岩壁上,几团阴影,让“塞”和“湖”模糊。堰塞湖早已疏通、消失,谷底,是浅浅河水穿流乱石,远离公路。我们将绕过一处地震遗址到达老鹰岩下。如果不是向导告诉我们这里埋着一座电站,埋着两栋楼房,埋着三十多个人,谁也看不出这里曾经人语喧哗,电站楼房被山石覆盖,呈现眼前的是一座石头山坡。石头山坡以前是宽阔的坝子,上面一座小山崩塌,将楼房电站人员全部毁灭,形成了我们即将绕过的这座石头山。遇难者,除了电站工人,大多是挖矿的民工。山沟上面,有座矿山。山体被地震摇垮,摧枯拉朽般崩溃,是不是与矿山开采有关?结实的山体松动?三十多个人,躺在乱石下,再也回不了家!

那一天的灾难,很多地方,都如老鹰岩一样,那一刻,被集体掩埋。北川、平武、青川,那些刹那间消失的村庄学校楼房街道,那些遇难者,被永远埋在泥石下,再也回不了家!有些地震遗址,已是草木葳蕤,时间冲淡了创伤,岁月舔舐了伤口,让后来者很难想象当初的累累伤痕。我的记忆也被时间冲淡,青川的一处地震遗址,却不会被时光冲淡。

那是一座三百多人的村庄,整个村庄,被奔流的大山淹没,无一人幸存。那座山窝里的村庄,地震后,形成了一座遍地乱石的土坡,不见一丝人间痕迹。走进地震遗址,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深秋,满坡的十字架,矗立阴霾天空下,静默于阴雨中,黯然神伤。那些褐黑的十字架,如同一个个受难的人体,无言地伸向苍穹。地震纪念碑上,有每一个遇难者的姓名,碑下的鲜花,被秋雨浇湿,暗淡。十字架纪念碑纪念塔,谁走近这里,都会知道是地震遗址,遗址下,掩埋着一个村庄,掩埋着三百多个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村民。老鹰岩电站除了一堆乱石,连一个木牌牌也没有。没有人来这荒僻的高山祭祀这三十多个遇难者!抗震期间,高川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电视上,大家并不陌生,高川的地理环境让救灾困难重重,被毁的山路不易疏通,疏通了,又被余震滑坡毁坏,成了一座孤岛,徒步穿越都是一件难事。高川,名副其实,可能是安县海拔最高,峡谷最深的乡村。从绵阳市区到高川乡,坐车只需两个小时,地理和气候与市区无一点相似处,两个小时不算长的路程,置身其中,已是两重天。沿峡谷爬上海拔3000米的雪山,山上是一个冰雪世界,银装素裹,与山下又是两重天。

从2008年5月12日到2013年12月28日我们经过老鹰岩堰塞湖,三十多个遇难者已经在乱石下躺了2056天,他们的血肉,融进了这片山川。

残存的公路又到了尽头,峡谷里堆满泥沙、乱石。狼藉的沟谷,一看便知是大地震所为,铺天盖地的滚石、泥石流,将沟谷填得满满当当,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层层叠叠房子般大小的巨石,坐落沟谷,它们,曾经是山的一部分,四分五裂奔流到沟谷,将半条山沟变成一条不再畅通的石头沟。走过沙砾,绕过石头,左上,向着无路的高处攀爬,进入一座石头坡。砂地边的石头上,已见积雪,一路上来,石头坡全是积雪,每一坨石头和缝隙里都是厚厚的积雪,需用手杖试探,一步一步前行。每迈一步,是吱呀的雪声,是深深的雪印。专注于石头上的积雪,还要防止荆棘挂脸划手,备用的白色线手套派上了用场,太阳镜也派上了用场,遮挡天上的阳光,地上的积雪。大约在石头坡蜿蜒穿行了四十分钟,上到对面公路,残存的公路。

到了又一个高度。

公路积雪覆盖。四面雪地雪山。

从泉水村黄洞沟谷底一路上来,有多少路程?坐在雪地上,已经跋涉五个多小时。高处雪峰耸立,低处苍山茫茫,阳光照耀积雪上,既不温暖也不寒冷。我将视线放远,没有树木飞鸟,只有天空雪山,一切都在静谧中。苍凉、空旷。我,是从看不见的山下上来的么?纵横交错的沟谷在哪里?山溪在哪里?茫茫天宇,我已经与外面的世界隔断,与人间隔断。荒凉之地,雪山是唯一的风景,一个人立身于这样的荒寒中,是否高处不胜寒?是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闲愁钻进心头。哪里来的闲愁?为什么苍茫里面对重重山岭,都会生出闲愁?生出苍凉?古人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常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我的心境与古人相似?风雨江山之外,人,只是一个黑影!风雨江山之外,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人,在何处?

银装素裹。

路上厚厚积雪,不露一点泥土。

积雪覆盖了山崩地裂遗留的伤痕。

刚才跋涉的石头山,也是山崩留下的,踏上石头,我们的脚迹,是从下往上再往下再往上,直接从一坨又一坨石头上到公路。公路下边,本来是一条沟谷,被崩裂的石头填满。阳光照耀,这些积雪,什么时候落下的?什么时候将山川变成一种颜色?癸巳年是个暖冬,一百多公里外的绵阳城区,寒冬腊月,并无多少寒气,这里却是冰天雪地,是一个白茫茫世界。望着已经偏西的太阳,此时,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落下来,人在雪花里,山在雪花里,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这样一幅风雪图,古意、悠远、辽阔。这远离人间烟火的雪山上,有没有人看见飞雪?有没有人看见雪花是怎样一片又一片将山川包裹?

寂静的雪山。

寂净的雪山。

几串脚印落在雪地上,将干净洁白的雪地污染。雪地上,没有飞禽走兽的印痕,我们的脚印,将光洁美丽的雪地破坏。可惜我们不是飞鸿!

雪泥人迹沿着雪地蜿蜒向上,延伸到了雪山之上。洁白的雪地,被我们踩乱。到了又一个高度,积雪更深更厚,一座平整的山梁,我们站在山梁上,前后是深谷,左右是高耸的雪山。我们的目的地,是要翻越左边的山梁去堰塞湖。乱石堆积,连羊肠小道也没有,如果要攀爬,只能用绳子在陡峭的岩石上攀援。向导说时间不够了,到堰塞湖至少还走三个多小时。向导看上去是个和颜悦色的中年男人,身材高挑,不胖不瘦,别人说什么,不管听没听懂,他喜欢跟着笑。他的衣裳鞋子帽子都是仿军用品,迷彩服,草绿色胶鞋和帽子,经济实用。一个男子带了攀山的绳子爪子,执意要爬上去看看,我和同行的一个女子站在一块积雪的岩石上仰望。另一个男子,爬上去后,可能觉得太危险,往下撤。下到一个陡坡,吓得不敢走,身边的女子对他说:你背过来走。他背过来,手脚触地,慢慢下坡。我们三个回到梁子上,准备一路耍着等那几个攀岩的。

梁子一边是乱石堆积的小山丘,另一边兀立着几块楼房一样高的石头。山丘巨石外边,是峡谷。不远处,是比大光包更高的雪山,太阳已经走到了雪山上。这座大光包雪山,离太阳近,光秃秃。梁子上堆积的丘与石,震后遗留下的。山梁与这条沟谷一样,地震发生了变化?宽阔的坝子是地震堆积的?两边的山石朝向梁子滚落?洪水一样奔流?从谷底一路上到山顶,见得最多的就是乱石。可以想象那一天的那一刻,山崩地裂的场景,整条峡谷,都被地震毁灭,几年过去,依然伤痕累累。

坝子中间的一路积雪已经被我们踩乱。除了天空,没有谁看得见那些凌乱的脚印,这雪山之巅,怎么就没有一只苍鹰翱翔?四野茫茫,不见绿色。苍凉再一次袭上心头。一路跋涉,已经到了一个苍茫渺远的高地。这块接近苍穹的高地,雪山之外,何处是人烟?何处是莽莽苍山?凝望西天那座被太阳照耀的雪峰,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世界的最高处,珠穆朗玛峰,也不过如此!白茫茫大地,漫山积雪,什么时候飞落覆盖的?多少飞雪,才能将这山野装扮?我居住的绵阳城区,离这里不算遥远,一个冬天,从来没有见过一片雪花。有没有人在白天,或是夜晚,见过远离人间的飞雪?见过雪花从苍穹落下来,静静地将苍山的颜色改变!这是一个梦境,只有在梦里,我才会置身于这样的高地,独行于茫茫雪路上。

天空暗淡下来,雪山之巅飘起一团白云苍狗,太阳被狗尾遮蔽,接着又被狗身遮蔽,慢慢地走出狗头,阳光又照耀雪山上。阳光落到雪地,被寒寂吸去,已无多少热气。偏西的太阳,也将落进雪峰,更无多少热气。我们下山,一场大雪,会将我们留下的脚印淹没,雪山之巅,会不会再留下人的脚迹?

将要落山的斜阳,与雪山一样冷寂。

此时的我如果站在居家的窗台,如果行走安昌河堤,如果漫游一片被征用的荒坡,高楼林立外,是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同样一轮落日,在城市在丘陵在山野在湖泊在雪山,有着不同的面貌。

踏着积雪,公路中断,我们没有走来时穿越的那坡“石林”,直接沿着沟谷下山。峡谷里,全是泥沙和石头,看不出哪里是路,走着走着,迷路了,来来回回在乱石里穿越了两三次,才走出那段被地震毁灭的峡谷。接下来,走过一截残留的公路,又是乱石,我们再次迷路。两次迷路,我们三个人,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记不得是怎么上的山,堆满乱石的峡谷,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迷宫。我们在迷宫里东穿西穿,终于走出了迷宫。当我们开始下一条陡峭的泥砂坡路时,听见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望,几个攀岩者出现在高高的乱石山上,正向着我们走来。

接近谷底,天色向晚,寒气越来越重,一路出汗脱掉的衣裳,又穿上。在我们下河谷准备渡河前,后面的一个男子追了上来,说是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河谷,向导已经告诉了他该怎么走。我们跟着他拐进一片柳杉林。一条幽静的山路,再生林,可能是最近几年成长起来的。这么幽静的一条山路,是我们这一天享受到的最好的山路,林中穿行是黄昏的一大享受,恨不得这路再长一点。惊喜还在后面,出树林下河谷,我们不用再寻找过河的最佳路线,木头搭的小木桥连接两岸。来时费那么大的劲过河,耽误了四十分钟,有人过河手在石头上碰出了血,向导怎么一声不吭?这么幽静的杉树林,这么好走的一条山路,向导怎么一声不吭?男子说,向导没有吭声的地方还多呢,雪山口,就在我们站立的一块巨石旁,有条现成的路通向山上,被雪覆盖了,下山,向导才告知,带领他们走那条山路下了山。原来上山的路,就在我们身边!当时我和另一个女子站在一块巨大的山石边,一边看扭着绳子攀岩的人,一边劝他们下来,不要冒险,第一个上去的向导,站在雪石的缝隙间拉着绳子,看着山岩下的几个人一个个艰难地往上爬,却是一声不吭。山岩下方,是深谷。这个狡猾的向导!我们嬉笑着说,把我们都骗了!向导不想去堰塞湖,没想到遇上几个牛人,不怕冒险,还带了攀岩的工具。如果不是太阳落进雪山,向导急着回家,他恐怕也不会告诉下山的路,恐怕也不会告诉过河有桥。进谷时,我们的车子直接开到了一块宽阔的无法前行的沙砾地上,除了向导,谁也不知道河口有小木桥,对岸有一条幽静便捷的山路。

已经从彼岸到达此岸,暮色苍茫,回头遥望,不见雪山,不见那块接近天空的高地。

今夜如果住在这个小村子,会不会听见飞雪落下来?明天如果再上雪山,雪地上,有没有我们留下的脚印?

天黑尽,汽车从沉寂的乡村驶入灯火映照的城郊公路,驶入车来人往的城区。下车后,我独自从喧嚣进入黑暗,摁亮房间里的灯火,在橘黄色光线下洗澡烧水泡茶。雪山已经离我很远,或者说,我已经远离了雪山,从繁华到沉寂,再,回到沉寂。站立海拔三千多米的大包光雪山上,我不想去看什么堰塞湖,不想像同路人一样不停地赶路,我只想独自坐下来,静坐于雪地上,倾听雪山的沉寂,天空的沉寂。我只想静坐于雪山,倾听千年的沉寂,感受那沉寂苍凉带给我的寒荒与苍茫。只想安静地与苍穹对望。从山谷到山巅,我与雪山,是雪山更孤独,还是我比雪山更孤独?

喝着滚烫的香茶,夜色里,房间与雪山一样沉寂,毕竟已经踏进了人间烟火,没有了身处雪山的寒冷——高远空旷的雪山,为什么,让我心生恐惧?心生敬畏?心生,荒寒?——一杯香茶,足以温暖旅途的疲惫,慰藉内心的孤寂,比世界更孤独的不是我,而是雪山。想起《四季随笔》里的吉辛,那个孤独的漫游者,那个远离喧嚣和功名的孤独者,每次漫游回去,灯火里,安静地享受仆人泡给他的一杯清茶,是他旅途后最温暖的时刻。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从盆地进入高地,从城市进入藏区,在甘南玛曲黄河边的大水金矿采访,早上起床,门外满眼飞雪,草山朦朦胧胧。飞雪流淌,我踩着泥路去房子后边上厕所,草山上,一群牦牛安然静立于飞雪中。很多年过去了,那一年我见到的一个儒雅者,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很多年过去了,我不可能再踏上那块高地。那个矿区,也许已经荒寂,回到它本该有的沉寂,我见过采访过的一些人,也许已经去了远方,但我,还记得那些人,记得那场飞雪,记得荒寒下的牦牛。那个初夏,我看见了高地的飞雪,但没有看见飞雪是怎么慢慢地将草山变成银白色。一切都将遥远。大光包雪山也离我遥远,仅仅一个白天。

遥远的雪山上,没有人看见那里的飞雪流淌。

而我,从高远的天空下来,再也不想接近任何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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