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农民用水户协会应对水资源短缺
2016-06-15
2006年初,绿色流域获得世界银行“中国发展市场”的资助,在少数民族地区帮助建立农民用水户协会组织,以应对气候变化带来的越来越严峻的水资源短缺的问题。这是世行首次资助民间公益组织自下而上地整合中国乡村水资源管理传统,让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管理与自己的生活休戚相关的自然资源。
海拔2400米的丽江有雪山、湖泊和众多的河流,却是一个出产旱地作物的地方。冬天种小麦菜籽和豆科作物,夏天种玉米土豆。旱地作物不像水稻需要大量的灌溉用水,但在大小春栽种期间和冬春时节的一次浇灌是必不可少的。
始建于1958年的吉子水库位于拉市海东南角,正常蓄水1180万方。水库的水沿东灌渠一直流到拉市海东北部的下游村庄,灌溉着拉市海东岸到东北岸的所有土地。
15公里长的灌渠密密麻麻布满了七八十个水口,水库放再大的水也流不到下游。水库附近的村庄有近水楼台之便,上游灌完后任由水哗哗地流走。下游的人家得家家户户自己去堵水,灌不到水是常有的事。沿途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个水管员,矛盾纷争成家常便饭。水在上游恣意横流,谁截到就是谁的。没人管理的渠道该塌的塌,该垮的垮了。
绿色流域利用参与式管理概念及水资源公平分配的原则,帮助沿线村民成立用水户协会。这是完全的民间组织,选举有威望的理事和协会理事长便是首要之举。东灌渠途经三个村委会,按计划,从最基层的自然村开始选出各自的理事,各村理事组成一个用水户协会。三个村委会便有三个协会。
2006年秋天,第一场村民选举大会在海东村委会皑鹭湾村举行。皑鹭湾在吉子水库的下游,2004年以来,15公里长的灌渠到了这里基本上已是干的了。灌不到水的时候,各家各户只能买抽水机从拉市海里抽水,柴油成本把本已不高的农田收益摊得更薄。
村民们对选举很积极,指望着用水户协会的出现,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出面解决各家各户每年最心烦的事情。经过无记名投票,村民们推选出一位大家认为能为他们办事的人。
这人名叫夏重义,人称夏表叔,复员军人出身,1970年刚满16岁就当兵,在环境险恶的独龙江峡谷里一呆就是六七年,苦不堪言的戍边生涯让他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都不在话下。
复员回家后,原想到丽江找个工作,村里的老队长对他说:“不要出去了,现在的生活马马虎虎也过得去,你好好在农村干,帮帮我的忙,为老百姓做点事。”那位老生产队长如今已不在世,他是越战时期从老挝回来的老军人,夏表叔说,他也是一个为本土本乡服务很有公心的人。这样的一代人也是那个古怪年代的悖论,饥饿、贫穷、阶级斗争不断,还专出理想主义者。夏表叔坚信那个时代的一句口号:复退军人是农村建设第一线的有用人才。他留下来了,半年后当上了村里的保管员和护林员。
三中全会后,这个爱管事的人当上村长。分田到户是一段吵吵闹闹的日子,这块地肥了,那块地瘦了,这边有用水之利了,那边又干了。夏表叔和队干部一起协调着各种矛盾,好不容易把合作化运动中收归集体的土地重又分回各家各户,开始了你耕你的田我种我的地的小日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经济慢慢好转了,可邻里关系却变得越来越复杂,尤其是涉及到公共利益的事情。因村里拉电线的事夏表叔被人打伤住到医院里。夏表叔越想越伤心,为老百姓鞍前马后地跑,不贪一分一厘,牺牲家庭利益,最后落得这个结局,医药费还得自己掏。他坚决地辞了职,回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用水户协会的成立,又把他推到村庄的前台。协会选举那天,他在地里干活,村长来电话让他抽两小时去开会,说要成立用水户协会。夏表叔管过水,他很自信地说:他管水的时候有水用,不管水之后村里就难以用到水了。
这一沟水,关系着多少户人家的土地和生存。如果有个平台解决水的问题,他决定凑这个热闹。凑个热闹不要紧,村民们投票又把他给选出来了。
那天的会议气氛特别好,有县水利局官员,还有两个说普通话的老哥们,那是于晓刚、庄立和绿色流域的项目人员。
大家对选举抱着很大的希望。在散沙一盘的乡村社会,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空前地复杂,单家独户的老百姓特别需要一个有公心的人站出来,代表他们的利益振臂一呼。而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稀缺,就像是大熊猫一样的了。夏表叔不是英雄,他说:他只是一个有一点点公心的人。
用水户协会是一个怪异的关系组合,那场选举让夏表叔心里很舒坦,他为乡亲们还认可他的能力和公正,自得了好些天。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之中。民主选举投了他的票,把“名正言顺”的一些人选落了。落选的村长到乡里告状,触动了乡政府本能的隐忧:如果用水户协会的选举把可控制的村社长都选落了,这对乡政府的权威将是一个挑战!停止其他村庄的选举,不得召开村民大会,由各村的村社长出任用水户协会理事,乡政府出面指定两个村社长担任海东村委会农民用水户协会理事长和副理事长。同时,停止两个村委会的选举,由乡政府出面组建。
为了不放弃这次动员社区力量管理自然资源的尝试,绿色流域不得不妥协。夏表叔成了所有理事中绝无仅有的民选代表,其他人全部都是村社长,只有他不拿政府补贴。
出于责任和使命,夏表叔不会袖手旁观。每年放水的时候,只有这十几分之一的不拿政府工资的人在上窜下跳。哪里的水口子塌了,哪里的水在浪费,他打电话通知理事长和副理事长,让他们来跟他一起处理。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会来的。
初冬时节,积攒的水从水库里放出来,在一个水口分成两股,一股流向海南和吉余,一股流向海东村方向。水口常常被上游海南的人扒开,让流往海东的水成了细细的一股。海东的灌溉面积最大,流程长,不保证一定的水量,最下游就没了水。他们砍来松树,抱来玉米杆,用丢弃的肥料袋装满石头压下去,拦起一个小坝,抬升起流往海东的水位。
协会成立两年之后,乡政府承认协会的作用了。副乡长说:“从前放一次水要30多天,上游都灌第二次了,下游还没水。现在只要15天就可以让所有田上放满水。”有了水,泥土中就有生命萌发,对那些靠土地生存的农民来说,水声是此刻最动听的音乐。
管水过程中,分水坝时常被人扒掉,夏表叔和两位理事长又得去堵。
水资源的公平利用不能靠一把锄头,今天你扒拉过来,明天你扒拉过去。项目的初衷是提高农民的自我管理能力,分水口需要一个可计量的水闸。
总的需要多少钱,大家一起做预算,实实在在地搞。村民其实很明白,他们对这个项目有参与感,就不会有不信任和怀疑的情绪在里面。绿色流域只是协助村民做事情,村民才是主体,他会有积极性,才会有拥有感。没有公开协商的过程,不让老百姓发出声音,不让他参与,用命令方式,最后的结果就是村民认为是在帮政府做事情,没有当成自己的事来做。
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工作方式,大一统的政府管理与民间组织的参与式民主的尴尬,一直是分歧所在。绿色流域希望促成老百姓自己的事情自己管,自觉地参与到与自身利益相关的水管理中来。
李兆龙是吉子水库管理所的副所长,是中国农业灌溉体系中最基层的官员。他说:“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经济越来越多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散,越来越冷漠。你种你的苹果,他种他的小麦,耕种时间不一样,灌溉要求也不同,水纠纷开始了。”
李兆龙的名字与他管水的身份蛮相符的,但对于水的现状和未来,他很是无奈。他一次次提到从前的打渔村,从前的拉市海,从前那个有山有树有水有鱼粮食蔬菜水果长得特别好的鱼米之乡。
可这一切都成了往事,那山腹中涌出的清泉,曾经只涉及家家户户的饮用、洗涤和农田灌溉,如今还至关开发商钱包的亏赢。养鱼要干净水,人造景观要干净水,小桥流水也要干净水,这个污染的时代,潺潺流淌的泉水仅仅有清澈的观感就已经创造价值了。问题出在哪里?公共资源该谁来使用?谁来管理?中国有没有法律来监管水资源的公平分配?在水资源越来越紧缺的状态下,事情也越来越复杂。一方面是地方政府失语,任由“公地的悲剧”上演;另一方面是权力与私人资本在某种状态下达成妥协,圈山林、圈草场、圈水源、圈湖泊,加速了公共资源的分配失衡。有人把公地看作是一块冰棒,冰棒早晚要化掉,不如剩没化之前赶快变成商品,变成税收。私有化是就把冰棒凝固住的良方。
这也是水利部门对用水户协会寄予希望的原因,在行政隶属关系上,他们无力影响基层政府,也无权主导水资源的有效利用,因而,如果农民用水户这个最重要的资源使用者出来申明自己的利益,既符合全社会的利益,也能让水利部门顺利推行国家水利政策,毕竟水利部门担负着保障粮食安全的重责。
尽管用水户协会的运转机制一直像锅夹生饭,但因千家万户的灌溉需求,因越来越珍稀和敏感的水现实,也由于有夏表叔“天降大任于斯”的不屈不挠,推动着情愿或不情愿的人们始终如一地往前走,这个磕磕碰碰一路走来的农民自治组织始终没有关门大吉,也始终发挥着它的作用。
在它成立后的第一个灌季内,东灌渠沿线没有出现用水纠纷,下游的村庄多年来第一次得到了充足的水源。更重要的是水资源的公平分配得到更大的关注,参与式灌溉理念开始进入政府部门,玉龙县水利局划拨了维修灌渠的经费,并决定从当年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推广农民用水户协会模式。当年就有63家用水户协会成立。2008年水利局拨出配套资金,维修了东灌渠损坏最严重的地段。他们从中看到公地有各式各样的问题,最好的方式是通过集体的智慧去解决,让所有人从中获得效益。2009年,海东村农民用水户协会获得了福特汽车环保奖,一万块钱的奖金至今还在协会帐户上,夏表叔希望能够再筹集一些钱,加上这一万元,把老龙口那个分水口像模像样地修一下。
2009年大旱之年,入秋以后就没再降雨,注入水库的水细如眼泪。于晓刚提醒协会与气象局建立联系,了解气象预报,及时做好用水安排。在这个关键时刻,用水户协会的作用显现了出来:协会与水库协调后做了农民的工作,舍小春保大春,年底少放一次水,省了这一道水,留来开春后种大春时再放,毕竟大春的收入在年收入中占的比重更大。2010年春天,云南全省持续无雨,拉市海的田地和果园还有水可放,这在云南各地都是不多见的。
流域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在于管理,在于多方利益群体参与协商的前提下的有效管理,这可以避免无序的资源浪费,并减少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
那年春天,云南大旱引发媒体一波又一波的报道。省民政厅给于晓刚来电话说:他们到了拉市海,县水利局反馈说绿色流域的项目做得非常好。就在三年前,绿色流域的年检在民政厅差点过不了关。三年之后,不是绿色流域改变了,是中国的大环境在变化,现实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参与式流域治理的概念,已是如今不多的选择之一。这也是奥斯特罗姆教授获得经济学诺贝尔奖的原因所在。她的研究颠覆了传统概念,证明通过各种合作机制,通过自我治理是可以有效管理公共资源。尤其是在单一力量管理失灵的情况下,更需要多样的制度来制衡无序的市场因素。
2008年于晓刚获得菲律宾的麦格塞塞奖,在马尼拉文化中心的颁奖仪式上,他讲了一个纳西族的神话故事——人与自然神署神的故事。人与署神是两兄弟,后来人类开始变得贪婪,侵犯哥哥的领地,砍森林筑水坝,于是哥哥用灾难来还击。这个用象形文字记载的古老神话,一如当今正在世界各地上演的情景剧。他还唱了一首云南民歌《螃蟹歌》,不知道亚洲的其他文化是否理解中国“吃螃蟹”的隐喻,多年来,绿色流域在中国的民间环保领域里总是扮演着第一个吃螃蟹的角色:最早提出参与式流域管理的概念并付诸行动;最早的水电等大型工程社会影响评价;最早的生态偿付的倡导;最早的绿色金融监督者等等。绿色流域的前瞻性,使得它总是处在风口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