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灵魂?扫地僧

蔡东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那绝对是风景。走下飞机，他们是一株株行进的玉树;走上球场，就幻化成一片令人眩晕的艳蓝的云。在意大利国家队中，皮尔洛实在算不上出挑。古典意式美男子有内斯塔，眉清目秀而气质癫狂的是因少，布冯容颜虽粗糙，披挂上正装也算有特点的型男。皮尔洛呢，眼睛永远是睁不开的，恹恹的没点儿神采，他更没有维埃里那强健的体魄，身板儿仙风道骨，只胡须丰腴。

然而开场哨响，睡皮就天神附体了。只要他出场，我就觉得安心，觉得有依有靠。他最好的10年时光交付给了AC米兰，我看球的热情也就维系了这10年。场上，他司职后腰，并凭借一己之灵性，丰富和拓展了后腰的定义。传统后腰如基恩、维埃拉、加图索，都是金属材质的硬汉、万夫莫开的移动锁链，又愣又冲无畏无惧。但假如己方的前场队员也被对手极富侵略性的后腰如此防守，球赛就沦为贴身肉搏了。皮尔洛这样的艺术型后腰拯救了足球的形式美感，看他妙传，我会由衷地感叹，这传球是有审美的，这传球是有意境的。让远离对方禁区的后腰来组织进攻，想来难免有魔幻的味道。但只要看过皮尔洛踢球，你就知道幻想是如何劈进现实的，闪电是如何撕开天幕的，你就知道，美是如何流动起来的。几十米外，倜傥松弛的长传，毫不刻意，却如有天使引路般越过人丛精确地找到神锋，神锋面对仓惶回追的后卫和猝不及防的门将，谑浪一笑，穿心一剑，进球就是如此轻巧简单。别人传带只能目及身边，皮尔洛却似乎在空中俯视全场，后方一个空灵的出球，直接找到舍甫琴科，核弹头流利地停球、过后卫、单刀、射门，那痛快劲儿，让我直想把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则》再补上一则。

球队的进攻和防守如同潮水浩荡，他就是控制潮水的人。他是球队的灵魂，有安定同袍情绪的力量。他持重却不冷漠，不易动情也洒过不少英雄泪。他的激情不是少年前锋式的，而是极度隐忍之后从心底反抽上来的那种激情。2012年基辅之夜，输球后他躲在一边静默地流眼泪时，我隔空感觉到了这个世上最完整的伤心。

因缘最是无常，我却有几分痴心，愿一个球员只皈依一支球队，就像一颗星只守驻一片夜空，从青训到退役，从一球成名到廉颇老矣。然而绿茵足球炽烈，金元足球凉薄，拍案惊奇是拍不过来的，菲戈会从巴萨转投皇马？佛罗伦萨会卖掉巴蒂？贝克汉姆会离开曼联？佳话变烂戏年年上演，总是差一刹的地老天荒。哪怕再天才的球员，职业生涯末期也是风雨飘摇的。足球场上的衰老尤其触目刺心，罗纳尔多呼哧呼哧跑不动、“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时，叫人看着真是难受。

我一直盼望皮尔洛能像马尔蒂尼那样终老米兰，他踢球不是拼身体的，而悟性和意识不会随时光萎谢。可惜三流教练阿莱格里另有大计，皮尔洛被迫出走尤文，并以领袖之姿带领尤文迎来复兴。

此时，他脸上已有风霜苍然之色，像极了藏经阁里的扫地僧，精气内敛，修为深不可测。

皮尔洛也选择美国大联盟作为最后的落脚地，这差不多便是归隐了。何必说什么进取用世？谁能永在巅峰？人能不能先把自己放下来？这些年来，他无数的妙笔颠倒了众生，他是惟一一个让我在足球中感受到诗意的球员。

看到他落选2016年欧洲杯的消息时，我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替他轻松，整个下午，在初夏柔软的阳光里，我都在默念一句诗：“我是个凡人，伤口会痛，力会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