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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惶与谁同舟

2016-06-14邵燕君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弄堂海派西湖

默音的《夏日惶惶》与《与谁同舟》是离读者的生活很近的作品,两个故事里都有我们很熟悉的人物:上进好强的妻子和她下岗的丈夫、离婚的骄傲女人、卷入别人婚姻却又无法自拔的“小三”……生活中司空见惯却又令人唏嘘的一幕幕被用如水的笔触徐徐展开,最后的一声叹息或消散于弄堂深处,或阔别于西湖堤畔。

海派文学的背景大概是两篇小说最显眼的标志之一。我不知道作者是哪里人,但她的文字清晰地表达着对上海以及以上海为首的江浙地区的熟悉与浓厚的感情。不管是《夏日惶惶》里长而狭窄的上海弄堂,还是《与谁同舟》中那条西湖上的船;不管是张方敏的粢饭豆浆,还是杨眉的手冲咖啡。关于一个城市、一段文化记忆的想象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激荡,随着文字的书写渐至成型。

说起上海,说起海派文学,我们能想到的是包天笑,是张爱玲、苏青,是王安忆,是他们笔下繁华又幻灭的都市,是一个个神态各异的“都市男女”。不同于由男权掌控的京派文学,海派文学作家群里多女性,而她们的笔下又多书写的是一群光鲜又疲惫的女人们。从这一点来说,默音的这两部作品确实接上了海派的血缘。

先说《夏日惶惶》。这是一个1990年代的故事,地点是上海的弄堂。啊,弄堂。如果把上海想象成一个黄浦江畔的巨人,那是否这一条条长而细的弄堂就是这巨人的血管,联通、盘活的是整个城市。海派的作家们总是这么爱弄堂。王安忆有一段关于弄堂的精妙描写,或者说评论:“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长恨歌》)

上海的弄堂里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这个日渐被越走越快的大都市撇下的小角落,盛放的是时代的缩影。1990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商业经济的快速发展使曾经“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又重新成为了更为国际化的大都市,曾经是城市血脉的弄堂却被走得太快的城市逐渐抛下。于是,《夏日惶惶》里的弄堂和张爱玲笔下的不同了,和《长恨歌》里的也不同了,它依旧充斥着城市的烟火气息,但它同时充满了蠢蠢欲动背后的不安,充满了即将被遗忘的恐慌。

小说是透过高中女生张方敏的视角叙述的,这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与重新进入青春期的城市的故事。故事里有女孩从小生活的狭窄弄堂,国营工厂的工人们在气温超过35度时能回家休息,奶奶在隔壁弄堂说着妈妈的坏话,小孩尿湿的被子所有人都能看见。但同时,巷口的酒吧是另外的一个花花世界,在同学的家里女孩已经接触到了西方的古典音乐,下岗的阴霾笼罩着小小的家庭。这个时代就像女孩的那条吊带裙,青葱、时尚,渐渐与过去截然不同。

张方敏的父母成长于临近的两条弄堂里,年轻时英俊潇洒的丈夫对待工作安于现状,妻子则上进好强努力追赶着时代。张父温顺、老实、没什么大志向,一心做着自己的“三陪男人”(陪母亲陪妻子陪女儿);张母骄傲、强硬,同时又势利。上海的女人大多是骄傲的,这座城市就给了她们底气;同时,她们又极其的务实,这大概是弄堂给的。张母上夜校考会计证,离开工厂进入合资企业,与弄堂里的大多数人活得不太一样了。她与自己丈夫的矛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与这个弄堂的嫌隙。倘若让故事继续,今天的张方敏与弄堂里青梅竹马的程勉很可能就是明天的张父张母,而在这个时代,他们连开始都显得那样不可能。

小说里还有一个人物,虽只出现寥寥数次,却令人印象深刻。当弄堂里的人们跟随着时代的脉搏躁动不安时,角落里还有人兀自优雅着,兀自接续着老弄堂里的姹紫嫣红——程勉的姨婆。她“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姨婆家的木头梯子又长又窄,窗台上却摆满了精心培育的花花草草,年岁大了依然保持着对生活情趣的追求。她是神秘的,这神秘在我看来并不显示在她算命能力上,而在于她那笔漂亮的毛笔字后的故事,以及与年月无关的优雅。

倘若《夏日惶惶》是过去的故事,那么《与谁同舟》就是当下的故事。在雨中的西湖上,三个在感情中受到伤害的灵魂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这样的故事,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会让如今的职场女性们心有戚戚然。时间对男性太宽容,对女性太严苛;当妻子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作“大姐”、“阿姨”时,丈夫却依旧是别人口中的年轻有为。杨眉身上有着海派作家们最愿意书写的特质——骄傲,这骄傲一如《夏日惶惶》中张方敏与她的母亲,这骄傲有时还伴随着尖利与刻薄,可外人哪会知道这刻薄里会否是不知所措的恐慌和胆战心惊的不安呢。经历了丈夫的背叛,还来不及舔舐自己伤口的杨眉便被母亲焦急地推上了相亲的饭桌。母亲有什么错呢?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但是杨眉气愤、尴尬,恨不得立刻跟谁吐槽一番,结果却发现,由于自己的骄傲,她连跟闺蜜方巧巧都没有提起自己已经离婚的事。

也是碰巧,在西湖的一条船上出现了这样奇怪的组合,与劈腿丈夫离婚的杨眉、被卷进另一段婚姻泥淖的方巧巧、杨眉的相亲对象小贾。“小三”大概是现代婚姻关系中最痒最疼的点,三个人恰好都碰触了——杨眉的婚姻因小三宣告终结,方巧巧正在做小三,而小贾也许是小三的小三。杨眉的愤怒与委屈在指责方巧巧时宣泄了出来,方巧巧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决然,小贾还是做着这场感情中的“不倒翁”。三个人用彼此的故事互相疗伤,也许还是疼,可至少这一刻,在西湖的雨后初晴里,同船的三人都得到了这一刻的平和。哦对了,还有那个坐在船头沉默抽烟的船娘,她的心情在这个故事里大概也一如三人吧。

事实上,默音的这两个故事里都有惶惶,后者是对婚姻与感情的恐惧,前者是因时代和城市的不安。这样的惶惶在作者舒缓沉郁的笔调下别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像一只手轻轻地在心头挠一下,挠一下。孩子听故事时喜欢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马上跳到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孩子便兴高采烈地继续玩乐。可到了给大人讲故事,结尾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一定是美好的,因为现实不是。于是在这里,大家便跟着默音慢慢地,慢慢地看着那上海的弄堂、西湖的船完整地被呈现在眼前,慢慢地寻找着早已被埋下的所有伏笔,慢慢地把那最初包裹成一团的惶惶层层剥开,然后慢慢地看着它消散在空气中。大概是合了她的名字,默音是适合写“慢”的作家。女性的敏感与笔触的细腻令她这缓缓的叙述不显拖沓,倒是把惶惶的忧郁与不安都给表现出来了。这样的慢里有着海派文学家们自带的优雅。直接快速的重拳能给读者爽快的一击,而这种沉郁缓慢的轻挠又何尝没有力量呢?从这个角度来看,《与谁同舟》里结尾的那个西湖上的雨过天晴倒是显得有些太快了,不似此地晴与雨的缠绵悱恻,不似故事的主人公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不似小说前半段所擅长的缓慢悠长的惶惶。

我很建议将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读,因为我自己在读完这两个故事后不禁会想也许《与谁同舟》里的杨眉就是《夏日惶惶》里长大后的张方敏。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脑洞。在夏日的惶惶之后,与能同感之人同舟,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邵燕君,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似斜的文学场》《新世纪文学脉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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