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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谁同舟

2016-06-14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贾

根深蒂固的习惯,有时也会改变。杨眉多年来都是早上磨豆子做一杯手冲咖啡,最近她的咖啡时间改在了午饭后。她并没有多买一套设备,只是把做咖啡的零碎用纸袋拎到办公室。陶瓷滤杯、无漂白滤纸、装在密封罐里的咖啡豆、手摇磨、细嘴壶和用来接咖啡的量杯。前几样是日本产的生活杂货,最后一项来自实验室的带刻度量杯显得有些突兀。方巧巧看到后说,哟,这是陈老师的吧?杨眉的丈夫陈棋在大学担任数学老师,从理科材料室领只量杯倒也方便。

这天杨眉喝完午间咖啡正要收拾,刚上班的方巧巧拎着装面包的棕色纸袋进来。杨眉是人事兼行程,早上已经打过卡上了半天班,设计师方巧巧不用坐班。她一进门就吸气:“好香!咖啡还有吗?”

“没了。你要喝的话自己再弄。”杨眉把一堆咖啡器皿放在托盘上往茶水间走。她知道方巧巧嫌麻烦,才不会费事做手冲。要是早来几分钟,估计又嬉皮笑脸地让自己顺手多弄一杯给她。

杨眉回来的时候看到方巧巧坐在会议桌前,就着一杯水吃三明治,不知算早饭还是中饭。楼下面包房的三明治生菜太少鸡肉太干,夹了太多的蛋黄酱。哪怕吃碗面也比这强呢。杨眉说:“你又吃这个啊。”

“最近肚子上有点肉。鸡肉和生菜,至少不用担心发胖。”

本想提醒她面包和高热量的酱汁会起到反作用,却被手机铃声给打断了。杨眉接起电话,嗯嗯两声后说:“知道了,你别急着买,我待会上网看一下。”打电话的是妈妈,说是看到电视购物有个按摩枕不错。杨眉大部分时间对着电脑,肩周时常酸痛。她并不相信按摩枕的功效,但如果不应下来,妈妈说不定立马就会打电话帮她订购。她每次回娘家都会发现添了新东西,什么功能枕啦、磁化水壶啦,还有一套颜色惊人蓝不蓝绿不绿的所谓高级棉床品。妈妈说,电视上可不是这个颜色,好看多啦。

杨眉在购物网站搜“按摩枕”,看着看着就跳到另一个链接,腰腹按摩器。她顺手发到方巧巧的QQ上,那边吃完三明治,拿起手机说:“什么什么?”

“你挂在Q上啊?看到一个按摩器。”

“哟。”方巧巧怪腔怪调,杨眉赶紧补充:“想歪了吧?减腰腹的。”

“知道知道,逗你的。我已经打开了。”方巧巧看着手机说,“姐姐你就别诱惑我了。这个月信用卡已经快刷爆了。”

“才月中呢。”杨眉诧异。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小区物业可以代收快递,同事们看不到她的网购败家程度。不,不是败家,是爱家才对。她这个月买的都是扎扎实实的家用品,窗帘、沙发套、据说不伤眼的阅读灯、进口沐浴洗发用品、面膜,以及橄榄油和水果、奶酪、坚果。每件单价都不算辣手,林林总总居然过了工资总额。杨眉的收入不好和方巧巧比,不过她账户里有钱。一大笔钱。

那是离婚拿到的赡养费,十年婚姻最后剩下的唯有一个账面数字。如果有孩子大概就不一样了。而如果有孩子,也许就不会离?难说。毕竟是陈棋劈腿在先。他到最后一刻还以哀恸的口吻表示,是你提出来的。混账。好像如果她不提出离婚,就能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似的。

每更换一样家里的东西,她都有种崭新的快感。这个家越来越像她自己的,她一个人的。陈棋存在的痕迹被逐渐抹去,从窗帘从沙发套从浴室从冰箱内容。再也没有人坐在餐桌对面顶着蓬乱的自来卷边喝咖啡边玩手机了。想到那时候他甚至有可能在和某人微信,真想大笑三声以示愤怒。

哈哈哈。

最近她把多年不变的面包煮蛋加咖啡的早餐食谱改成了白粥、杂粮馒头和凉菜。理由是容易消化。这是杭州杨眉妈妈家的吃法。陈棋偶尔在丈母娘家过夜,早上起来如果没有挂耳包咖啡,就会露出世界末日般的表情。他不喜欢粥和馒头,尽管他父母家也是传统中式早餐。这个热爱西餐和红酒的数学教师长在北京近郊,直到和杨眉结婚之前,一直是格子衬衫加眼镜的标准理科男模样。婚姻另一半的审美把他逐渐打磨精致,如今说起数学系的陈老师,不乏年轻女生的眼睛为之闪亮。所以说男女平等只是女权的臆想,同样是三十六岁,陈棋仍是洒脱的“青年教师”,他前妻杨眉则只能委婉地被称为“熟女”。

杨眉把腰腹按摩器扔进购物车,迅速结账。比起酸痛的肩膀,还是身材更重要。购物车里还有只日式玻璃咖啡壶,想着把量杯换掉,但似乎没必要。量杯的刻度更精确。那只壶要一百多,她暂时下不了决心。

周六杨眉回了杭州,从火车站出来还没上地铁,就接到妈妈的电话。你赵叔在西湖国宾馆紫薇厅订了位子,一起吃饭吧。杨眉心里犯嘀咕。赵叔是父亲在世时同一间办公室的,和杨家关系亲密。杨眉结婚第二年,父亲还没退休就走了,急性心梗。那之后赵叔走动少了,不过每年过年前都会提着单位发的年菜送来。陈棋不喜欢吃所谓老字号的半成品,婚后十年有半数春节是在杭州过的,从没见他的筷子动过那些菜。家里少了一个人,杨眉妈妈做年夜饭的热情也消减了,半成品撑起大半张饭桌。陈棋私底下对杨眉说,下次还是订一桌出去吃吧,这样在家和在外面也没区别。杨眉当时只觉得他孩子气,如今回想,隐约不快。

在火车站排了很久才打到车,她到了以后发现是张可坐六人的圆台面,疏疏落落坐了三个人。除了赵叔和妈妈,还有个面熟的年轻人。那人短短的平头,黑毛衣下是副运动员般的宽肩膀。赵叔说,这是我们单位小贾,你可能也见过,他和你爸是乒乓球搭子。杨眉打过招呼坐下来,心知这是相亲饭局,恨不得发微信给谁抱怨几句。但就连和她最要好的方巧巧也不知道她离婚的事。早前矜持的缄默让她无处吐槽。

一顿饭杨眉吃得寡言少语,赵叔颇有媒人风范,不时找几句话说。杨眉想,这个小贾当然知道我离婚了,他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妈妈到底和赵叔八卦了多少,赵叔又做了多少消息的二道贩子?小贾话不多。杨眉在一个多小时后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浮面。他是电力局的网络工程师,负责ERP系统的维护,还有,他和她是校友。换句话说,他和陈棋也是校友。小贾比他们低四届,杨眉惊惧地想到,说不定陈棋留校那会儿还教过他的高数公共课。

任何事都会让她想到那个已经从她的生活转身并且被清除的男人。不知这是否就叫作执念?

一小时后,杨眉在西湖边,感觉自己一天的安排都乱了套。她本以为吃完就可以跟妈妈一起回家,结果两位长辈善解人意地说,你和小贾去湖边找个咖啡馆坐坐吧,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杨眉心想聊个鬼啊,我和他完全不熟。她不愿拂了妈妈的心意和赵叔的面子,只好应下来。小贾的样子既不像为难也不像热衷,让人搞不清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对此次相亲的态度。杨眉想,这个年纪没有女朋友,要么是有伤心往事,要么是太过宅男。不管哪种都不是好对象。两位老人在想些什么啊,给自己介绍一个小四岁的!

于是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湖边闲走。杨眉没表示要进哪家咖啡馆,小贾仿佛也不急于坐下。他问她要不要帮忙拿东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除了斜挎包还拎着只环保袋,里面装有方巧巧昨天买了分给她的绿杨邨的菜包。绿杨邨如今火得夸张,买包子得排队,还限购,每人二十个。杨眉最恨排队的,方巧巧中午路过看到队伍短,便去排了。她慷慨地分了一半给杨眉,杨眉要付钱,她说不用了你改天陪我逛街喝咖啡吧。这话隐隐有央求的意味。以前只要遇上陈棋夜里有课,杨眉经常等方巧巧下班,一起打发时光。最近几个月杨眉都在五点半匆匆离开,留下隔壁办公室的方巧巧对着电脑忙碌。杨眉是有意识地躲着方巧巧,她怕自己一不当心开始做祥林嫂式的哭诉。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方巧巧的恋人是个有妇之夫。过去杨眉不在意,那是别人的感情问题。而现在,她很难不对闺蜜产生近乎迁怒的怨气。

怨归怨,包子还是收下了。被这么一搅和,忘记让妈妈先带回家了。杨眉不好意思支使小贾拿包子,摇头说:“不重的,我自己拿吧。”小贾说:“你两个包,我空着手,多不好呀。”杨眉便不再坚持。小贾把印着出版社logo的环保袋挂在一边肩膀上,看起来像个学生。杨眉想起陈棋从来不肯帮她拿超市袋子的,他觉得男人拎袋子有种俗气,换成布袋子也不行。但如果事先知道要买米什么的,他会背个双肩包,把购物成果塞进去背着走。理科男如此爱惜形象的着实少见,但她不就喜欢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儿吗?不知道他和他的新欢会不会一起逛超市,是不是仍然矫情地需要双肩包才肯当劳力。

陈棋的出轨对象是他的学生。说是学生,已经毕业多年了。杨眉没搞清那女生读的什么专业,总之不是数学系。好像是上大课认识了风度翩翩的陈老师,之后便穷追不舍,每天在食堂陪他吃饭。这招不新鲜。从陈棋和杨眉结婚之初,当他还是个研究生在读的新老师的时候,就有不同的女生实践过食堂攻势。陈棋向来不拒绝女学生的陪伴,当然他也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他对杨眉说,我只是她们年轻阶段的一闪念,和电视上的谁谁谁没有区别,无非是可以更近地看到。杨眉当时浑不在意地笑他:“你自我感觉也未免太好了点。”他正色道:“我这是在赞赏你的眼光。”

飘忽的思绪让杨眉没留意到有人喊她。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伴随着钻入耳朵的小贾的声音:“那边好像是你朋友。”“杨眉!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朋友”叫道。杨眉怔了怔,对方已经冲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一脸的笑。

是方巧巧。

杨眉第一反应是看方巧巧旁边是谁。没人。这么说今天不是和那位情人约会。她跑杭州来做什么?方巧巧像是有读心术,大方地说:“我自己来的,来踏青。没想到这么冷!”她瞟一眼小贾,杨眉只好给他们彼此做了介绍,说小贾是“我爸的同事”。倒也没说错。

方巧巧原来正在和船夫砍价。她想坐手摇船,标准是四人。她又不愿等陌生人拼船,想一个人包了。船夫开价二百四,她张口就说一百二,对方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她正不知该如何继续,恰好看到杨眉经过,这就不仅仅是他乡遇故知了。方巧巧得意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起坐船吧。”

杨眉还没找到拒绝的词,小贾说:“以前在上海念书的时候倒是来坐过船,真的到杭州定居反而一次也没坐过,好久了。”

方巧巧笑道:“让你们杭州人和新杭州人陪我这个游客玩一下。换个视角。”

上了船,视角果然不同。首先感觉清静了。木桨每划一下,就离岸的喧嚣远些。桨带起水声,水漾起波纹,轻柔地托住船身。世界被缩减到船舱的大小。从船舱一头看出去的视野呈半圆形。水面。湖心岛屿。岸边的一角建筑被金雀花围绕,绿枝条缀满灿黄的花朵。

杨眉认出他们刚从湖畔居经过。陈棋整体来说讨厌杭州,说交通差游客多,半城山水半城垃圾。最后一句完全是他的武断之词。总之他到丈母娘家也坐不住,杭州他唯一喜欢的就是湖畔居。可能因为湖畔居的价位,杭州人大多选择其他更亲民也更嘈杂的茶馆,打打牌吃吃点心混过大半日。湖畔居的单人消费在一百五朝上,配套的茶点有各式坚果和水果,并不特殊。好处是可以边喝茶边看湖,而且清静。杨眉和陈棋共同的杭州记忆有大片都在湖畔居,桌旁的红泥火炉上热着铜水壶,两个人喝茶吃茶点聊天。都聊了些什么呢?他们直到突然的分手之前一直是无话不说的夫妻,或者只是她一厢情愿地那样以为?

船稍一扭头便离开了那处高踞水面的故地,半圆形视野内只剩青绿色的水面。方巧巧找的不是她杀价未遂的船夫,这个摇船人是个女的,竹斗笠底下是饱经风霜的脸。杨眉觉得船娘可能和自己妈妈差不多年纪。三个人不好平衡,他们按船娘的要求分坐两边,小贾在她和方巧巧的对面。

离岸已有十来分钟,方巧巧说:“我一早就来了,先去了灵隐。本来想直接吃个饭回去的,结果楼外楼排长队,只吃了肯德基。想想不甘心,就来游船了。”

“你好像去年也来过灵隐。”杨眉有口无心地应道。

“你记性真好!去年和他一起来的。”

杨眉听出方巧巧的声音有一丝怨怼。估计她那位最近不在这边。方巧巧的恋人做的是金融工作,有个在香港读博的妻子,工作和家庭的双重缘故,据说他经常飞香港。在上海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的也并不多,方巧巧和他见面的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一两次,两个人这么拖拖拉拉地外遇了一年多。

杨眉无法理解方巧巧的口味,在她看来那等于是矮子里拔高个。有妇之夫之前是个调酒师,那人不仅花心,而且不时辞职一歇就是小半年,在一起的两年多等于是方巧巧养着他,最后还被他劈腿,简直是渣男范本。

杨眉问方巧巧:“你们还在一起吗?”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是方巧巧自己先提这茬的,仿佛当对面的小贾只是偶然同船的陌生人。

方巧巧发出介于叹息和呻吟之间的声音,又或者是自嘲的笑声。“我不知道,”她说,“怎样才算在一起呢?”

杨眉感到自己心口的伤疤又崩裂开少许,露出新鲜的血和肉。她急促地说:“你想要什么呢?想要他离婚然后娶你?”说完忍不住瞟一眼小贾,他半侧着脸盯视船头,仿佛那里除了水还有什么可看的。

方巧巧说:“也许人都是没有的时候想有,有了就想要更多。我现在只要能和他见面就觉得很开心了。当然会想要更经常看到他,那对我来说都算是一种奢侈。要是真的能常常见,我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呢?现在的我还没法想。”

从船头投射进来的光线把她照成逆光的剪影。带点儿鹰钩的鼻子,尖瘦的下巴。这会儿看不到她大而色浅的眼睛。方巧巧长得有点异国情调,在西班牙旅行的时候曾被当成是本地人。在一个看脸的时代,按理说她该有更好的际遇。真是性格决定命运。有的人就是喜欢栽进不可理喻的感情深渊。杨眉对她的同情心最近淡了许多,又被那句“有了就想要更多”冲得更淡。坦白亦是一种伤害,尤其当上下文对说者和听者有不同的含义。

杨眉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把刀割开了湖面。

“你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纯。什么叫只要见面就觉得很开心了?你和他见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另一个人的存在?说到底,你们就像做贼一样啊。偷走了本来属于他和她的时光。”她知道话说得太狠了,却停不下来,“我是把你当朋友才这么说的。你也不小了,陪他这么拖下去,损失最大的人是你。当然也有可能——他最后成了你的,但那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赢来的,你会觉得开心吗?”

方巧巧不说话。杨眉被冲动驱使着继续道:“是会开心的对吧?反正你也看不到另一个人的难过。总是赢的人笑得比较好看啊!”

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一惊之下以为是方巧巧,却是坐在对面的小贾探身过来。他的一只手稳稳地传来制止的意图,沉声说:“下雨了。”

雨来得突然。不,或许其实并不突然。杨眉这才发现船娘不知何时已经套上透明雨衣,摇船的动作比刚才快了起码一点五倍,木橹发出单调的声响。船舱切割而成的一小片天空与水面泛着灰色,世界变得逼仄,暗沉沉压将过来。

几乎就在一秒之间,雨势骤然增大。恍如千万颗透明的子弹射入水中。杨眉忍不住担心船娘会被暴烈的雨给击垮,但那名妇人矮小的背影颇为稳当,以精准的节奏继续摇着船。小贾扬声说:“师傅,你也进来避雨吧。”船娘又摇了几下才回头道:“前面有个桥洞可以躲雨。”嗓音清越。杨眉这才发现她比自己以为的要年轻,考虑到那张脸上有水上工作带来的沧桑,说不定还不到四十,甚至可能和自己年纪相当。

船驶入船娘说的桥洞,周围变得愈加昏暗,对面的小贾成了模糊的剪影。船娘在船头盘腿坐了,背对船舱。杨眉闻到烟味,是船娘点了烟。旁边方巧巧局促地动了下,杨眉不得不想起在躲雨之前的那番话,自己可真狠啊,句句都像这无情的雨,劈头盖脸砸向方巧巧。说到底无非是迁怒于人。

杨眉想说对不起,却又无从开口。对面的小贾窸窸窣窣地从包里翻找什么,往这边一递:“纸巾。”方巧巧接过去,用力擤了鼻子。杨眉这才惊觉和自己相隔不到十厘米的方巧巧在哭。道歉的话堵在喉咙口,让她呼吸困难。

“这么大的雨,我感觉自己成了许仙。”小贾若无其事地说。

方巧巧“扑哧”一笑:“你这是把杨眉比作白素贞吗?可没人借伞给你!”杨眉说:“要放在现在,白素贞该开豪车出现才对。”三个人都笑了,船舱的空气为之一松。

杨眉想,就是现在,道个歉吧。但仍有什么阻止她开口,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是窘意,还是对方巧巧的怒其不争。

她听见方巧巧又擤了下鼻子,用含混的声音说:“杨眉,你说的也没错。有些事知道是错的,但既然错了开头,就只能一直错下去。我不是没想过放弃,转身走掉多么干净。有时候我也觉得,如果那时候没遇见他就好了。”

杨眉知道方巧巧和那个人的开端。按理很难有交集的两个人,是在酒吧认识的。方巧巧的调酒师男孩声称去了某家酒吧上班,方巧巧去探班,发现柜台后工作的三名男女中没有他。台湾老板说,他来面试过,我觉得他手法不错,但是没长性,我们还是想找更稳一点的人。他推荐方巧巧喝他们店里的特调马提尼。方巧巧连喝了三杯,整个人兴高采烈的,大赞老板免费送来配酒的香料饼干。她的醉态直到付完账准备离开时才出现。从吧台的高脚凳下去的时候滑了一下,顺势倒在地板上。和她隔一个位子的男人跳下椅子过来扶她。她笑容可掬说谢谢,我自己能走。踉跄到了门口,那人追上来扶她进电梯:“我是老板的朋友,送你到楼下等你打上车吧。我不是坏人。”

和调酒师彻底分手用了三个多月,其间不免来回拉扯的反复。男方是深知再没有哪个女生能像方巧巧这般对自己,方巧巧则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感情。杨眉少不得说她优柔寡断。调酒师搬出去后方巧巧瘦了好几斤,本来就大的眼睛更大了一圈,衬着尖下巴和披散的长卷发,杨眉说她演吉卜赛女人无需化妆。

方巧巧提议,为庆祝恢复单身,陪她喝酒。杨眉说好。陈棋那阵子一周有两个晚上的课,她待在家也无非看看电视。如今回想,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在上课呢?值得怀疑。但这些念头一旦开始就没个完,不如不想。

总之她们去了那家台湾人开的酒吧,方巧巧点了特调马提尼。有人冲她们打招呼:“又喝这个?不怕再喝醉?”方巧巧回头认出是上次送她下楼的人,回以笑容:“我是个专一的人哪。”

那是杨眉唯一一次见到方巧巧后来的恋人。很奇怪的是她对那人只有含糊的印象,虽然对方挪到方巧巧旁边和她们聊了很久。留在杨眉记忆中,是男人无名指上那只蒂凡尼Atlas婚戒。她和陈棋结婚时买的是很普通的白金戒指,细细一圈。到了他们的八周年,陈棋说要补买一只好的,带她去了蒂凡尼。他像是早就确定了款式,让店员拿出一只围绕着罗马数字镶了粒细钻的玫瑰金戒指。杨眉摇头表示不要,等出了店才说:“18k金卖这么贵,没意思的。”陈棋不甘心地说:“要的是个纪念啊,我最近有笔项目奖金。”她说:“那就存着吧。”

事后想来,方巧巧拉着她去酒吧,说不定或许就是在内心期待能重新见到那个人。陈棋和方巧巧的恋人都对罗马数字装饰的戒指情有独钟,陈棋说那是时间的刻痕。而他们又都是婚姻生活的出轨者,简直是具有讽刺的巧合。

“知道是错的,为什么就不能打住呢?”杨眉不知道自己问的是方巧巧,还是她已经无从诘问的陈棋。他的新的婚戒会不会是那款Atlas?

方巧巧没有立即回答,耳中唯有雨打湖面的声响。杨眉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当着外人,太难看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有这么个说法。”

杨眉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说话的是小贾。他接着说:“在西湖上同坐一条船又遇到这么大的雨,也许我们几个人有过不止十年的缘分呢。看样子还要下一会儿,我讲个故事吧。”

故事里有三个人,小贾说,要是两个人也就不成为故事了。很多故事都是从奇数开始的。

一个是从南方到上海念书的女孩,家世良好,气质温和。她属于那种真正有钱的人,父亲拥有某个度假酒店品牌。来自超富裕家庭的年轻人有种漫不经心的劲,因为不用争不用抢,资源对他们来说是现成的。当然,他们也有小圈子,外人要进入那个圈子并不难,难的是长期待在里面,被他们认同为一分子。女孩的男朋友就是圈子的临时成员。他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青浦,住的是动迁安置房。市政建设征用了家里的地,除了房子还补贴了一笔钱。爸妈平日搓搓麻将看看电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他们对他的期许很简单,儿子难得进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市区工作,就已经很好。那是个普通的计算机系男生,从来没有设想过另外一种生活,直到他交了这个女朋友,在暑假去了她的家。

那次南下的经历给男孩的震撼是由外到内的。他回来后开始学外语,并在开学后选了商学院的辅修,打算念双学位。他对好友说:“你知道吗,我如果毕业后还能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少奋斗十年。”好友笑他:“你都可以少奋斗十年了,还这么拼!”他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总之女孩的家庭给了他一种鸡汤式,不,鸡血式的激励。

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男孩既然忙于学业,就不可能常常陪伴女友。为了不让别人有环伺之机,护花的重任被交到了好友的手上。

杨眉这时忍不住打断小贾的叙述:“那个被拜托的男生,喜欢上他朋友的女朋友了?”

小贾说:“要是这样满大街都有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女孩叫作A吧,字母A正好像一个穿裙子的女生。B是她的男友。而那个好友呢,则是C。B忙着修他的学分的时候,C经常陪A逛街。A是个逛街狂人,而且她大多数时候只试不买。她会去那种大学女生看都不敢看的品牌专柜,一试就是十几件。都说名牌店员是最势利冷淡的,C陪她逛的时候觉得那只是大家风传的,事实上人家相当有耐心。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想法对A提起,女孩听完大笑。“他们是很势利的啊,”她说,“他们看得出我买得起,所以才会那么亲切。”C无言以对。她又说:“就像店员有店员的直觉,我们这种人也有和钱有关的直觉。你想听吗?”C说:“无所谓啊,你想说我就听。”

A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看得出一个人对自己好,是不是别有所图。”C说:“我图什么,你是我哥们的女朋友啊。”A耸耸肩说:“没错,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还没搞明白是哪里不一样,所以觉得你有点意思。”C隔了片刻问她:“那么B呢?”A说:“他和别人一样啊。在他眼里我是财富的化身,闪闪发光。”这时C和她也熟了,知道B心目的她有很大程度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丫头才不像B所说的那么温厚,尖刻着呢。她大多数时候是真的无所谓,故而给人淡然的印象。

方巧巧问:“AB两个人最后在一起了吗?”

小贾说,人们总是关心结局,其实过程比较重要啊。可惜我不太会讲故事。总之A在大学时代也算是模范女友了,要么和B约会,要么喊上C去她爱去的街区,逛店,或者纯走路。她真的超级能走。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在外面玩,C习惯了陪她还好,B经常走着走着就建议去咖啡馆——此人一直伏案读书运动不足。在他们都喜爱的某间咖啡馆里,A说,其实我的理想就是开这么一家小店,每天看进出的人,想必很有意思。B还没表态,C就说:“你想开店还不容易?只是那些琐碎的工夫你也不愿意做的,肯定是交给别人打理。那样你坐在里面,也不是店主而是投资人,不会有多大意思。”A朝B笑道:“你看,这个人就是这么煞风景。不好玩。”

被评价为“不好玩”的C有夜跑的习惯。这天他在校园路上跑到半程,看见B站在路边。B说:“你白天还没走够啊。”C说:“不跑难受。”B说:“我今天才发现,你们现在很熟了。”C说:“又不是我想熟的,我这完全是为了你。”

方巧巧再次打断小贾的叙述:“有点奇怪啊,这两个人。不像哥们,倒像……”

她停住没往下讲,小贾说:“你很敏锐嘛。是的,C是B的情人。”

杨眉愣住了。这有点超出了她的想象。

小贾接着说,临毕业出了件小小的意外。

A怀孕了。孩子是B的。要正常情侣之间这也不算意外,然而A没有告诉B,拉着C陪她去做了检查,并预约了人流的时间。从医院出来,C想找点话安慰她,但很难。他自己心情也够复杂的。他有种感觉,B是为了逼婚故意搞得人家怀孕。他和B是大一刚进校不久在一起的,B和他不同,从来没想过一条道走到黑。“你知道的,我将来是要结婚的。”他不止一次对C说。后来交女朋友也仿佛顺理成章。B有了女友他们也没断,B说:“她是她你是你。”C隐约有种情感上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才是和B更接近的那个。直到他爱的人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狂热往“少奋斗十年”奋斗。

A对C说,其实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我将来总是要按家里的安排嫁人的。

那一刻她的忧伤很真切。C的心头有点苦。这话何其耳熟,换个代称就是B对C说过的陈腐道理。简直像老式港片的桥段。

B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和A有过一个孩子。毕业后A回了南方,果然如她所说的走了经济联姻的路。她和B之间分分合合,最终形成奇异的藕断丝连。拿到双学位的B任职于一家大企业的市场部,他没有找新的女友,在同事们眼里是吃香的黄金单身汉。他经常因公或纯私人南下,每次都找机会和A见面。

说到这里,小贾的声音变得晦暗。“刚开始掺杂了各种念头的这段关系,最后反而好像变得简单了,简化成只争朝夕的婚外恋。”

杨眉说:“可是那个C呢?”

“他喜欢的人是别人的小三。他就等于是小三的小三。”小贾说。

杨眉无语。方巧巧小心地说:“他俩……也没断?”

“断没断呢……”小贾沉吟之后说,“是不是觉得简直像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当然不可能皆大欢喜。这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很多很多的彼此折磨。C在这中间是最难受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有个原则,他做的所有这些看起来不可理喻的事,都是从这个原则出发。”

“什么原则?”方巧巧问。

“既然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对方难过。因为,十年修得同船渡……”小贾扭头说,“哟,雨停了。”

船调头往湖边返回,被雨洗刷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水波之上看不到其他船只,仿佛偌大的西湖只剩下他们这一叶小舟。

小贾说:“有一年我在西湖边遇到下大雨,整个湖面像一幅水墨画。今天躲雨的位置什么也看不到,可惜了。”

杨眉心里还想着小贾最后那句话。方巧巧说:“你到杭州工作,是因为喜欢西湖吗?”

“我喜欢水。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看到水,就觉得心里敞亮。以前经常周末过来,那会儿还没有动车和高铁。不过来杭州工作是因为别的。”

要换普通人这会儿就会识趣地打住话题,但方巧巧从来不懂得察言观色。

“为了什么?”她追问。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需要一点距离啊。像上海和杭州这么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我觉得很合适。”

“你刚才讲的故事,你自己是其中的一个人吧?”方巧巧紧盯不放。

小贾笑了:“都说是故事了。别当真。也是你们先起的头啊,什么错不错的,后悔不后悔的,听着都纠结死了。”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这我不好给你建议。”小贾的视线从方巧巧挪到杨眉,“每个人都会给出不同的意见。从各自的立场,角度和性格。”

方巧巧难得安静下来,靠岸前的几分钟里,她就那么沉默地想着心事。杨眉对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略感窘迫,却也无心再做什么挽回的姿态。离婚之后她的变化之一是懒得再敷衍人,这个“人”也包括自身。多年来家庭和社会塑造而成的名为“杨眉”这个人的外壳,如今裂缝丛生。原来善解人意和温婉耐心不过是表象,她感到在壳内新生的自己遍布着坚硬的棱角,冷嘲热讽,爱挑刺,会在心里骂出一串粗体字。陈棋如果和这个新的杨眉见面,估计要投以置疑的困惑眼神。

怎么又想到陈棋呢?她有轻微的恼怒,几乎没注意到方巧巧伸手过来扶住自己。

“走啦,下船啦,你还想坐吗?”方巧巧笑道。

杨眉迈步出船,踏上栈桥的时候有些不稳,整个人失去重心靠到了方巧巧身上。高个子的方巧巧揽住她,低声说:“杨眉啊,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和陈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杨眉一震,鼻子骤然发酸。原来自己一直期待有人这么不轻不重地问一句,期盼来自外界的关切。而这个人偏是刚刚被自己冷言冷语的方巧巧,让她内心有些复杂。方巧巧在她本人的感情生活中是杨眉所不齿的婚姻破坏者,同时她又是唯一一个可称得上朋友的人。

对啊,我没有其他朋友。杨眉惊觉。婚姻生活如同一道壁障,隔绝了她和外界。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曾以为会是地久天长。当线的那头只剩下曾经是共同的家的残骸,她波澜不惊的日常便岌岌可危。经常有砸碎什么,冲谁尖叫的冲动。此刻面对方巧巧含着关切的眼神,那种魔鬼般的冲动又从心头升起。

“没什么,就是输了啊。”杨眉轻轻地说,她不等方巧巧提问,又说,“现实生活中哪有可能一直三个人天衣无缝地过下去,总会有人输得一败涂地。所以我不是问你想要什么吗?你要么做赢家,要么做那个输掉的人,没有第三种选择的。赢的人不会关心输掉的人怎么收拾残局,是不是?他们有自己双宿双飞的日子要过。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本来我也没靠谁照顾,都是我在照顾自己和他,现在还省心了……”

杨眉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喉头传来的哽咽。方巧巧把手放在杨眉的肩上,接着像是无处安放,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像点燃了什么。杨眉嘴一扁,伏在方巧巧的肩头哭了起来。哭的时候她感到方巧巧在轻拍自己的背部,一下一下的,让人安心的节奏。

“你没有输。”她听见方巧巧说,“过得好就是最好的复仇。日子还长呢。”

她从那个声音里听出陌生的冷硬,不觉讶异地抬头。隔着泪花看到的方巧巧脸上是凛然的神气,几乎像学生时代在烈士陵园看到的雕像。方巧巧对上她的眼神,表情这才放松了,又恢复到她熟悉的大而化之的方巧巧。

“我一直都这么自我安慰的。过得好就是最好的复仇。”方巧巧说,“可能你会觉得我没资格这么想,但我也是输家。感情当中,总是更在乎对方的那个人输。”她扭头看向早已识趣地走开一截站在水边的小贾,“既然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对方难过吗……那么最后只好自己难过了,是不是?”

等两个女人说完知心话,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走到小贾跟前,他扭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看着她们。

“怎么了?没见过闺蜜吵架又和好啊。”方巧巧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你们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小贾说。

杨眉惊叫一声:“咖啡馆纸袋忘在了船上,哎哟,你给我的包子!”

方巧巧也懊丧起来:“我可是排了一个小时的队。”

“咦,你不是说你路过正好不用排队吗……”

方巧巧给她一个白眼:“我看你最近好像闷闷的,想着你和伯母都喜欢他家的菜包,特意去排队买的。你什么时候见过绿杨邨不用排队啊。”

杨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小贾说:“我也是看到那艘船走了才想起,要不要问问其他船,说不定能找到摇船那个人的电话。”

三个人同时往湖心看去。之前的大雨像个谎言,太阳重新照耀在湖面上,一片波光潋滟。那上面一只只黑点是远远近近的小舟,已经分不清哪只是他们刚坐过的。杨眉想起船在桥下躲雨那会儿小贾的故事,船娘多半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吧,而她自始至终沉默地坐在船头抽烟。不知道船娘是否已婚,她的家庭生活有没有无声的硝烟。

“不用了,十年修得同船渡嘛,就当送给摇船人好了。”杨眉说着看向小贾。她这才发现小贾运动型的外表并不粗糙,虽然黑了点,面容可以说是秀气的。她也很想问他是不是那个C,所谓小三的小三,听着都让人觉得是惨败到底的男人,诡异的是有着不败的心境。

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我晚饭回妈妈家吃,你们要不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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