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世界的幽微

2016-06-14王方晨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实

我们老实街居民一向与人为善,但这并不意味着毫无原则。

讲明了吧,对狮子口街的高杰,我们就很不乐意看他发达。老实街有句话,看这小子栽吧!从很久以来,老实街的家长就不断阻止自家孩子跟高杰交往,就像高杰有毒。偏偏这个人也怪,这边越不爱搭理他,他就越爱往这边逛。他总有钱去买到一些零食和小玩意。他去十八拐胡同买节熟藕,一路啃着到老实街来,从前街口进,走出后街口也还嚼不完。有时,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一颗青苹果,也就乒乓球大小,硬塞到嘴里,自得其乐地从街上走过。不仅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当然,这都是高杰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大人们总是有道理的。高杰从街上走过去,大人们都会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老没出息的。

这么没出息的孩子,自然不受待见。

他总爱往老实街来,我们老实街人拿他没办法。不偷不抢的,即便偷抢,又能如何?在我们老实街,礼字当先。数百年之久,出出进进走马灯般,人夥矣。然而,不论三教九流,还是五行八作,只要能在老实街住过几年,无有不得教化之益者,正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高家这小子,乳臭未干,量他怎样十恶不赦,将来时日也还长。不料,突然发生的一件意外,竟让他从此在老实街绝了踪迹。

一天清晨,竹器店主人老五和他老婆在院中惊叫起来。随后,我们看见一个少年从院门中狂奔而出,所经之处发出阵阵恶臭。老五手持一柄竹竿,站在自家屋檐下,也不追赶,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儿跑回了狮子口街。

据我们猜测,高杰是在老五家屋顶上睡着了。那时候不像后来,四处都是楼房,屋顶上有人,通常发现不了。果真有人说半夜里常听到屋瓦被踩动的声音,也只能想到是猫。

高杰爬到屋顶上干么?还用说!老五有个女儿,叫鹅,跟高杰一般年纪,直生得如花似玉。他是睡醒了犯愣怔滚落下来的,还是睡中滚落下来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跌进好的地方。若跌进一眼泉里,我们都相信他会耍耍赖皮,好歹搪塞过去。

从此,就别想在老实街见到他。起初我们都以为他会跟高都司巷的那伙痞孩子玩在一起,事实上他变得独来独往起来。不光不跟人玩,还爱起了读书。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待到满脸青春痘退去,看那面相,哪里再让人想到熟藕、青苹果这一节?分明是个细皮薄肉的俊秀书生。可是,狮子口街也见不到他了。他考上了上海的同济大学。上完大学也没回来,又出国。出了国,远了,远到天际云烟里,他本不是老实街的人,我们老实街的居民也就基本不再想他。

所以,多年以后的一天,他从老实街口缓步行来,迎面遇上前去涤心泉汲水的编竹匠的女儿,我们都有一种此人起死回生的感觉。他走了太久,销声匿迹太久,就像早已死去。这个长脖子女人也再不是往年的鹅,她拉扯大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以开小卖店度日。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你再不青春,我也再不年少;你手上有戒指,耳朵上挂耳环,我一身的西服名牌。

不知怎么,我们都想到鹅会应声而亡,就像他真的有毒。或者更不堪,我们会想到他突然伸出手来,扭断她的脖子。你以为我们会阻止?不,我们只会从老实街各个角落冷眼旁观,就像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仅此一男一女。

尽管这个高杰不尽如人意,但他确实发达了。狮子口街的人说,他拿的是年薪。这么说吧,他是国外一家商业机构的高管,派驻国内,是要开拓济南市场。年薪是什么概念?甭多问了,吓死。可他还是住在他家的一间阁楼上。传言他有一个外国妻子,但没人得见,就当没有。外国怎么好,也是蛮夷之地,外国妻子嘛,随时可休。这心理不怎么恰当,可我们都改不过来。

高杰的家是个大杂院,不大的院落里挤了七八户,没一户孩子少的。不是你家在窗前搭个棚,就是他家在屋檐下垒个灶。从高杰记事起,这大杂院就没消停过,打架的骂人的,哭的笑的,装疯的上吊的,连连不断。高杰考上大学之初,各家门前总算还有条走道,刘家婆婆也还能在枸杞树下种上一垄绿韭菜,归国时再看,已是屋檐勾连,危墙夹峙。沿街蛮子门还在,刘家婆婆却早死了,连枸杞树也没了影儿。从他住的小阁楼往下看,院中满目皆是油毡纸、塑料布、红瓦搭的屋顶。

那小阁楼,是他爹在房上开个窟窿做成的,向东留着一道横匾的窗。

在小阁楼里,要么躺着,要么坐着。躺着什么也看不见,坐着从窗里平看过去,能看到各式各样的青瓦屋脊。那些屋脊,蝎子尾式的透风脊,两端飞翘起翼的花脊,顶部如鱼背的清水脊,连成了片,筋筋络络地将一张张屋顶扯在一起,而那张张屋顶,又像是被水泡得发黑的树叶,漂浮在人类幽暗的宿命之上。高杰望得久了,常会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来,但他从不知道的。他带着泪痕下楼,像是没有睡醒。他的两个姐姐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有姐姐就有姐夫,各自又有小崽。姐姐问他,你不睡觉下来做什么?他历来对姐姐没好气,嘟囔一句,睡觉睡觉,就知道睡觉!

这个小阁楼,编竹匠的女儿来过了两次。头一次匆匆地来去。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急着走了,坐在那里朝窗外凝望。高杰以为她在像自己一样远望那些屋顶,她却将下巴颏轻轻点两下,随之莞尔一笑。高杰捺不住也要起身去看,一眼看到院子里一面破了个大洞的棚顶下面,有两个肉体绞缠在一起。

“不让你看!”编竹匠的女儿忙又拦他,“一天到晚就这么点事儿似的。”

高杰心里奇了,问:“人活着不就这点事儿吗?”

“真的假的!”编竹匠的女儿转头反问道,“哼,还留洋博士呢。”

高杰止不住又往床垫上拉她,她挣开他的手。

“鹅。”他叫她。

“你再睡吧。”编竹匠的女儿说,“我要回去了。”

其实编竹匠已经死了,竹器店也早就不开了,鹅开的是小卖店。编竹匠在世时编下的竹器被弃置在她家角落。竹器匠的老婆衰老已极,这样劝导女儿:“鹅,你等到他了,成家吧。”

“娘,我等到谁了?”

“狮子口街的高杰,掉在咱家茅坑的那个小子。”

鹅沉默不语。半晌才说:“你不要听那些人的话。我没等他。”

“你就是嘴硬。”娘叹息道,“临死前我也就管你这一次。高家小子比老实街上的大龙、小三都强,难得他对你有意。娘也是过来人,看得出子丑寅卯。你能跟了他,也算这辈子有了好结果。就连石头那里,也终有个交代。”石头是鹅的儿子。

鹅咬起手指头来,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她不说话,过一会儿走到门口站站,又走回来。忘了她娘一般,突然把手一甩,往空气里说一声:

“该死的!”

她又走到院子里去了。

过了几天,高杰悄悄踱到小卖店里来,鹅在柜台后面用纸包红糖。鹅装着没看见他,一手提了杆小巧的戥子秤,一手仔细地往秤盘里添加。高杰忍不住咳一声,她放下秤说:“你吓死我了。”这才让坐。

“不就是红糖么?”高杰不以为然地说。

“小本生意,一钱一厘都得计较。”鹅说。

高杰想把她从柜台后面拉出来,她左躲右闪。“明天再去我家吧。”他压低声音说。

“我说过不去了。”鹅看一眼柜台上的电话机。她走过去拿起一块抹布擦起柜台来。“你看,我娘老了,石头要上学,也没个帮手。”

高杰往柜台里面探长身子。“我会让你发大财。”他说,“我要帮你在老实街开个连锁店,这个老实街就都是你的。我保证让你在老实街活得像个女王。”他的手臂很长,很容易抓住了她的肩膀。“明天你过去,老时间。”他说。

鹅没有动。“我以为没人看见,”她自顾说,“可他们都看见了。”

“你的手怎么伤了?”

“关门挤伤的。”

“没出血吧?”

“出什么血?”鹅说,“又不是老鼠咬的。”

“好让人心疼。”高杰温柔地捧起鹅受伤的手,轻轻嘘着,“乖乖。”又轻声说,“记着,老时间。”

鹅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OK!”

高杰转身向小卖店门口走去。

“改天吧。”鹅笑盈盈地说。她伸手拿起了戥子秤。“高杰,就改天吧!”她又称起红糖来。

没什么能瞒得过我们老实街居民的眼睛。况且,高杰还有那样的一家人,姐姐、姐夫,还有个哥。他哥住在按察司街的单位宿舍。他们这个弟弟,是给老高家抓了面子的,哪许他随意娶人?他哥来看望父母,她们就向他讲述不满。他哥说得狠到家,么也甭管!小杰走过世界,喝过洋墨水,不比你们知道得多?也别忘了,小杰是男人,总比出去找个站大街的强,脓啊血的滴答到你们床上,都别嫌腥气!她们不管脓血,可以不理老实街那个女人,但是,这不妨碍她们把不满向外人说出去。

高杰去国多年,归国后先去拜望亲戚朋友了没有?这个我们无法查证,但我们知道,他不过是在归国后第二日,就出现在了我们老实街的街头,难怪我们都相信他会娶了编竹匠的女儿。

事实上,就像我们眼瞎了,我们就总看不到鹅会无故离开她的小卖店。在我们老实街,开小卖店的还有几家。最有名的有莫家大院的左门鼻,还有街前口张瘸子、李蝌蚪,后街口老朱、唐二海,算起来有门面没门面的,六七家总是有的。鹅的邻居马二奶奶不开店,但她会做一些手工,闲时纳个鞋垫,缝双童鞋、虎头帽子,积攒多了也会拿到门枕石上,让街里那些见了爱的,随意拿去。外来的喜欢了,放下个块儿八毛的,就算生意。后来她眼神不济,就卖起了棉线手套,因为她有一个孙子在济南针织厂上班,能拿回来很多次品,有时候是作奖金,有时候作部分工资。这些次品比合格品几乎不差。杂货铺、酱菜店、小五金店,等等,大家都在一条街上,也没见谁跟谁争。左门鼻嘴上有句话,听着很入理。仨瓜俩枣嘛,他常说。

仨瓜俩枣的,值当得你我来争?虽左门鼻一个人这么说,几乎全街上的人都觉得意气洒脱。

鹅不大出门了,人也好像不大爱说话。迎来了客人,含笑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不像过去很晚才打烊。过去一些人吃过晚饭很爱聚她店里闲聊,她也跟着聊,还一边给大家沏茶。忽然她就不跟着聊了。别人聊得没趣,只好收口,剔牙。更有一天,忽听她兀自长叹道,天吔,我乏了。看她一眼,的确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别人也不缺眼色,再说几句也就主动退去。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才刚跨出门槛,她就在人身后将门掩了个结实。

从这天起,不到晚上九点,门一关,就像店里没了人。她家不是高门大户,院墙外踮起脚尖,能看到大半棵香椿树长在院子当中。店门关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也像空无一人,就剩那棵香椿树。她儿子石头在职业专科学校住校,她娘整日坐在屋里,她去开了灯就开,她不开就任屋里一直黑着。我们都想不出打烊后她会去哪里,是跍于门后,还是蜷缩于床上?

这个冬天奇冷,气象台的说法是百年一遇,涤心泉竟被冰封过半个月!鹅的娘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鹅的春天来得晚。都春花烂漫的时节了,鹅才像蛰伏的虫儿似的醒来。人家都是三五成群地出城踏青,她独一个去。我们都感到她像是历来没有家人,也像从没有女伴。不知她是去了千佛山,还是佛慧山,也不知她何时归来,但我们知道第二天她把花草簪了满头,一个人在她家那些旧竹椅上蹦来跳去,就像一脚蹦进了趵突泉,又一脚跳进了大明湖。一脚泉一脚湖,一脚湖一脚泉,很多人都从街上听到那些竹椅在她脚下吱哇作响。

而在此之前,高杰就像在老实街消失了。其实我们心里是高兴的。我们老实街居民无不暗中盼望他再次离开狮子口街,离开济南,甚至从此远离我国。若他一去不回,那可是正中下怀。事实上,我们谁也没能力去左右任何人的命运。这些日子,不时有他的消息传来。据说某日,在经二路上的市政府,他受到了市长大人的接见!不久之后,又随同市长大人视察了整条泉城路。从老西门,到青龙桥,贯穿老城。他的两个姐姐亲口告诉狮子口街的人,整条泉城路即将满是他开的店,整条泉城路就是一座巨大的外国超市!

那岂叫一个发达!

我们老实街居民都像被打蒙了。左门鼻特意找到老实街上在省发改委工作的张家小子,询问把泉城路整条租给外国人做生意叫不叫卖国,张家小子明确说,不叫,这叫引进外资,活跃经济。左门鼻嘟囔,不叫卖国也差不多。张家小子给他释疑,那你见过老火车站没有?左门鼻道,济南开埠的标志,怎么没见过?我出门少,也从那儿坐过几次南来北往的车。张家小子问,老火车站谁建的?左门鼻道,德国佬画的草稿。张家小子又问,德国佬呢?左门鼻笑道,早滚了犊子。张家小子道,这不就对了嘛。左门鼻道,嗯,好像也不对,人走了,东西留下来,也别叫人吃了亏才是。张家小子道,高杰胃口再大,也吞不下整条泉城路,您尽管放心去开您杂货铺。左门鼻放心了,道,仨瓜俩枣的,人家也看不上。

左门鼻明白自己心里的意思。你挣金山银山,我混仨瓜俩枣。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鹅没有再踏进狮子口街半步,并不说明她不去别处。半年时间里,她去过一次山里,去过一次东郊菜园,去过一次天桥附近的小旅馆。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说越偏僻越好。她开小卖店总要进货看货罢,有时候就出来了,但绝不是狮子口街的方向。一次是走到南门外,她上了一辆车。一次是走到泉城路上,又一次是走到解放桥。

去山里的时候鹅和高杰都不认识路,就是在山林里钻了一阵,最后停在一座破庙后面。破庙里有没有人看不到,反正周围没人,高杰也不想进去。他看了看地形,地上横着几块断碑,上面落了层枯叶。他不想躺在上面,鹅也只是站着。两人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去东郊菜园也是这样。菜园里有个小屋,里面也没人。高杰走到那里,往里面探了探头,没有一点走进去的意思。菜园的旁边有个苇荡子,把济南城挡在了后面。但是,他们仍然只是站了一会儿。

天桥附近的小旅馆很难找,他们几乎在小巷子里转迷糊了,都不相信是在济南。想不到在济南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小旅馆却很守法,坚持要他们出示身份证。高杰没有,鹅怎么也不愿拿出来。鹅说,照片很丑。

最后一次是去珍珠泉宾馆。珍珠泉宾馆离老实街不远,鹅在泉城路上走着走着就拐了过去。高杰正在房间等她。

可是鹅还是一副清水下杂面的模样,让高杰动不了心思。鹅也是的,你若不从,不答应来就好了嘛。

这珍珠泉宾馆可不一般。这可是住过大人物的,就在省人大院内,对面就是人大礼堂。鹅不是第一次来,她曾来找过街道办常主任。那天,常主任冒充人大机关人员,带她走进了戒备森严的人大办公楼,出来时差点被警卫识破。他后来告诉她,你以为好玩呢?

鹅想到这件事,会心一笑。高杰看见了,问她笑什么。

“笑你!”她甩头说。

“我有什么好笑?”高杰说。

“你不好笑吗?”鹅说,“你自己想想,山窝子、菜园子、骡马店,不都是你带我去的么?瞧,又窜到德王府来了!”

省人大这位置,恰是明成化年间德王朱见潾所建德王府旧址。

高杰也笑,“可我最想去的是哪里?”像是自问。

“您是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人,俺这山东老土又如何能知道?”鹅说,“您从那外国回来,随便搬把椅子往这一坐,俺就得叫您王爷。”

“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狮子口街小阁楼。”高杰压低了一下声音,他的眼神忽地幽深了起来,“鹅,你就不能随我?”

鹅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要我随你?”鹅说,声音微微发起颤来,“我已经随了你两次。我告诉你,以后不能了。”

“不能了?”高杰问。

鹅点点头。

“我是王爷也不能?”高杰又问。

鹅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哭?”

“我没哭。”鹅说。

“你眼里有泪。”

“我擦掉它。”鹅说,“我走了。”她快步走到门口,没想到又停下来,仰了一下脸,问道:“高杰,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你有家没有?街里都说你找了个外国老婆,是不是真的?把你外国老婆带来,让街坊邻居也都开开眼。你要遇到过什么伤心事,可以不说。”

“我没有的。”高杰说。

鹅笑出声来。“没有伤心事,还是没老婆?嗯,这就对了嘛。”鹅点头道,“有本事的男人,找女人干么呀?不自由。你是威风凛凛的王爷,我也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一个人拉扯那么个私孩子,不也过来了?这辈子没悔,也没愧。给你说句体己话,找了女人,从此不自由!哪里能再像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是找个缠人的,还不要了命!不自由。我回了,高杰。回了,高杰。”

她伸手打开门。

“我把老实街给你。”高杰冷不丁地说。

她站在那里。“我得走了。”她把脚伸到房门与门框之间,像是很急切,再晚一步大事就得耽误。但是,高杰起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我送你整个老实街。”高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送你。”

鹅极力地扭转身子。她很近地看到了他的脸。出人意外的是,那张脸上平静如常。“谢谢你,你送我很多东西了。”鹅粲然一笑,“计算器、传呼机、围脖儿,都是好东西。瞧,这项链谁送的?还不是你!小贴心儿的。还不松了我,外面有人看着呢。”

高杰松了她。她像兔子一样,一下子跑到了走廊里。

“只要你答应……”

“我答应。”她并不顾忌地说,“只要我答应,你都能做到!谁不信呢,王爷。”

鹅一溜风儿地回到了老实街,看上去喜洋洋的。

后街口的老朱看到了她,就问,五嫂舒坦些了?她说,可不,舒坦了!老朱的生意是热天才好,因为他主要卖冷饮。这大寒天,几个啖雪糕的?他的店里有个小鸭牌的大冰柜,热天摆在当街,寒天就给弄屋里,他说:“怕冻坏了。”听听,冰柜怕冻。“嗯,小鸭岂不怕冻?”

她还碰上了卖酱菜的唐二海。有一种合锦菜,是她爱吃的。她店里也有合锦菜、苤蓝丝儿、榨菜丝儿、干平菇丝儿、石花菜、菊花瓣儿、花生仁儿、杏仁儿、核桃仁儿、瓜子仁儿、芝麻、黄姜,一样不缺,但没有唐二海家的味道。她走过酱菜店时,自然想起了合锦菜。那种味道,啧,怎么说呢,像是拿鸡汁儿细细收过的。目光朝酱菜店一扫,就从玻璃上影绰看到了自己的一张脸。错不了,她是满面春色,就忙叫道,二海,二海,拿瓶合锦菜!

唐二海应声出来,手上有只三寸来高的小黑瓷瓶。

“回头给钱。”

“这话让我生气。”

“看不白吃你的!”

她拿着合锦菜从酱菜店前走了过去。

高杰又来了老实街!一趟一趟地来,好像又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嚼着半截熟藕或含着一个小苹果的皮脸小子。他来老实街,也跟我们搭话,但没一个人真心实意对他,我们相信鹅也是。他来了鹅的小卖店,小卖店的两扇门能开多大就开多大。从外面看,他乖乖坐在墙边一张竹椅上,就像被五花大绑在了那里。他说什么,我们当然听不到。对他们小卖店的交谈,我们有个简单的想象。

“盐多少钱一斤?”

“四毛五。”

“毛巾多少钱?”

“两块二。”

“茶叶好卖不?”

“贵的老百姓喝不起,也就喝这块儿八毛的末末。”

“噢。这打火机用不住吧?”

“一次性的。”

“酥锅还好卖吧?”

“整条老实街都吃老赵家的!”

酥锅里最重要的成分是熟藕,也就是高杰小时候嗜嚼的那种。他应该知道老赵家的酥锅好卖。既如此,他还问。

鹅给了他面子,有问必有答。我们知道,鹅本不刻薄。

他终于要走开了,从竹椅站起时打了个趔趄,我们都相信他坐麻了腿。下一次他再来小卖店,还是会问,洋火多少钱盒,盐多少钱斤,毛巾多少钱块,茶叶好不好喝,好像全忘了。再说,不问这个,还能问什么呢?

你会说,该让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其实我们做到过。

刘家大院的老王家煤球炉灭了,火柴盒里只剩一根,划断了,老王就去左门鼻杂货铺买。左门鼻去了闺女家,他就转身来到鹅的小卖店。买了火柴正要走,忽然察觉高杰坐在竹椅上不作声,便下意识停下,与鹅闲聊。可高杰还不作声,他想到为时尚早,就索性跟鹅多聊两句。

接下来,金柱大门9号院的调皮鬼小耳朵,像闻到了什么气味,也突然蹦进了店门。小耳朵生性爱闹,他不想买东西,故意让鹅给他拿这个,拿那个。鹅拿了几次,他不要,鹅烦了,就说自己拿。鹅有一句话,他就有千百句跟着。他们叮当的时候,来了个素爱听闲话的邻居马二奶奶,还有9号院的曹构,他是帆布厂的购销员,刚刚出差回来路过,捎带踅了进去。马二奶奶坐在另张竹椅上,正与高杰相对,但她只顾听人说话,视线没在高杰身上,眼神本又不好,直到对面竹椅空了,才与别人一起发现不知何时高杰已经悄然而去。

这一招奇妙,我们用过了七八次,其实是非常令人生厌的,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个,也就立马打住,然而,对高杰与鹅在小卖店的猜测,如何也不能停息。

炎热的夏季来临,又是一个百年不遇。有一严冬,必有一炎夏嘛。虽然我们可汲来清泉在家中冲澡,或者去到黑虎泉、王府池子游泳,但是,心里的炎热犹不可解。整个老实街,都有股焦煳的味道,连小耳朵都发蔫。

所以,有一天,高杰从外面带来三个小伙子,用一些我们叫不出名来的仪器,对鹅的家前后勘察起来,我们简直觉得没有脚力跟过去。他们比比画画,就像她家地基下,隐藏着一座神秘地宫。等有人两脚绵软走过去,人家也收拾了家伙。

孰知,救了我们的,是老常。

王家大院死了个老人,是老常的旧相知。老常不顾酷暑,前来吊唁。老常就是街道办的那个常主任,后来做到历下区建委主任,退了休还威风八面,因为他将两个儿女安排得实在好,一个进了省政府,一个进了济南市委。

老常一来老实街,必去鹅家。这次没去,是怕自己身上有死人气,玷污了别人。他只去了前街口一棵老皂角树下站了一会儿,手中摇着一把仿唐伯虎画意的纸扇。我们围拢过来,目的是要打听高杰的消息。这个高杰要买下泉城路,并三番五次踏足我们老实街,欲将何为?

第一个答案,泉城路改造,国外商业机构即将进驻,板上钉钉。即便老常没正面回答我们的疑问,我们也似乎跟着松了口气。量高杰所服务机构无论怎样财大气粗,一条泉城路他也是吞不下的,可见老高家的女儿们向人吹了牛。

第二个答案,出乎我们意料。我们的良好愿望,是高杰在向鹅求亲,而不是这样无休无止的莫名骚扰。事实上,高杰是要改造鹅的小卖店,从而把它纳入到他们庞大的连锁经营之中,但他遭到了鹅的拒绝。

这跟我们老实街有干系么?老常并不多言。老常把纸扇这么一收,八字步一撇,向旧军门巷走了去。

莫家大院的左门鼻,前街口的张瘸子、李蝌蚪,后街口的老朱、唐二海,开小五金店的汪德林,他们心里最明白的。当天晚上,唐二海就来鹅家送合锦菜。鹅刚汲了水回来,正要烧水,抬头看他进门,忙招呼他坐下喝茶。他说自己来送合锦菜,鹅惊道:“这是怎么说!”一边将合锦菜接到手中。他虽比鹅大两旬年纪,在老实街论起来却比鹅低一辈,就有些顾忌自己言轻,唧哝着说道:“问你,狮子口街高小子,是不是要给你开连锁店?”鹅猝然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一步,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嚼啥舌根子的!”鹅说,“我这一间半屋,连得起来?又是那个死老常,到老也贼多事。”

“他要给你开,你就开,不开白不开。”唐二海说,“一层把墙打通,二层架屋你娘俩儿住,全老实街就得来买……”

“要是你来给我说这些话的,那你这就走!”鹅闪身到门边,“把你酱菜拿着!”

“我那店小本生意,也就仨瓜俩枣……”

“去去去。”鹅不由分说把他往外推。

“我来给你打下手……”唐二海还要辩驳。

“说得好听,不怕我嫌你指头粗!酱菜撑破脑壳的。”

“鹅。”

“叫姑奶奶!”鹅把他推出门去。

“鹅。”

“叫老娘!”鹅两手叉腰,堵在店门中央,背后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到门外的青石板路上。那影子又大又黑,又像在不停生长,终将塞满整个儿老实街的天地。“叫亲老娘也不成!哼,酱菜撑破脑壳的。”

我们都相信,高杰未曾在鹅身上沾到便宜。他来不来老实街,我们开始感到无所谓。他若被我们看见,我们眼里都会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你是海归,喝饱了洋墨水,腰缠万贯,即便对鹅死缠烂打,得好处没?在我们心里,老编竹匠的女儿分明有了玉洁冰清的贞女形象。我们老实街的贞女,是永远不能够被玷污的。而且我们也都相信,坚贞的鹅终于以自己的极度寒冷在这年的深冬彻底绝了高杰的念想。

马二奶奶说她有俩月没看见过高杰了。她常坐在自家院门口晒太阳,又是鹅的邻居,哪怕你从鹅家买过一根针,也都瞒不过她的眼。

这个冬天隔三岔五就会有一场大雪。临近年关的一场雪下了一米来厚,早起的人一开门,面前高高一道雪门槛!第二年又多雨,整个济南城遍地泉涌,护城河边的黑虎泉,声震十里。老实街人家,家家得在檐下挖水沟子,不然屋基都得让水给泡喽。涤心泉那儿,常常泉水四溢。黄家大院的一位百岁老人,时不时让五十三岁的孙子扶出家门,立于泉畔,口中念念有词,旺啊,旺啊,旺啊。

他是说泉水旺,像那年的冬寒,百年一遇。也是说老实街旺。老实街遇上了百年盛世,即将焕发青春。

鹅的儿子七月从职业专科学校毕业,十月娶了媳妇。我们老实街的人都说,用不了一年,鹅就能抱上孙子。

但迎来的冬天却无雪。有人说正月会下雪。可是,正月还没见上一片雪花,天气就转了暖。

二月二,龙抬头,柳绽金眼,满街见是炮躁的人换了单衣。

不曾想到了月底,没牙的老太太嘴里还常含着颗陈料豆,细细嗍磨,就起了遮天蔽日一场西北风,直刮得鬼叹神愁。到得风止的傍晚,真个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连着那黑夜,整个的济南城好似坠入了阴曹地府。天未明时,雪就开始下。蒙蒙雪幕中,有个身影从鹅家闪出来,向前街口走了去,显见得不是去汲水的。那雪,棉絮一般,扯天扯地,越下越大,可是下了整整一日。我们心里说,去年一冬的雪都挪到今日来下了。鹅当日回没回,都没看见。第二日雪停,有心问她儿子,恐他怕了羞,再挤兑他娘,就都没问。午时已过,才见鹅慢吞吞从后街口踱了来。屋檐上寒雪的清辉,映出了鹅灰暗的面孔。

这是咋回事?我们的心不由一紧,不忍去问,也都装着没看见。她家门前的雪被扫了,堆成了一个雪堆。雪是邻居扫的,她儿子在屋里忙打游戏,这天还没见个人影儿。鹅开了店门,独自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三天,小卖店没开张。

屋檐一直在滴水。嘀嗒,嘀嗒,嘀嗒,像老实街心跳。

嘀嗒,嘀嗒,嘀嗒……

鹅又出家里出来了。她再次走出了前街口。她换上了鲜艳一点的衣服。走近她的人看清了,耳环、戒指、项链,她都戴上了。路过涤心泉时,她忽然叫住来汲水的张家姑娘,让她提着壶往她手上浇水,她借此洗了脸。她还不好意思地对张家姑娘说,吓,大清早的,忘洗脸了!

屋檐滴水,嘀嗒到傍晚,就不嘀嗒了。寒气上升,雪水开始在屋檐下凝成冰溜子。这场倒春寒!庄稼还不绝了收!

鹅从狮子口街走了来。她走得又很慢,与上次回来不同的是,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了云气,舞蹈着。不知怎么,她自个儿情不自禁,在街上格格笑了两声,还像个姑娘似的,用手背捂了一下嘴。有什么可乐的呢?我们可猜不出来。

瓦上残雪,消融殆尽,春天的足音又繁响起来。这不,三月三了。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人们又开始了结伴出城踏青,省城各大公园皆人满为患,但是一个消息霎时间让我们的心冰冻三尺。

泉城路南的老实街、旧军门巷、狮子口街、榜棚街、十八拐胡同,还有东边那些个宽厚所街、历山顶街、洪字廒街、仓门楼子街、公兴里、武库巷,都在拆迁之列,近郊砚池山下的回迁房也已全面开工。这消息确实。在省发改委上班的张家小子已熬成处长,眼看就能提副主任。向他求证,没有得到否认。他能澹定,但我们不能澹定。

黄家大院的芈芝圃老人,9号院朱缶民先生、老简、老桂,张家大院的锁匠卢大头、鞋匠宋侉子,开馍馍房的苗凤三,摄影师白无敌,莫家大院的老王、左门鼻,张瘸子啦,李蝌蚪啦,表现都非常义愤。苗凤三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声声向人质问政府:“俺就想知道,馍馍房在哪合开?!”

老实街一出大事,我们都爱往涤心泉那儿凑。一连几天,涤心泉畔,络绎不绝,却非为汲水。陈述了万般理由后,我们才似乎觉醒,不舍得离开老实街的原因,无过于自己的心千百年前就让这眼清泉拴了个结实!

而且,我们感到了巨大的危险,因为有人说,整体拆迁老实街是要为一家国际大超市腾地方。这家国际超市不光建在地面以上,地下至少还要再挖三层。这老实街,除了涤心泉,屋中泉、墙下泉、楼下泉、灶边泉,起码还有四五眼,他们要建大超市,考虑到会阻断泉脉没有?

要救老实街!要救泉!可是,事件背后显然是有政府支持。我们老实街历来崇尚老实为人,也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政府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人。

一旦我们醒悟过来,我们就去找鹅。有病乱投医嘛。能救老实街的,或许只有那个编竹匠的女儿。

我们迟了。老实街祸到临头,我们才觉察到其实鹅早就对我们冷淡起来。在她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摆脱不掉的地痞无赖。她对我们不招呼,不让座,冷心冷面,不管眼前有没有人,目光平直向店门外看。

事已至此,我们也顾不了长幼尊卑,男女有别,在她面前大讲老实街的美德、传统,讲老实街辉煌的历史,哪套院住过名人大官,有过什么不凡的来历,哪套院建得如何好,全国绝无仅有,我们还讲老编竹匠在世时的佳话,目的是唤起鹅对老实街的热情。虽然我们都刻意回避高杰的名字,但我们相信鹅明白我们的所指。

不料,鹅终于从柜台后面慢慢站了起来,一句话打断了我们,“都家去吧。”接着,又不咸不淡地说,“回家算算能得多少补偿费,能分多大房才是正经。”

“你把咱看扁了!”我们惊呼。

“扁么,扁不过一张纸。”鹅说,“拆迁有协议的,要签字画押,可不就是一张纸么。”

“老实街毁了!”

“不在这合就在那合,没啥能毁!”鹅说,“家去吧。”

“涤心泉……”

鹅眼里碎碎地闪过一丝光亮,我们随之把话咽了回去。她又坐下来,缓缓向前俯身趴伏在柜台上,几乎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柔弱。求助鹅的此举,同时也让我们内心的虚妄暴露无遗。离开鹅的小卖店时,我们就惶然而逃了。

尽管付出了一番艰苦抗争,老实街的拆迁也已成定局。后来这些老邻居,大部分搬进了砚池山下的友谊苑小区。也有只拿拆迁费,自行购房的,那就算是彻底失散了,鹅就是其中之一。我们都不知道她跟儿子去了哪里。直到十年后摄影师白无敌从一张照片上发现,她出现在环山路一个农贸市场,就去环山路守候了六七天,才得以见到她。

原来,鹅在这里的一个小区买了房子,那算是当年的一个富人区。白无敌不由赞叹她的识见。她还跟她儿子住一起,儿子在一家公司上班,没听她说哪家公司。得知了她的住处,就有老邻居从友谊苑赶来看她,向她倾诉在友谊苑居住的苦楚,常断电,水压不够,小区卫生脏、乱、差,下水道排泄不畅,污水遍地,一到雨天,整个小区就大闹水灾。最重要的,喝不上清泉水。鹅听了依旧神情冷淡,大家渐渐就不来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对她的敬意,特别从这里那里了解到更多有关拆迁的秘密之后。

在我们与区政府拆迁办签订协议的前一天,我们记得鹅急匆匆再次走出老实街,却不知她先去珍珠泉宾馆,扑了空,就又去舜耕山庄。高杰在这两个地方都有办公室。可又没见他人影。后来就去了当时济南最为豪华的索菲特银座大酒店。在这座酒店的四十九层上,设有旋转餐厅,大快朵颐之时,即可浏览济南城全貌。

“你是个骗子。”鹅指着高杰,咬牙道,“我答应了你,可你么也没做。”

高杰住在这里,他有些时没去狮子口街住了。“你要我做甚?”他明知故问,“别激动,待会儿跟我去旋转餐厅,吃法式大餐。”

“吃你娘屎!”

“这不是鹅的口气。”高杰笑道,“鹅能说得比这娇媚。”

“我看不清你……”鹅在他眼前像瞎一样,一下一下地摇头,“我看不清你。”

“看不清的,还有很多嘛。”他笑道,伸手要扶鹅坐下来,可他又道,“你试试往远处看,万古齐州九点烟。世界很大么,又很小,很细小。”

鹅却只顾低头找座位,找来找去,才坐下来。她茫然地坐在那里,像筛糠一样发抖,嘴里呜呜了两声,终没有说出话来。

“你是来原谅我的吧。”高杰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两手温存地搂住她的肩头,“好了,今晚去吃法式大餐。”

她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喃喃着。“我怎么变笨了,高杰?”她说,“我脑子不灵光了。我不招人待见了。”

“原谅我,我带你去吃法式大餐。”

几乎被高杰挟持着,鹅去了四十九层的旋转餐厅。

“看万家灯火。”高杰说。

鹅依旧默默垂首而坐。这年阴历二月底,济南城突降大雪,她来过这里,还在高杰豪华的客房睡过一夜。同样的餐厅,吃的却是日式大餐。她一口没吃,半夜里被饿醒。高杰还在沙发上睡着,她怕惊醒他,就忍到天亮。想来想去,她还是不能答应高杰去狮子口街,去那个只能像狗一样爬进去的小阁楼。她说在山窝子,在菜园子,在索菲特,怎么都行,可高杰没动她一指头。后来她想通了,她准备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在小阁楼上,在他两个姐姐的窃窃私语中,她第三次温驯地向他打开了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盘腿坐在床垫上,唤她一起从窗口往外看。当时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躺着。他往外看,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他主动告诉他,整个青少年时期,他就是这样,往远看是心灵,往下看是生活。大杂院里的一切,贪食、淫欲、争吵、残害、偷窃、陷阱,全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时候,他时时幻想能够在这样的高度,并以如此的角度,与一个自己喜爱的女人,静静俯视这道尘世沟壑。他非常之确定,这个女人就是老实街编竹匠的女儿。在他成年以后,低狭的小阁楼里,距红尘十尺,鹅果真与他同在。毫无疑问,鹅深受感动。她像舞蹈着一步步走回老实街,并不仅仅是因她自以为刚刚从一个人手中救下了老实街,更因为她心中真实的欢乐。

“你骗了我……”她呻吟似的小声说。

“来块鹅肝。”高杰说,“哦,对不起。我犯了忌讳。”他招呼服务生,“撤了,换炒虾球!”他对鹅说,“喝口红酒。”他自己喝了。“我没忘本,我还把火柴叫‘洋火。”他忽然忍俊不禁。“狮子口街、老实街,很快就都不在了。”

“你不讲信义。”鹅说。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是原谅我了么?”他说,“为了未来,干!”他喝了一大口。“胜利的酒。”他抿了下红红的嘴唇。“我会记住你的小卖店。”他说,“我会记住你在小卖店里称盐的模样。”

“我没称盐!”鹅不由得抬头纠正他。“我称的是红糖。你不该记不清楚,盐是白的,红糖是红的。”

他接着又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渐渐有了浓浓醉意。他一次次向鹅探长身子,一次次无端地发笑。他摇晃着叉起一块半生带血的牛排,放进嘴里,大嚼一阵,不管烂不烂,一口吞咽下去。

“不要那样看着我。”他朝鹅瞪大着失去神采的眼睛,口中酒气熏人,“其实我是爱你的……从掉进你家茅厕的那刻起,我就成了一个怪物……小孩子见我会死。我吃死尸。独行的人会被我掐断脖子。……毁掉老实街,让老实街生不如死。得,就这么做!呶,我做到了。别怕,我还爱你。——鹅,别走!”他向她伸出胳膊,像是哀求。“别把我扔下。听我说,鹅……在澳洲,有种野人,叫幽微。”他胡乱比画着,醉眼难睁。“三米多高,浑身长毛,吃腐烂的尸体……鹅,我就是……幽微。”他重新瞪起血红的眼来,竭力地瞪着。“走,走,你去告诉每个人,幽微来了,谁也躲不掉。世界的……幽微,来了……哦,红糖……是红的。”头猛一沉,脸就“噗”一声埋在了炒虾球、牛排、蜗牛、青蛙腿、牛角面包、黄油、冰激凌和刀叉里面。

那次鹅何时回家,无人得见,因为我们正心系老实街存亡,顾不了许多。她一个人以自己的柔弱之躯,去跟巨大的怪物战了一役。在我们看来,早年身遭不幸的编竹匠女儿,虽败犹荣。

王方晨,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老大》,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等。

猜你喜欢

老实
奇思妙想绘家乡
不老实的蝙蝠
不老实的蝙蝠
不许出声
谁在说谎
别把老实看作傻
老实的微笑
趣味谜语·每行打一中药
你必须道歉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