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守望:论《老炮儿》的叙事策略
2016-06-14丛鑫
丛鑫
[摘要]《老炮儿》的票房和争论一样居高不下,六爷对规矩的坚守成为民间对当下价值重建的一种姿态,而六爷们和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的对话与错位则是影片刻意设置的时代文化困境。胡同文化和权势文化的对话、民间伦理和社会法则的错位,让老炮儿们英雄末路。而这一切不过是电影的叙事策略,用老炮儿们的感受叙写出当下规矩失范的社会现实,在对失范的追问中直面生活、俘获观众、实现票房的飘红。
[关键词]民间;守望;挽歌;叙事策略
《老炮儿》的票房如其篇名,一炮走红,在观众津津有味地论说片子的有趣、有力,或赞叹或哀婉,但对六爷以及六爷的规矩、理儿等信条、行为、品性却有着不同的说法:对规矩的坚守,让不少观众竖起大拇指,在一个价值重建的时期,规矩是社会正常运转的基本需要;也有观众认为六爷的规矩不合时宜,在当下的法制社会,很多事情完全可以有更理性的处理方式,当下社会的规矩才是正途。观众的见仁见智恰好说明了《老炮儿》票房一路走红的必然。冯小刚作为男一号,把冯氏贺岁片的风格融入了这部电影,对其熟悉的北京胡同里的小人物生存境况的逼真展示,对他们玩世不恭、嘲弄一切而又不失善良和底线的迷恋,以“平视的眼光去看待这种老百姓的人生,描述老百姓日常生活当中微弱的愿望和细碎的悲喜剧。他所表现的是平凡的大多数,让人们都能穿过画面看到自己的缩影,通过镜头找到自己的投射,透过故事获得心灵的慰藉”[1],以此满足都市新贵的审美期待,《老炮儿》用民间文化的守望回应了现实中的失范,既是挽歌,也是坚守,在新旧江湖的交锋和父子情感的修复中完成了对民间规矩的“招魂”。
一、民间规矩和道义的坚守
中国社会基本结构是建立在家庭、家族的基础上的,家庭和家族的利益是个人立身处世的标准,修身、齐家,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在中国社会文化发展中,逐渐形成了主流政治文化、民间文化和知识分子精英文化的分流共存和相互渗透。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和科举制度的完善,让知识分子游走于庙堂政治文化和江湖民间文化之间,并把二者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让民间文化和主流政治文化在对社会的管理中各得其所、各尽其职,民间由此有着自己的自由空间和独立品格。
《老炮儿》的开篇就把民间文化相对于政治主流文化的独立性以写意的方式呈现给观众。六爷对小偷“盗亦有道”的教育:偷别人钱,要把身份证寄回去。从法律层面无法理解,应该由公安部门把小偷绳之以法,把钱和证件一并还给主人,这才是现代法治社会的规矩;六爷秉承的是民间的规矩,偷钱非法和寄回证件合情在民间规矩的层面上是可以并存的。灯罩儿因为没有营业执照被执法部门没收出摊的三轮车,六爷的解决方式是“事情图个在理”,就是按照这个理,违规的车可以没收,撞坏车灯无论有意无意都要赔偿,这是民间规矩和执法部门的契合点,但是“耳帖儿”就是民间文化独立性的存在,这也是民间规矩的必要部分,六爷替灯罩儿扇张警官的耳帖儿才是事情的最后解决、符合规矩和道理的完全解决,否则就无法符合民间的“理儿”。“事情图个理儿”的民间规矩成为六爷及其代表的民间伦理的核心。在儿子和小飞因女人、金钱发生纠葛的过程中,六爷坚持的就是这个理。
民间道义是民间规矩的重要核心,基于友情和道义,规矩才能长久延续下去。六爷只是胡同里的普通人,非富非贵,在解决儿子和官宦子弟的纠葛中更多的是无奈,本来是想找朋友借钱,看到老哥们艰难度日的情景,却能够默默地放下一点心意,不是锦上添花式的帮助,而是雪中送炭的及时。路遇无钱返乡、跪街求助的陌生女子,六爷不无犹豫,最终还是相信陌生人,这种相信是基于对人的善良和真诚的认同,也有着民间帮贫扶弱的民间道义精神,在冰冷的商业逻辑面前,这种温情给予观众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满足。
六爷就是秉承着民间的规矩和道义,用自己的理念和方式处理儿子晓波的事情。六爷的规矩和儿子晓波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难以沟通,年轻的他们生活在权力、金钱和欲望的现实中,不再是民间伦理和规矩的信奉者和践行者。以年轻的小飞们代表的新江湖,借助权力和金钱,和六爷代表的道义、尊严、承诺、规矩、讲理、茬架的江湖无法沟通,他们更多的是借助权势和金钱完成对世界的征服和占有。
晓波以年轻人的冲动“睡了”(或许是误会)小飞的女人,而后又因泄愤划了小飞的法拉利跑车,六爷按照“自己的事自己了”的规矩,坚持不报警,自己解救儿子。无论是和小飞们讲理,还是找朋友借钱,六爷都试图以自己的规矩和道理行事,尤其是找兄弟们借钱的过程,更是体现了六爷的江湖规矩:情分和尊严。钱固然重要,情分和尊严更重要,曾经的兄弟们大多生活得平凡甚至艰辛,六爷不因贫富而改变自己的兄弟情分;在找已经发达的兄弟洋火儿借钱时,洋火儿有钱,也愿意给六爷钱,但是商人的处事方式让六爷无法接受,“我一支烟都没抽完,你就轰我”,在六爷看来是对兄弟情分的背叛,既然没有兄弟情分,钱固然不会借,这表现在后面六爷住院时,洋火儿出钱又出人的付出也无法换回六爷的原谅,这是六爷对情分和尊严的坚持。
正是在江湖道义和做人的尊严层面上,六爷和小飞实现了和解,富有象征意味的武侠小说成为小飞和六爷和解的精神通道:“六爷,没碰上您之前,我以为这样的人都是书里写的,碰上您,我信了。”新老江湖有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情感基础和用茬架来解决问题的共识,其实是六爷的规矩征服了新江湖的无序,而这在六爷与儿子的和解以及结尾处晓波的人生选择向六爷规矩的回归也让观众感受到民间坚守的胜利。
二、民间伦理的挽歌
以六爷为首的老炮儿们,曾经呼朋唤友、快意恩仇,潇洒地按照民间江湖的规矩铲事、茬架,而今已进入知天命的阶段。变化的不仅仅是一代人的年龄、容貌、心理,更多的是外面的世界已经日新月异。这代人无论是豪气和秉性依旧的闷三儿,还是老实懦弱的灯罩儿,抑或是走出胡同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的洋火儿,但绝大部分已经被世俗的日常生活收编,成为城市中默默地生活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最后六爷用传统的书信传递茬架战场的信息,而一句“宣武区已经没有了”的善意提醒,既从信息传递方式——传统的书信上看出六爷那一代人与信息时代的格格不入,也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暗示着老炮儿们生存空间的消失,六爷他们与时代的隔膜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一部彰显男人性格的电影,六爷的意气风发仅仅存在于一代人的记忆中,从六爷的情人话匣子的视角,以回忆的方式对以晓波为代表的后人们讲述六爷的“牛逼”,但讲述着的身份和性别让这种回忆大打折扣,年轻的女孩对英雄崇拜的成分掺杂其间,想象和现实的区别很难分清。闷三儿在小飞的汽车改装厂房打架找不到人时,涕泪俱下对六爷说的那句“咱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真他妈憋屈”逼真地道出了六爷们的真实处境。一种和生活、时代、环境的格格不入,在年轻的小飞们的江湖面前,六爷无法按照自己的规矩随心所欲,只能被动地接受。其实这在六爷和话匣子的一次暧昧中已经做出了提示,六爷的身体首先背叛了自己的雄心,提醒着六爷的今非昔比,一句“分心了”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其中的落寞,也许还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只有六爷自己能够体会了,连情人都很难进入六爷的内心深处。
这种内心的落寞在面对外在世界时被直观地放大,心理的落寞变成了无力和绝望。当六爷费尽周折终于在汽车改装车间找到小飞,以为按照早年间的规矩通过讲理、赔钱可以摆平儿子和小飞的事情,才发现2000元的赔偿换来的仅仅是一句“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吗”的嘲弄,这让六爷颜面扫地。在场面处理上,六爷和小飞的三次见面,借助强烈的光线,每次都是以眩晕开始,面对小飞们的权势和金钱规则的新江湖,六爷总是处于弱势,虽然强大的自尊让六爷力图对抗,10万元的赔偿可以慢慢凑,但是小胡同的气场显然无法与改造过的汽修厂车间的空旷相对称,六爷在儿子面前的尊严和霸道因被年轻人打了一个嘴巴而彻底崩溃。这个细节具有丰富的意蕴,影片开头,六爷为灯罩儿的事情按照规矩打过张警官一巴掌,这是老炮儿用民间的平等征服了权势;被年轻人打的这一巴掌,不仅仅是在肉体和颜面上让六爷无法接受,更是在规矩上的无法理解。六爷每天在路口为二爷点烟的镜头和当下的遭遇无法协调,这也是新老江湖对峙的象征,而六爷未战先输,无法理解变成了无力的改变。。
面对强权的新江湖,六爷的无力和无奈变成了孤独和落寞,在凑钱救子的过程中,六爷目睹了昔日江湖的衰败。在现实生活面前,大多数兄弟失去了往昔的风采,纳入小市民生活的庸常和艰辛,个人已自顾不暇,无力帮助困窘的六爷,现实生活的破落打破了六爷想象中的江湖。在少有的成功者洋火儿那里,六爷感受到了另一种打击,洋火儿作为成功的商人,在六爷面前难以抑制的得意和优越感击溃了六爷的尊严。在六爷看来,“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在时间的长度中才能检验情感的深度和纯度,而今天的洋火儿早就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理念,二者不同的时间观念导致了行为方式的差异。在洋火儿看来,往昔的情分可以用金钱衡量,怎么也不能让六爷白跑一趟,给钱,不是借,是给,出手就是3万,但是没有时间陪你聊天,而且以后来之前要和秘书约一下,这是见老板的规矩;在六爷看来,自己是缺钱,但是要体面地借钱,“一支烟没抽完就轰我”,没有情分了,钱也就不能要了。在洋火儿这儿,规矩和面子必须要有,这就是时间和空间错位产生的价值错位,六爷无法理解,但是也无法改变,因为住院时洋火儿的规矩才能解决问题,六爷也只能默默地接受。
三、作为叙事策略的民间规矩
守望代表了信念的坚守,挽歌是激发观众情感的催化剂。在社会文化转型的当下,既有的民间道德规范被商业逻辑冲撞得七零八落,除了金钱和权势我们还在意什么?丰裕生活中精神的匮乏无法忽略,六爷用自己的规矩,也是传统民间文化的行为规范给观众带来了心理安慰。
有论者认为六爷救子的动作线索和父子情感发展的关系线索违和,[2]从规范的电影叙事学上来说,应该说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把电影的叙事置入电影的主题,这或许恰恰就是电影要着力强调的“人的尊严问题”,“这个故事在江湖冲突的框架下,真正起作用的是父子关系这条讲‘人的线索”[3]。两个江湖的冲撞也好,胡同文化景观展示也罢,坚守或者挽歌,其实都服务于人对规矩的执著,以此为叙事的焦点,充分营造情感和情绪的渲染,借此,规矩既是满足观众心理情感的内涵,也是电影叙事的策略。影片中父子小酒馆中的对话和解,虽然铺垫稍显不足,但是通过交换饮品这个象征性动作实现了双方相互的理解,以情感力度弥补了叙事的粗疏,通过用一个耳机听歌的亲密行为,让曾经心理上隔阂的父子完成了日常生活的回归和情感的弥合,这些象征性意味丰富的场景既是借助于人伦情感,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基于家庭温情的父子情感。
“任何文化生产者都处于某一生产空间中,无论他是否想如此,他的生产总是归属于他在空间中所处的位置。”[4]《老炮儿》借助传统民间规矩的话题切入当下社会行为失范的现实,并不是一种社会行为,而是一种文学行为;不是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而是提出问题,以象征和写意的方式完成对问题的理解和引导。影片中诸多写意的镜头看似游离于主题,其实是以影像的隐喻引领观众对六爷所代表的文化精神的理解,这在城市街道上奔跑的鸵鸟、空旷的冰面上六爷的全景展示等颇具写意的镜头特写中,也能看出作为叙事策略的民间规矩如何成为电影的营销策略。
[参考文献]
[1] 钱春蓉.中国电影中的一抹绯红——由《私人定制》窥探冯氏文艺观与平民梦[J].当代文坛,2014(02).
[2] 赵斌.迷图——影片《老炮儿》的叙事困局解析[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06).
[3] 管虎,赵斌.一部电影的诞生——管虎《老炮儿》创作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06).
[4] [法]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