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流放的黑色欲望
2016-06-13索马里
索马里
我和朋友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却始终被一种恐慌感侵袭: 不知道中文版的《黑鸟》(Blackbird),会不会像Joe Mantello在百老汇导演的那场,让男女主角最后在舞台上实现了最大程度的赤裸?百老汇的那场戏里,观众们被迫进行这种极端的注视和见证,无法保持安全的观看距离,被卷入一段畸恋所能引起的各种不安的情绪。
令人欣慰的(也有点失望的是),在《黑鸟》的三分之一处,当剧中的于娜(Una)试图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雷(Ray)以为她是要掏出凶器,仓皇制止、但只从她的包里翻出一包纸巾时,于娜揶揄他:“我是要用纸巾弄死你。”我周围的观众都笑场了——这是他们处在安全立场的一个暗示。
一个不祥的隐喻
尽管剧作者大卫·哈罗(David Harrower)从未明确表态过,但观众可以从他给予雷的辩解空间,揣度他对“恋童癖”雷的道德苛责并没有不同社会所普遍要求的那般强烈。事实上,刺激他写作这部剧的动机正是来自对真实案件的好奇——美国前海军陆战队员托比·斯蒂贝克(Toby Studebaker)和12岁的英国少女Shevaun通过网络聊天室认识、进而发生性关系后,Toby获刑4年半,并在公众的谴责中丧失尊严和辩解空间。
一些批评者针对大卫·哈罗的指责也许对于我们观看《黑鸟》具有借鉴意义:批评家指责没有把雷写成一个“变态”,而只是将他和当时12岁的于娜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作一个小过错(a hitch)。虽然,blackbird是英语里对囚犯(jailbird)的俚语,这个意象及其隐喻将不祥地贯穿整场表演。
当已经27岁的于娜从一张杂志照片上认出已经56岁的雷,并且驱车到他的办公室时,观众看到的也是一段以荒凉的垃圾为背景的相遇,雷的恐惧和逃避让于娜一开始的谴责姿态显得无比尖锐。15年过去了,她追踪到雷的动机是为了获得某种“支配权”。雷并没有深入理解于娜的控诉,他的本能反应是拒绝承认这个女人,尽管他几乎不可能不记得她的名字,但他还是愿意把她想成一个调查记者。
于娜对雷的现状继续发泄着愤怒,她希望雷庸常的生活仍然在为当时的“畸恋”赎罪,在得知雷仅仅告诉已经相处7年的女友,15年前的那桩丑闻只是他“这辈子最最愚蠢的一个错误”之后,于娜突然暴露出这次重逢她最想获得的心理补偿——
于娜:一个你犯下的长达三个月的愚蠢错误。/你扔下我跑了。/这个也说了?
当雷梦呓般地重复说“我已经忘了”来保护自己时,于娜却开始试图撕毁法律惩罚的有效期,用自己的痛苦(以及对这种痛苦的痴迷)、和对社会既定的对“性犯罪者”无期限的弃绝来羞辱雷,甚至暗示雷的生活里仍然有不洁而可怕的“恋童”行为。她甚至激烈地想要知道,雷当时有没有给自己拍摄淫猥照片。控诉和近乎歇斯底里的挑衅,是软弱的两面而已。于娜必须找雷质证自己生活的前前后后、因果和意外,失去和不愿失去的——这是这个女人回到创伤起点的心理动因,所有的叙述同时既是控诉又在召唤着救赎。
也因此,当于娜大喊着,“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你把我一个人扔下。/ 伤痛。/ 你扔下我。 你扔下我在爱里”时,我们难免带着以一种冷酷的眼光看着她和开头的揶揄尖锐的那个闯入者变成截然不同的一个人。雷入狱、重新展开新生活,已经“全忘了”;但十五年来,于娜却一直选择住在原来的街上和房子里,她甚至保留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我不得不保留我的名字”。
那段“丑闻”的细节
当我们正要嫌恶这种软弱和煽情时,导演向我们提供了那段“丑闻”的细节——一种不同于新闻报道的细节。我们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单纯的成年人的诱惑、丑陋欲望和未成年人的被动、无辜承受——这听起来多少像是一个《洛丽塔》的故事。
于娜开始曾经是否定那段恋情的,她甚至无端指责雷“我对你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你虐待了我。/你没有?/ 你没有?”。我们也知道,雷被于娜激起了欲望后,去查阅了一些书籍、并试图逃避这些冲动——是于娜的孤独,还有明确的“欲望”(那些信件)让他摆脱不了那个街区、那种危险。
“恋童癖”这个词一直没有出现,雷一直在话语里躲闪着这个词,在他最终的辩护里,这种选择的背后是爱,并不是他们后来在法庭和监狱上,在“被人吐唾沫,被人踢。/屎,人的屎扔在我的脸上”的时刻所必须承认的——他的出发点不是爱,“是一些/一些已腐烂的东西。”
“爱”这个词在两人的对话里出现,让两人对丑闻的痛苦回忆开始变质——变得神秘,因而无辜。他们还是全情回忆了那三个月里两人的约会和亲密关系——也因此,我们可以判定医生鉴定于娜“疑有对成人的渴望” 完全不是一个错误的结论,我们像精神分析医生剖析他们各自的冲动,并也终于明白,于娜说雷把自己“扔在爱里面”,其实是因为那次意外——两人幽会时,雷出去买烟,于娜恐慌地去寻找他,两人失散并导致警察介入,丑闻事发。
于娜对“欲望”的理解仍然带着孩童的幼稚,这也让她对雷的“爱情”成为一种彻底没有主体性的期待、挑逗和迎合。雷当时应该是利用了这种“爱”,作为道德和行动的借口,他甚至也接受了12岁的于娜将“身体”(欲望)献上、作为爱的证明——毅然抛开了法律和社会的禁忌——当56岁的雷说12岁的于娜,比自己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更懂得爱”时 ,观众(至少我自己)并未被这种美化所说服,毕竟,只有孩子才会孩子气地说出于娜那样的话。
令人疑惑的“欲望”
多年之后的重逢(对峙),他们依然如15年前那样耦合,展现了撕掉对方衣服的冲动,并借由对方的辩白为自己的感觉(欲望)系统正名——这大概是两个被社会系统残酷伤害过的两个人所可能享受到的最后的补偿。
他们的对话逐渐尖锐地指向外部——亲情、法律的狰狞和暴力。 对于雷来说,他辩白自己曾经疯狂地找过于娜,并没有把她抛下,但在法庭上却听从了律师的建议,“那个律师说如果我把你留在那里听上去会好一点。/ 因为那表示我认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 严重与恶劣。/ 所以我扔下你跑了。/不会再回来。”
12岁的于娜当时已经誓死在捍卫自己(在法律上并不成熟的)的欲望,她甚至对医生和父母撒谎,说雷没有触碰自己的身体;她在法庭上大哭过一次,要“我的爱人回来”,她甚至控诉社会以正义之名对自己身体进行的侵入。
当《黑鸟》的两个演员展现了他们之间重又充满欲望的对峙时,导演让外部的时刻表、垃圾场的背景再次打乱他们建起的崭新叙事。
雷最后还是拒绝了这种让人晕眩的冲动——在经历几年的监禁隔离、被厌恶、被侮辱和弃绝之后,选择和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人展开一段稳定的、尽管欠缺激情的关系——并且,对另一个12岁女孩(导演如是安排绝不是巧合)履行父亲的责任。
由此,因“恋童癖”产生的不适和焦虑,逐渐离观众远去。我们似乎只是在观看一段“不幸”的恋情——一段从年龄和经历上并不匹配、但却有某种真挚的关系。
只是,雷从指导手册上对自己“恋童癖”身份的获悉、逃避、一度屈服,以及于娜对欲望最粗浅却极端的臣服,却让我们在离开剧场时,对大卫·哈罗的创作初衷产生新的疑虑:也许,让人不舒适的并不是“某种”(不合法的)欲望,而是欲望本身?